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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之初X慕容情]古风二十题 之 却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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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文案写在慕容情身世揭晓以及与剑之初相识经过交代之前,部分情节与原剧设定有出入。为全文架构完整,仍采纳一开始的设定和大纲,特此说明。

古风二十题 之 却死香

节一 生
生于温室之中,便不会察觉温暖。生于冰雪之地,便不会觉察严寒。而生于芝兰之下,便不会觉察芳香的可贵。
在这世上行走的人,大抵都是如此。习惯于怎样的世界,便会忘记造物原本的存在。
作为一只鸟,忘记怎么飞翔,大概是可耻的事情。但双脚接触地面一瞬的欣喜,便足以让我选择背叛天空。
正要迈出第一步,胳膊却被拽住,而后整个提了起来,穿越沸腾的水面。
男人的双脚无法站立,但臂力却出乎意料的好。把我拽起来之后他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阴影中的人走近一些。
好容易让瞳孔适应了人类的光线和色彩,看见的却是个毫无光彩可言的人,虽然他的脸我很熟悉,并且帮助我想起一些东西。
剑……之初……
舌头抵住牙齿,喉骨震动空气,人类的语言并不比啼鸣需要的音节更多,却可以从寥寥几个发音获得那么多的情感。比如现在,那毫无光彩的人听到我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反应,就让我觉得复杂而无法辨别。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逆光下无数的尘土在他手中飞舞。
跟我走吗?
这是化为人形后,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说话。第一次获得回答的内容总能指示出一些命运的事情,正如我选择背叛天空,代价便是于大地之上无止境的流浪。


节二 老

能够自由流浪的日子,我便一直跟着剑之初。
主人临死之前将我托付给了医生。等剑之初醒来,便又托付给了他。
我觉得医生这是在挟私报复,因着那人看到人身模样的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和茫然。而他则在一旁看好戏般地笑了,并不为故意不曾先行告知而道歉。
只是下一瞬,他脸上便换了淡淡的感叹神色。
慕容的最后一点阿多霓之力给了她,让她修为人形……
我才领悟过来医生大概又是在报复我了。剑之初看我的眼神,便让我觉着欠了那阿多霓什么一般,心虚地转过头去。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似是对这变故全盘接受,而对鸟怎么会修成人形的玄妙毫无好奇之心。他转过头去,看着医生。
她叫什么。
我叫白玟。白是白文的白,玟——
他又点点头表示了然,态度如同对待多年亲密的好友,却并不看着我,只看着医生。
他在哪里。
医生在兰榻上瞌眼而坐,听了这话,便指了指我。
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剑之初,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那日连天大火,满地弥漫血色似在一刹间重回,瞬间蹿上小腿,烧灼后背。可剑之初并未注意到我的异常,他仍盯着医生,用他一贯温和耐心的目光,似是一切都可认命的了然,而声音里有一丝坚持不懈地要去确认什么的颤抖。
慕容情,在哪里?他说。
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医生长长叹了口气。
他死了。
一瞬间时间万物似是没有了声音,可我只觉得那毕毕剥剥的大火轰然烧灼上来,有人在脑子里尖声惨叫,还有鲜血,断掉的残肢……
一只胳膊及时挡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剑之初丛背后扶住我,仍没有朝我看,他还是盯着医生,用他一贯的平淡而耐心的语气,又问了一句。
慕容情……他在哪里。
而这声音到了最后,却是有了一丝已然认命的叹喂了。
一个人,可以在一句话的时间里苍老。

医生猛地抬头,严峻的神色如同葭月的飞霜。他一把把我拽起来丢上兰榻,对着剑之初拂袖而去。兰榻下的机关和齿轮随着他的动作吱呀吱呀地发出枯涩而苍老的声音,它们已经很久没有转动过了。
医生拍了拍帐幔下方雕刻成人形的司南。
停风,送我去废之间的秘阁。

现在的废之间并不在薄情馆,薄情馆在久远之前就和苦境的灵脉一起枯萎了,现在那里是一家全新的夜总会,有腰细腿长的姑娘跳脱衣舞,顺便贩卖来路不明的小药丸,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热闹的很。
废之间是风徊小苑的废之间,顾名思义,就是放一些用不着,又占地方,又难以挪动,又没法收门票供人参观的东西。
比如来路不明的尸体。
其实我很难定义现在的阿多霓究竟是不是尸体。医生把他和我从火场捡回来,救活了濒死的,处理了已死的,遮掩了难看的地方,涂上秘制的药草维持活人的形貌,赞羽优昙的香气早就被各种香料给掩盖住,需要集中精力才可分辨出丝毫。
医生解释说他一点冰恋情节都没有,只是按照霓羽族的传统,历代阿多霓在海上出生,终究要回归海里,还是东海最深处那片古老的冰海之源。他不良于行,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人值得托付,只能采取暂时的权宜之计了。
可他仍是不放心的,只许站在三步之外隔了帘子远远看着,不让靠近,也不让动。
这是我能够自如以人形走动后,第一次看到那人的样子。
他躺在帘子里的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睡着的样子,从我跟着他的日子开始,他就从未睡得如此安稳。
霓羽族的人,生如沧海一羽,死后也要做海上的一把泡沫……
医生淡淡感慨着,可没等他把话说完,站在一旁的剑之初便掀了帘子,大步踏了进去。
他坐在床边,把阿多霓的身体抱起,靠在肩膀上。
与活人形貌无二的身体却似被抽去了骨头,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像是个布娃娃一般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长长的睫毛合拢了,扫过剑之初的手指。
剑之初微微颤抖着,抬手抚摸着那蓝色的头发。
——慕容,你够了。


节三 病

剑之初,你够了。
愁医生难得地没有吐槽,直接横眉怒斥:你疯了。若非腿脚不便,我想他绝对会抬起一脚,把剑之初狠狠踹进药池。
不过从生理和心理上他都没有这么做,即使一度被气得说不出话,他也只是看着对方,如同医生面对最不配合的病人。
你要明白你在做什么。
剑之初点点头,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我看见他把一些泛黄的纸张折叠好塞进包裹里,那东西我曾在馆主的房间里看过,被熏了去蠹的香,安稳地放在散发浓郁香气的楠木匣子里,偶尔会被拿出来,摊开,用虔诚和怀念的语气念出上头写着的晦涩文字。
却死香,霓羽族传说里深藏在西海尽头聚窟山中的秘宝,可使人死而复生。阿多霓的始祖食用此香,才传下赞羽优昙。慕容情曾和我说过,他想在退隐之后为族人去寻找它。
约摸气得太过,愁医生最后哑然失笑。
那只是传说而已,他这么说,你就信了?况且找到了又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你难道和我一样瞎了,看不到?
剑之初又点了点头。
我要救活他,然后一起退隐。
医生无光的眼神猛然一冷。他抬起手来挥动了下,废之间内机关咔咔作响,原本馥郁的香气立刻鬼魅般消散了大半,隐隐渗出些让人恐惧的阴冷气息,是死亡的气味。房内原本放了些过冬的花草,立刻出现了枯萎的征兆。
若我现在撤去此地的布置,没有那些香料他立刻就会朽化,尸骨无存,消散天地,你又要如何?你还觉得能救回他么?
我正跪在馆主床前,见手中那精细的衣料正扑簌簌开始化为暗淡的黑色,忍不住啊地尖叫了一声。剑之初闪电一般抓住我的脖子,一只手摆出剑指对着医生,不过只是片刻,便颓然放下。
我跪倒在地咳得死去活来。即便化为人形,鸟类的骨骼还是比人脆弱,方才剑之初的力道几乎要折断脖颈,这期间他们的交谈便没有听清。可待我喘息着抬头,颓然放手的竟成了医生。
他叹了口气,丢过来个小包裹,磕在地上叮叮当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让阿玟陪你走吧。她跟着慕容走到最后,身上有阿多霓最后一点圣气。
多谢。
医生用手重重拍了下停风,兰榻再一次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远去,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叹息。
这话,连我也听得厌烦了。

医生终究是个刀子嘴菩萨心的人,剑之初和我离开那天,他还是来送行了,并为旅途准备了不少药材。只是从头到尾他的脸始终是阴着,似有什么心事。那时是我第一次以人形出远门,虽是这般匪夷所思的因由,可仍是雀跃着,并不太挂心这些无关的事情。
等到了终于要走的时候,医生又转向剑之初。看上去他似乎是想说什么的样子,过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你病得太重。当真不要我为你医治么?

那人摇了摇头。
既入膏肓,何须救药。


节四 死

剑之初是真的病了。
在开始流浪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压抑的咳嗽,阴雨天时他的步伐会慢一些,一到下雪则完全无法赶路;我猜那是多年江湖生涯留下的伤,便如从前的主人般,人人知道他对温泉的喜爱,却不知做杀手时留下的旧伤之痛,只有雪非烟的泉水可稍加缓解。
即便如此,剑之初并未放慢他的行程。我们沿着海岸流浪,一直走向西方。旅途的艰辛和危险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以前在薄情馆的笼子里,从不知这个世界会是如此精彩纷呈,而又危机四伏。
天地广阔,我认识的人便只有剑之初。平心而论,他是我在薄情馆里除了馆主和掌柜外见得最多的人,馆主与他之间的情愫也略知一二。可我印象中那个人却是完全的陌生,除了与馆主的交谈,便是日日对着一副用笔拙劣的画像,心与神皆不在此处,如他一直在薄情馆,却从来不是薄情馆的人,连住客都不是。
所以医生说他病了,我是十分相信的。可除了他我又不认识其他人,也没法替他求医问药。聚窟山是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只是如果能让馆主死而复生,我也很乐意。虽然为鸟形时我很讨厌他拿在手里的棒子,可是现在,无论如何我都想对他说一句感谢,不论他是否会厌烦,还是又会用鸟棒敲我的脑袋。
你在想什么?
那人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抬头,才发现已经落下一段距离,便加快脚步赶紧跟上。雨后的密林中起了薄薄的雾气,若是不小心,一会儿就要跟丢了。
这片密林并不在预定的路线上,来这里只是因为它过去的名字:万年春。
万年春现在只是块墓地,再过几年或许就要被林木彻底吞并。剑之初用剑指辟开四周的杂草树木,让那些被藤蔓缠满的残碑露出原本的面目。很快的,细密的雨点就洗干净了这些墓碑,露出上面斑驳的名字,他们都有着同一个卒日。
这些人的名字我并不认得,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情也无从得知。我只认出了一个字:鹂。
那是鹂姐的墓。
鹂姐是我在薄情馆中唯一的同类,虽然大家都叫她大娘,可我知道其实她最讨厌这个称呼,一旦有人喊了,便会十倍百倍的报复回去,让那鲁莽的家伙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她便会开心地大笑,整个薄情馆都在她的笑声里颤抖,她便是屹立硝烟之中不败的女王。
我被掌柜捉回来之后见到的便是鹂姐。她帮我起了白玟这名字,而后饿了两顿啄了三根尾毛,等戾气去的差不多了才允许见主人,再晚一些看见了愁医生,最后是剑之初。
虽然别人未必如此认为,可我觉得鹂姐是整个薄情馆最风光的人,也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她说的话并不好听,可都是真相所以很实用。有人讨厌她,有人喜欢她,还有人打她,可她全不在乎,站在薄情馆的鸟架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她脚下。
而终究有一天,她从那上面跌了下来,摔在土里灰头土脸满身是伤,起因是一只黑色的,沉默寡言的乌鸦。她全身的毛都快掉光了,可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薄情馆第一次被毁了之后我就再也未看见她,据说是去找那只黑色的乌鸦了,可流言蜚语若非出自鹂姐口中,便全然不可信;而等我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有了新的归宿,薄情馆一位奇异的,有洁癖的客人,她坐在那人的肩头,看上去光鲜亮丽。那男人仿佛志得意满的孔雀,而她在他肩头放声大笑,嘲弄着见到的每一样人事物。那一刻,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鸟。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个悲剧的故事。
孔雀一般的男人爱洗澡,可是她讨厌水。在那不久之后就因为淋了水而感染风寒,对方又全无所知,就这么病死了。那男人特意找来木盒把她带回薄情馆,作为清明节送给馆主的礼物。馆主就把那盒子埋在了霓羽族的墓地。
那男人本该是被怨恨的,可是看着他在墓碑前痛哭失声全无形象的样子,又觉得他是十分的真心而难以苛责。
生老病死,本就是天地轮回的一环,如我这般为鸟生,则更加短暂,即便修为人形,也不过拖延到人类的寿数。而即便如此,身边人事物也早已轮替,如薄情馆繁盛一时,如医生与爱女天伦一刻,又如这万年春曾有过的春天,到最后,都不过是荒烟之中一抔黄土,无人凭吊,无人回忆。
这样想着,从未有过的悲伤之心上涌,压得心口疼痛。为人便要忍受这般情绪的折磨,却是从未预料。剑之初似是发现了我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后颈以示安慰。
这里的人,都是我亲手收了骨肉,亲手掘了坟墓,亲手安葬于此。
我不由一愣。
这……不是霓羽族的墓地?
慕容情不肯收葬。他还说,这把大火烧得恰是时候,正好解决了他的负担,从此再不被阿多霓之责牵累。
怎会……?
你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么?
…………
你知道,我是怎么遇见他的么。
我一愣,抬头便看见剑之初伫立细雨中的背影。我们以寻找却死香,救活馆主的名义开始了旅行,但这一路他极少提到馆主的名字,至于他们的过往则更是守口如瓶。只有在那些雨雪的,不得不耽误行程的日子里,在每一个漏风的古庙里或是滴水的屋檐下,他会从胸口拿出医生给的包裹,那里头是一个精致的雕花小盒子,他将那盒子握在手中摩挲却从不打开,脸上是平日里罕见的温柔。

我和慕容情相遇在东海。那时我厌倦了作为境界之战的棋子,冒险打开师尹封印的秘道来到苦境,结果掉在了西海。苦境的海真大,我漂流了三天三夜,仍未能看到陆地,在最后一天还遇上了飓风。在慈塔的时候我曾定过万年不息的雪浪,可在那样的狂浪怒涛之中,纵有再高深的武学也不过是汪洋之中一片树叶。就这样我又漂流了两天两夜,精疲力尽到了将死的地步。在第三天的黎明到来时我终于支撑不住昏阙过去,就在即将放手的一刻,忽然有歌声远远传来。那声音由远及近,身边翻滚不止的浪涛竟也渐渐平息。
我仿佛发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睁开眼睛远远望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一块礁石上,仰头唱着歌。那礁石在海中漂浮,旁边围绕着不少溺尸,看上去泡了很多天,样子十分狰狞。可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唱着歌。礁石周围三十丈之内的海水都因为那歌声而平静下来,而在这之外则被可怕的海啸包围着,我们像是掉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那海浪形成的水墙仿佛马上就可以把那小小的礁石吞没。
我浮在海面上看着他,溺尸从我身边静静漂过,我看着他们的脸都是中毒后的黑青色,可神情都平静而毫无痛苦。他们静静地围绕着那个人,他穿着阿多霓的礼服,它有无数的飘带,像是飞鸟的羽翼一样吹在风里,一轮明月从他背后的水幕之上冉冉升起。那恐怖与瑰丽交织的景色,我此生也无法忘记。
就这样,我抓住那些溺尸,看着他不眠不休地唱了三天两夜——在我未漂流到此之前他显然一直都是如此——最后那风暴终于停息,而他的歌声又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失。
这时他才低下头来,看到了正奋力攀上礁石的我。
我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眼神。
他在流血,血从他的眼耳口鼻里不断渗出,上身的衣服都是一片湿润的红色,可我无法忘记他看着我的眼神,那仿佛是血色的火焰里燃烧着的寒冰,微弱,渺小,却绝对可以持续不断地燃烧下去——那是要活下去的眼神,要活下去的骄傲,那骄傲在他身上燃烧着,从霓羽族覆亡的海啸,到末世圣传的黑夜,再到后来的薄情馆,还有最后……
说到这里剑之初突兀地停下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中。很久很久,他都未再说话。

——他早就看透了名利生死,可从未放下该背负的。
最后他终于说了下去,伸手抚过被雨水浸润的墓碑。
当初我只立下了霓羽族之墓的碑文,可后来他为这些人,从耄耋老人到不足月的孩子,每一个人,都立了碑,亲手刻下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曾因知死而畏死,又因畏死而求生。那场大火之后,他便成了知生而不畏死的人。

我看着他盯着墓碑,盯着那熟悉的笔迹,神情如语调一般平静,仿佛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过了一会,他终于起身。
雨下大了,白玟,我们走吧。
我小跑着跟上,有湿润的液体从眼角划过脸颊。那不是春雨,有着别样苦涩的味道。鸟是没有眼泪的,我不懂它的意义,也不知此时它的出现究竟是为何,但一定和我刚才忽然想起来的,废之间那一日,那个人对医生说的那句话有关。

他不会死。
只要我活着的一天,他便不会死。


节五:爱别离

旅途的继续,我们看到了很多活人,这些活人同时也是死人。
或者该说是半死不活的人,除了杀戮不知其他,将见到的每一样活物都连皮带肉吞吃干净。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们就吃掉同伴,或是自己。
死国再次乱世的谣言已经被传了很久了,这一次危机终于随着忽然增加的丧尸彻底爆发。当年被希望之星关闭的大门不知为何崩溃,蜂拥而出的饥饿丧尸们如同蝗虫,啃干净了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
医生派遣了昔日馆主豢养的影士给剑之初送来消息:风徊小苑虽然遭受波及,可终究安然无恙,馆主的遗体也被妥善转移了,叫他不必担心。
与医生的信同时来的还有一封送到薄情馆的拜帖,落款是百韬略城,字迹不知为何看着异常熟悉。
读完拜帖后剑之初便更改了路线,带着我杀进丧尸的领地又杀出去,最后走上百韬略城。
很多人站在百韬略城的牌坊下头等着我们,看上去都很疲惫,有一些还带着伤。看到我们两人,当中有些人便开始交头接耳。鸟类良好的听觉让我读出内容大概,尽管淡出武林许久,当日慈光之塔惊叹的声名依然是响亮的,至于另一些似是不堪的字眼,我不甚理解,也觉得没必要去听清。
另一些人的交谈则与我们的出现无关。
他们担忧着现今的时局,害怕当年死国挟万妖炉席卷苦境的灾难再次上演。从交谈之中我听出事件的经过,原来死国之乱并非突然,几年之前,便有据说来自死国的使者至各地武林门派求援,说是资源殆尽,情势危急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可是各方势力不是出于恐惧,便是出于怀疑,又或者寻求自保,竟没有一方同意赈济。等到死国大门崩毁,他们便为当日的袖手旁观付出了代价。
而这一次的崩毁,除了大批涌出的丧尸,还有其他的人。一个外貌不足十岁的清秀孩童抱着一柄凤尾鸾琴出现在略城的山脚,自称是死国的神子,也是当政王族唯一的遗孤。他以那把琴找到了制作者之一的清香白莲,又以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和睿智说服了略城现今的城主,出面将如同散沙的西武林各派门联合起来,共同抵御丧尸的攻击。
窃窃私语的人群忽而完全寂静,从中分出一条道路。为红缨白甲的武士们簇拥着,百韬略城现今的主宰者出现在我们眼前。如今略城的城主,与剑之初与馆主都是熟悉的,甚至于我也是。那人的容貌多了被岁月洗练的沧桑和从容,却依旧可看出昔日的风华无限——曾经薄情馆的头牌艳色,即使在一众枕戈横甲的武士之中,也依然耀眼得如同刚出鞘的剑一般,让人无法转移视线。
她站在台阶上,波澜不惊的眼神扫过我和剑之初,脸色忽而就变得柔和。
诸位侠士辛苦了。

联军的第一次会议很快便在正殿之中开始,主题自然是如何对付当下的危机,维护中原和平稳定的大局。死国的神子坐在城主旁边,从始至终保持着冷静的神情,听着在座的人们侃侃而谈着怎么杀死自己的同胞,间或还会提出一些中肯实用的意见。最后联盟的各方终于定下计策,由神子以舒神曲吸引丧尸们的注意力,将他们集中在某个山谷中,利用略城布置好的阵法和秘术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由联军集中歼灭。
剑之初从头到尾都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时间是三日后的正午。
散会离开的时候我们走在最后。神子抱着琴爬下座椅,忽然转过身来盯住了我,又看了一眼剑之初。然后他开了口,那是属于成年人的沙哑嗓音,苍老又透着疲惫。
你是霓羽族人?
我连忙摇头。
那你是阿多霓的故人。
剑之初点了点头。
神子冲我们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微微的遗憾。
我曾经去薄情馆求援。若是有九韶遗谱和霓羽天音,死国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顿了顿,而后抬起头。我看见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与那外表的年龄所相符的,充满稚气的哀伤。
那些丧尸,都曾经是我的族人。
死国的神子站起身来,向我们行了个礼然后离开。那小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霭之中,很快便看不清楚了。

当夜我们便接到了城主密会的邀请,地点是略城有名的景点飞瀑云榭。我知道剑之初从前对于瀑布有着莫名的爱好,馆主也曾带着我去过碎云天河,便揣测了这般安排是否有意为之;等到了地方,便看见飞珠溅玉之中婀娜人影绰约,如仙如画——那便不是如今的城主大人,而是薄情馆头牌艳色,无双姐姐了。
如同多年老友重逢,无双向着那人深深行了个礼,抬头时眼中已然有了隐隐泪花。
无双姑娘。
没想到能够见到昔日之人……在薄情馆的日子,无双此生不忘。
她飞快用衣袖擦过眼角,笑容里半是欣慰半是寂寞。
这些年,我是从来不曾忘记馆主的。
剑之初没有回答。他掏出怀中的包裹打开,把那泛黄的,有着淡淡香气的书册拿了出来。
这……似是赞羽优昙之香?
这是他手书的,有关霓羽族的历史和传记。你曾说希望了解他和霓羽族的故事,可后来就没有了机会。
他一直都记得你们。
无双接过那些书册,而后深深埋下头去。这个角度我无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书册下白玉般的手腕微微颤抖。而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云榭旁的瀑布发出巨大的水声,在略城落寂的黑夜中轰然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双终于抬起头来,她将那些书册小心地放在怀中收好,又向剑之初深深行了个万福。我本以为今日之会已到了尽头,可剑之初的开口却出乎意料。
今日我亦有一事,需烦劳无双姑娘。
我想见略城前任城主。
剑之初的语气仍是平淡的,可却如同巨石投入一顷平湖。鸟类良好的视觉让我觉察无双原本恬静的笑容在瞬间僵硬,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我不曾见过的陌生神情,而后渐渐凝固成刻板的形状。只是一瞬之间,略城的城主回到了眼前。
那人已死去很久了。
剑之初摇了摇头。
修行过兵甲武经生之卷的人,不会这么轻易选择死亡。
城主的眼神不经意间闪烁了下,渗出的寒意泉水还要冰冷。
无论生死,请城主告知我他的下落。以如今死国与苦境对峙的情势,多一个修行兵甲武经之人都将是莫大帮助。
剑之初垂下眼睛,语气并无起伏,托词完美得当,我便见得那冻结的冷泉出现了微微的裂痕。
最后那寒冰完全裂开。
——银盌盛雪。
多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剑之初未再停留,示意我跟着离开。转身时,背后的黑暗中传来城主一句轻轻的叹息。
先生,您何苦要为难他。
您又,何苦要为难自己……

银盌盛雪显然是个很糟糕的地方,从一开始的路途剑之初和我就在荒无人烟的雪地之中跋涉,我的灵气甚至不足以支撑在这样寒冷的雪野中行进,只得化为鸟灵躲进剑之初袖子里,一边絮絮叨叨抱怨着,算是给他解闷。
还有两日便是与死国的决战,为何要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浪费功体。剑之初,你不是下雪就没法走路……
忽然想起旅途种种,我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探头出去看剑之初的情形。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中跋涉着,颇为艰难和狼狈,毫无平时淡定的宗师风范。可他看上去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脚印在我们身后蜿蜒成长长的一行。
喂,你还好吗?
白玟,百韬略城城门上张贴的布告,你可曾看见。
又来答非所问加转移话题。就算馆主吃他这套,可不代表我也可如此效仿。
我不满地在他袖子里打个滚儿,引来一阵咳嗽,这才开口回答:
自然看见,我那么好的眼力——不过就是公告前任城主嗜杀好武,犯下杀人夺物,阴谋篡位的罪行,如今新任城主即位,必将革除弊端,平息民愤,带领略城成为正道栋梁什么的吗——他人因果自成轮回,又与我们何干,无端插手只会换来不必要的麻烦。
白玟。剑之初的咳嗽里带了丝淡淡笑意。你说话,越来越像他了。
我心中微微一动,耳边似是又回响起连天哀鸣和火光哔剥。正想开口抢白那人几句,耳畔忽然风声怪响,接着整个人就被颠倒过来——我听见金属划开衣料的声音,就在我前方寸许之处——若非剑之初身形瞬动,被割开的就不仅仅是他的袖子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只剩下风声、雪声、剑气呼啸、几声压抑住的惊呼,最后一切重归寂静。待我从他袖子的破口钻出,除了皑皑白雪上连绵的红色血迹,什么也没看到。
刚想发问,这一次剑之初倒是很难得抢在了前头。
不是死国。我们走吧。

我从没想过这么冷的地方还会有花朵开放,正如我没想过剑之初要找的竟会是那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在我们到达的时候,男人正在开满花朵的树下睡着了,女人站在他身边看着,如果有细小的花瓣掉在他的头发上,便会小心地捡起,顺带梳理一下那头白发。她的手指摸上那些小辫子的时候,系在尾端的小铃铛会发出细碎的脆响,而男人丝毫无觉,平稳的呼吸着,带起淡淡的白雾拂过女人的手。
即便见到我们,女人也没有丝毫惊慌,只是举起一只手指,让我们保持安静。接着她水袖轻轻翻动,让开满繁花的树枝垂下伸展开,完全笼罩住熟睡的男人,这才向我们走来。
她似乎认识剑之初,而剑之初也认识她。待她走近行礼时我才发现那女子姣好的脸侧烙了个红色的印记,仔细辨别竟是略城放逐犯人的黥印。但她并未刻意遮掩,神情坦荡如那罪犯的印记从未存在。她仿佛知道剑之初的来意,开口低声地说了一句话。
你终于来了。
剑之初点了点头。女子便转过身去走向一旁的茅屋,自屋檐下解下什么东西,然后走了回来。
她把那东西递给剑之初,我看见她手中拿着一串风铃,顶端雕刻成展翅的双翼,样子很是别致。风铃的下方拖曳着一串发黄的纸条,上面的笔迹似曾相识。
某个遗忘许久的词语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
什刹月,花信风。风不失期,花不失信。
风铃在剑之初的手中发出叮铃玎玲的响声,仿佛为那声音惊扰,一旁静谧的花木忽而疯狂地震动了起来,花朵如暴雨般洒落。
女子立刻冲了过去。方才安睡的男子正疯狂地挣脱包围他的花木,眼神透着疯狂和迷茫,在看见女子时便如溺水孩童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我看见女子的手腕都被攥出一圈青紫,可她仿佛没有觉察到疼痛,耐心地拍打着男子的背脊,口中哼着莫名的曲调,在她怀中男子最终安静下来。
剑之初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猜想他应在考虑一些难办的事情。最后反而是那女人抬起了头望着他,仿佛一早就知道了什么一样朝他点了点头,眼神是无比的坚定,而又有着一丝莫名的悲怆。
最后剑之初叹了口气,朝那女子略略鞠躬。从我的角度看见他把一个卷轴塞回了怀中,应是方才想要拿出来的。

我们临走时,男人已经在女子怀中重新睡着。他们坐在盛放的花木下,外界的冰雪和严寒仿佛都与他们无关。女子的口中一直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我们走了很远很远,风雪中似乎还能传来那飘渺的歌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Posted: 2011-06-02 00:13 | [楼 主]
棉花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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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 怨憎会
你想给他们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疑问,好奇地从袖子里探出头来。剑之初的袖子在打斗里被撕破了,现在灌了风让破口变得更大,他看了看,便低头将我取出放进怀中,顺道把原本放在那的卷轴拿出来握在了手里。
露出的封布上,熟悉而工整的字体写着:九韶遗谱。
我心中不由一惊。昔年略城九韶遗谱现世,引发无数武林腥风血雨,最后主人的天音一曲破解死国扶木,算是将一切风波划上句点。在那之后连我也不曾得见这曲谱,主人也并未将它拿出,竟不知道落在了剑之初手中。
而接下来他所说的话也是我未曾料到的。
在启程之前,吾曾见过诗意天城的使者。
诗意天城……?
没想到会是如此回答,我不由愣了一愣,四魌里三界在苦境相爱相杀,搅得腥风血雨天昏地暗,只有传说中的上天界独自岿然不动,一直到战火完全平息也未曾有所动静,却想不到在此时派出来使,又竟会找上慈光之塔之人。
那使者是天城之主所派,前来寻访城主流落苦境的兄弟。使者言当年城主在苦境时楔子曾对他推介吾,此番便携书前来,拜托代为寻访兄弟下落。
银盌盛雪那白发的男子浮现在我的脑海。
是的,邪影白帝便是如今的啸日猋,也是吾为与魔王子一赌天下,以武经悉数传授的刀者。
我便说不出话来。当日那场对决之惨烈和无常我亦有所耳闻,并不是轻易可提起的事情。
而剑之初又继续说了下去。
……是吾之过。他虽以武经取胜,却身心俱创,又埋下了集境残宗的深仇。那之后他与忘忧同归,被惜夫人以百韬略城相托,成为继任城主。未得几年,因那场决斗太过惨烈,他宿日心神之疾再度发作,最后竟完全失去神智。恰在那时,集境残宗以他滥杀无辜为由要兴兵戈,又提起他当年于略城杀人夺物的过往,一时之间沸沸扬扬,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眼看城中各派就要自相残杀,隐居已久的少主夫人不期然挺身而出,那便是你认识的无双。少主夫人以九韶遗谱为信继任城主之位,将上任城主——也便是完全发疯的啸日猋与忘忧一同流放。那日略城人人称庆,却无人记得昔年保护过他们的恩人。
这惊心动魄的故事被剑之初道来却是平静的,直到最后才有了淡淡的感慨,依旧波澜不惊。我却已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化为人形也有一段时日,行动言语都已经习惯,可我从不曾读懂的,便是人心。
那……无双姐姐她……
剑之初却并未回答,反而是开口问了我一句。
阿玟,你跟在慕容情身边日久,今日略城之局,若是换做他,你觉得他会如何做呢。
这……
我又一次愣住,脑海中渐次闪现主人往昔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人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笑意,将一点点锐利的光芒收敛在冰湖一般剔透的眼中,像他那样优雅高傲之人会落入这般困局的境地,我是从来不曾想过。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坚定的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你也觉得他不是那样无情之人吗。
那么被他自凯风寒泉的杀手之下救出,从此跟随身侧的无双,又怎会是那样的人呢。
剑之初平静地说着,似是回答我的反应,却又像是在叹谓着什么。
人心纷乱,爱恨不同,啸日猋为兵甲武经杀鬼谷晏,吾不知无双心中是否仍有怨恨——又怎会没有恨呢。但最后,他们都选择了略城。让长久积累的仇恨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集合散乱的人心抵御最为急迫的困境——恐怕他们都是这么想,又这么去做的。那天在飞瀑云榭吾与无双一会,便知道了她的想法。临行之前,她又派人送来九韶遗谱,说是慕容情当日相赠,现在要把这曲谱留给故人。
这曲谱只有阿多霓咏唱出才可有效。慕容情生前最后一点阿多霓之力全数灌注在你身上,吾今日前来,本想让你用霓羽天音吟唱九韶遗谱,为他医治心疾。
剑之初轻轻拍了拍落在卷轴上的碎雪。
虽然忘忧同意,可我最终还是改变了想法。
——为什么?
——你觉得他们现在幸福么。比起他记得过去一切的时候,会更圆满吗?
——我……
——既然已经得到,为何又要奢求更多。以慈悲为名的救赎,又何尝不是出自私心的强求呢。至少,他还记得她。
我愣愣看着剑之初。说着这话的那人,与我记忆之中废之间内韬光养晦的剑者,似是完全变了个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为何。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让我觉得没来由的哀伤,却又有一丝压抑在心底的恐惧。

这之后剑之初没有回到略城。他的伤势在雪中复发,拖延了回归的脚步,走出雪山时与城主约定的三日之期已过,他便带着我前往那座设伏的山谷。离目的地尚有数里之遥,我们便听见了可怕的喊杀之声。
第一次经历这样惨烈的战事,我不由得心惊胆战,化为鸟灵躲进剑之初的衣领之中,祈祷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依稀之间那喊杀之声渐渐接近,不久便震耳欲聋,继而熟悉的剑气呼啸四周。我觉察到冰冷腥臭的液体飞溅在剑之初的外袍上,显然他已与死国的行尸交手。
毫无知觉的行尸显然不是剑之初的对手,过了不久悠扬琴音响起,四周渐渐恢复寂静。我勉强从衣服的褶皱中探出头来,便看见身处山巅俯瞰整个谷地,身边站着无双城主,死国神子与其他江湖门派之人,人人身上染血,显然经过一场恶战。而在脚下的谷地之中,无数形貌可怖的行尸正跌跌撞撞走着,笨拙却有着明确的方向——他们都朝着弹奏舒神琴的死国神子走来,之前排布的计划果然见效。
可我惊讶地发觉,那眼神如死水的少年,弹奏着美如天籁的乐音,却在无声哭泣。透明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琴弦之上沾满了点点晶莹。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看着行尸渐渐挤满山谷,为天然绝壁所阻无法前行,于是懵懂地原地转圈,有些饥饿的尸体相互阻绊,竟开始相互啃食,那场景不吝于人间地狱。
神子奏出最后一丝乐音,放下那精巧的乐器,转头看向众人。
开始吧。
略城城主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而后无双竟做了我们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她突然一掌袭去,将神子拍下了悬崖。
这剧变来的猝不及防,我连喊叫都做不到,只看见掉落下去的神子眼神之中一闪而过的惊诧,随后则是恐怖的平静,乃至解脱。剑之初在同时有了动作,他飞身而下企图抓住掉落的少年,却生生停住——因为在那同时,忽然有无数长满尖刺的藤木自地下破土而出,撕碎所触及的一切。这诡异而凶残的植物让所有人不由得战栗起来——竟是火宅的贪邪扶木。
危急时我化出鸟灵的翅膀,勉力带着剑之初飞起,堪堪避过直冲而上的扶木。这期间我看着神子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坠入僵尸之中,转瞬失去踪迹。不过片刻,脚下已经成为扶木任意肆虐的杀戮血海。
好容易带着剑之初飞回悬崖,我才发觉陷入更加可怕的危机——悬崖之上竟然也生出了扶木,远比谷底那些更为粗壮和狡猾,原本站在崖上踌躇满志的武林人士已经全部成为它们的美食,只除了一个人——无双。
被眼前的血腥场景惊吓,我再也无法维持人形,蜷缩成鸟灵落在地上,几乎不省人事。朦胧之间我觉察到剑之初将我抱起,而后转头和无双沉默相对,他全身散发出了可怕的杀气,让我原本就脆弱的灵体更加难以支持。
但我知道必须忍耐,若是他也倒下,那么今日就是我们的死期。——还有馆主,他就再也没有复活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我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睁开眼睛看去。为无数扶木簇拥着,无双与那日略城之下相见时丝毫无二,带着同样的表情神色,弯腰对着我们轻轻行了个万福。
阿晏曾对我说过,要像他的阿爹和阿娘一样保护略城,保护他们,保护我。
无双的声音飘渺得像是从水中传来。
所以我对着夫人和阿晏的墓碑发过誓,要像他保护我一样保护略城和它的子民。
让我没想到的是剑之初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下一个瞬间他身形瞬动,竟将无双护在了背后,同时剑指瞬发,斩落一根偷偷绕行的扶木。
请出来吧。佛狱之主。
剑之初话音方落,那些四散游动的扶木便忽然改变了动向,扭曲着聚拢在了一处。随后我看见了这辈子最为恐怖的画面之一,那些沾满血肉的藤木相互绞缠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嘶嘶声,中间部分鼓起而后变得透明,最后从中间撕裂——一只白皙柔韧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接着是另外一只,双手抓住裂口两边,生生撕开,而后走了出来。
那是个看上去和神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形貌姣好,带着冷傲而捉摸不定的神情,嘴角边一丝冷酷笑意。最为可怖之处是他的额头,竟有一只犄角从那里生出,在头顶扭曲了诡异的形状。
与那少年的眼神相对,我便莫名感觉到巨大的不安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身体嘶喊出声。所幸他并未注意我的存在,而是从一开始就盯住了剑之初,脸上露出一种又欣喜又悲哀,又带着残忍愉快的神情。
剑之初。
他开了口,嗓音却是与外表完全不符的沙哑,带着扶木的嘶嘶声。
我一直都想见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也许我该叫你一声,舅舅?
少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快的咕哝,轻捷地跳出扶木的包围,向着我们走来。
这时我才终于想起眼前这人是谁——四魌界战乱的末期多半是在苦境蔓延,境界通道完全关闭之后不少人仍心有余悸,用各种手段探听异界消息唯恐兵祸再起——而这少年便与之后的传言有关。
他是佛狱如今的主人,也是碎岛现在的王。
这传言便要追溯当年杀戮碎岛戢武王女扮男装统治碎岛多年,却被戳穿身份的往事。戢武王一心好强,为民众残忍无情所激,带领麾下女子前往苦境开拓霸业却仍兵败无成,内外交困时又被佛狱趁火打劫——便是曾与他纠缠的佛狱之主魔王子。
魔王子与主人有灭族之仇,也曾在啸日猋与鸦魂的赌约之后出尔反尔重伤剑之初毁薄情馆,所幸被馆主救下。这般残忍无情,性格反复之人为何会对戢武王纠缠不休,直至如今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公案。没有人知道这两人最后是如何纠缠争斗,因为知道的人大多有了凄惨的死法;众人只知最后戢武王为了碎岛选择了妥协,两境竟莫名其貌地联了姻,她迁居佛狱后更是有了身孕,即刻便被欣喜若狂的魔王子宣布那孩子将会是下一任火宅的王,一时之间两界上下沸沸扬扬。
如同所有人的预测,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最终还是走向了惨烈的结局。魔王子的暴戾乖张和残忍无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在等待婴儿出生的末尾他最终失去了耐心,将还未足月的婴儿生生取出,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在这之后两人彻底分离,侥幸存活的婴儿被魔王子丢给了贪邪扶木。令人讶异的是扶木竟没有把婴儿当点心吞吃,而是加以照顾和喂养——有人说是迫于他身上一半火宅的王血,也有人说是戢武王走之前有所布计——而在一年多之后,碎岛大军攻陷佛狱句芒红城,戢武王与魔王子在婆逻堑展开一场七日七夜的鏖战,佛狱与碎岛半数版图化为焦土。
在第八日的清晨,戢武王自滚滚硝烟之中步出,一手抱着生有独角的婴儿,另一只手则将魔王子含笑的头颅提在手中。自此碎岛佛狱皆不存,四魌界只存三界。
时隔数年,没想到那传奇之中的人物竟站在了我的眼前。生有独角的少年,有着与当年之人相似的外貌,却带着与当年之人全然不同的心思。
他轻快地走到离剑之初几步的地方站住,叉着腰歪过头来打量着他,眼神是属于少年的调皮,但谁都看得出其中隐藏的巨大危险。
我没见过你,但我很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啊,就算碎岛只有女人,她们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些曾经奴役过他们的男人,她们怀念屠岛的前王,甚至怀念你这个私生子,觉得你才有资格统领碎岛,做什么救赎——你看你看,人心总是这样,得陇望蜀,对眼前的事物不加以珍惜,而偏偏要对不可能的事物心怀憧憬。她们得到了自由,却怀念着被束缚的时光,只需要一味顺从便可生存,不用背负责任,不用面对挑战,活的卑微却安全,这才是大多数人所期盼的生活,不是吗?
可是继承王位的是我,这天下最伟大的女人和最伟大的男人的孩子,还有谁能比我更适合作为救赎佛狱和碎岛的人呢?她们还有他们总是提到你,这让我有点不开心。
——是很不开心。
佛狱和碎岛的王子笑了笑,身边的扶木却仿佛受到感应猛然暴长,将我们团团围困在中央。
尤其是我听说你手上还有九韶遗谱,就更不开心了。我在父母的墓碑前发过誓,要向他们保护我一样保护碎岛和佛狱,保护我可爱的子民们,还有哺育我的扶木。所以,我怎么能让这种公害存在呢?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指剑之初拿在手中的卷轴。
所以我找出碎岛原来通往苦境的通道,来了略城,问他们能不能把九韶遗谱给我,为了世界的和平和安宁——可他们说那东西有一半在你这里。我没想到又是你。为了我可爱的子民们得到永久的和平,我怎么可以只获得一半的保证呢。所以我向城主恳求,让她大发慈悲拯救我的子民,最后她终于被我感动,答应请你前来和我见面——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呀。
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呀。
少年又重复了一句,原本的嬉笑神情在一瞬间荡然无存。随之换上的,竟是全然不同的冷酷神情,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吾为吾的子民殚精竭虑,唯恐他们生活的不幸福。可是他们对我的辛苦毫无感恩之心,一旦听说你的存在,便像是溺水之人获得浮木,全想着让你来拯救,我数年的励精图治竟都比不上你先王之子的血统。可是,即使被如此背叛着,我却依然体恤着他们的无知,连最轻微的惩罚都不忍苛责,而是追根溯源,寻找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剑之初,我的亲人,我的舅舅,你说,你是不是,该死呢?
他的话音刚落,四周的扶木在一瞬间长出无数条枝桠,如同万条利剑向我们袭来。

佛狱之人素来狡诈,碎岛之人素来残忍。对这狡诈而残忍的少年我无从分辨他每一句话的真假对错,也不知道剑之初听了之后反应如何,心中不免隐隐担忧
再一次出乎我预料的,从始至终那人的身形和神情都没有分毫改变,如同沉渊峙岳,又如枯木死水——我更倾向后者,也许是因为心中那一直以来隐隐的担忧。
而到了最后,残忍和狡诈的结果是迅捷而无情的杀戮。剑之初身形瞬动,极心禅剑向着四面八方倾倒而出,形成光芒交织的剑网将我和无双护在中央,扶木像是黑色的潮水一般一波一波涌上,在剑网前无法近得分毫却从不死心。
而剑之初毕竟是有伤在身,过了不久之后他的剑招也渐渐支绌,好几次险些被扶木得手,佛狱和碎岛的少年王子在一旁托腮观看,仿佛什么兴味的表演。在潮水的包围下,光芒的剑网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而我可以感觉到剑之初剧烈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心中如同电光火石一般,闪现出馆主的身影——九韶遗谱!主人他曾经用九韶遗谱克制过贪邪扶木!
顾不得浑身疼痛,我勉强化为人形,扑向剑之初手中卷轴使劲扯开,想用体内阿多霓的力量唱诵天音,可张口却发现根本不成曲调。
那曲谱的难度远超我的想象。
佛狱和碎岛的少年王子见状嗤笑了起来。
“想用霓羽天音?只有完全的阿多霓才能唱诵九韶遗谱,你们已经没有阿多霓了,连霓羽族都不复存在。多么可悲,人总是这样,得到的时候不去珍惜,失去的时候才拼命挽回,用遗憾和错过当做借口,连面对现实的勇气和诚意都没有。”
扶木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有几根粗粝的枝条甚至擦过了剑之初的脸颊,留下泛着青黑的血印。仿佛发现了胜机,少年唇角微笑更甚。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亲爱的舅舅,我听城主说你还想要去找霓羽族的宝物?那可以让人死而复活的却死香,你看你看,从武评会的时候你就从来不肯面对现实,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我的子民太过愚昧,他们怎能信任一个连接受现实都做不到,一直活在虚妄之中的统治者呢。”
在他的笑语声里,扶木已经将我们彻底包围,剑网的光芒微弱闪烁了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就在那个瞬间,剑之初有了动作,他以与之前全然不符的迅速握住我的双手,将九韶遗谱翻转一面,猛地打开。
刹那之间,乐音如洪水一般自身体里倾泻而出。我张开口,可仿佛口耳皆不属于自身,那一刹那九韶遗谱与我体内阿多霓之力相互共鸣,霓羽天音以不可抗拒的洪涛倾泻,无形的乐音竟也在虚空之中呈现了淡淡的金色光芒,扶木在这光芒之下哀鸣着萎缩,纷纷化为灰烬。
少年王子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失败,扭曲了嗤笑的脸,看上去气急败坏。
九韶遗谱——
剑之初放下九韶遗谱,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想要我的性命,又担忧九韶遗谱会对扶木构成威胁,便设下连环之局,先挑动集境残宗,再废略城城主,之后借死国之乱又放出消息,引我去与无双会面,再见啸日猋,而后半路设伏截杀,不成之后还可以医治啸日猋为由消耗阿玟的阿多霓之力。你以为这样便可让九韶遗谱成为一张废纸。
但是,这已经不是九韶遗谱了。
剑之初淡淡说着,无视少年那狰狞表情,此时乐音已在他的周身织出无形的罗网,他就像是落在蛛网中的飞蛾无法动弹分毫。
慕容情交给愁未央的一半,略城手中的一半,加起来正好是一份完整的九韶乐谱——那是不用阿多霓之力催动,只需翻转便可驱动霓羽天音的乐谱。
那是他当时以九韶遗谱击退扶木之后,担忧佛狱卷土重来,又要与死国交易,便倾力整理霓羽族典籍,最终将遗谱补全。——可惜,他未曾看见这乐谱现世的一日。
他说这些的时候,少年王子正在怒吼,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完全没有听到。片刻之后我看见天上白色的烟气掠过,最后形成一朵白莲的形状。
剑之初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吾在来略城之前修书素还真,现在他正在赶来。四魌界内部争斗,却让苦境遭受无妄之灾,我本以为当日依然弭平,可不想这因果竟然延续至今。随他前来的还有诗意天城之主派来奥援的刀龙,吾希望旧日恩怨,能够在此划上终点。
阿玟,我们走吧。
没有看一眼身后咆哮着的少年,也没有看一眼跪地流泪不止的无双,握着曲谱,剑之初带着我转身离开,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与己无关,那一个转身,已经是对于过去最终的诀别。
过去已然在身后,脚下的路途,才是即将开始的起点。
向西走吧。
剑之初淡淡的说。


节七 求不得
向西向西,一直向西,我们的路程似乎没有终点。这天地的广阔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地平线似乎永远都在脚步无法到达的彼方,即便伸展羽翼飞上高空,所见仍不过是一条线,仿佛过去和未来的汇聚,极目可见却无法触及的遥远。
而我们最终走到了尽头。
西方的尽头,便是东方的起点了。
没有人知道西海尽头的聚窟山便是东海冰源的源头,正如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从西方一直走到东方。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四季轮替,沧海桑田,因果循环之间,那些以为渐行渐远永不再见的人和事,最终都将汇聚原点。
我们向着聚窟山的山巅进发。一路走来,遍地的人骨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整座山都是由骨殖堆砌。骨堆的缝隙之间则又是一片错落的花海,色彩明丽的鲜花从骷髅的眼眶中舒展开重重花瓣,凝结的露水也是香气扑鼻。那些洁白的骨头在剑之初的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而后轻易断裂,如同珍贵又脆弱的瓷器。普通人类的骨头没有这么轻而易碎,那全部是霓羽族人的尸骨。
霓羽族的人,生如沧海一羽,死后也要做海上的一把泡沫。
我想起医生曾经说过的话。可谁知积羽亦可沉舟,盈盈浮沫亦可聚成巍巍山峰?千年万年,这些要在大海中终结的生命,最终为冥冥推回一切的开始。
这秘密却从无人发现。
似是觉察到我的疑问,剑之初开口说道:这里是冰海之源,也是神山聚窟。
冰海之源乃是死地,没有人会活着来到这里;聚窟神山则为生源,没有人会在这里寻求结局。
只除了……那些知生却不畏死的人。

跨越生死的却死香便在这生与死的交点。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我的心中也不由得战栗起来。在这白骨皑皑,死气横生却又莫名生机勃勃的山中,那隐藏着一切终点和源头的地方,我们又会有怎样的际遇?是否今日之后,我便又能看见薄情馆中那鹅黄色的清疏身影,再次站在他的肩膀上,再蹭一蹭他的衣领么?
我看向剑之初。他显然比我更加迫不及待,虽然脸上仍是没有更多表情,但我分明觉察到他的心跳动的异常剧烈。这生气死气交织的环境显然对他的身体构成可怕的影响,旧伤悉数爆发,走到一半时他连走路都开始吃力,可他的脚步仍然是坚定的,如同这趟旅途的开始一般的坚定,无数白骨在他脚下纷纷碎裂为齑粉,沾满花瓣柔嫩的汁液如同鲜血,散发出奢靡的香气缠绕了一路。待我们站在了山巅回望,竟在重重白骨与鲜花之间蜿蜒出一条不归的血途。
而这路途也即将到了终点了。
在山巅之上我们看到了一处石壁,为白骨簇拥环绕着,石壁上镌刻了模糊的浮雕,被海风侵蚀得不成样子。
剑之初并指抬手,极心禅剑剑气瞬发,自石壁之间剖开一条裂缝,而后将我捧在了掌心。怪异的感觉从我心头浮现出来,身体内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叫嚣着想要奔腾而出,却和石壁裂缝后散逸出的气息联结在了一起。
而后那石壁完全裂开,呈现一条阴暗潮湿的通道。通道的内部深不可见,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蛊惑着外面的人走进去。
我闻到了一丝极细极淡,而又似曾相识的香气。薄情馆中无数个日与夜浸润在这样的香气之中,对于它的珍贵和绝妙毫无觉察,可离开久了,却又觉得满是怀念。
剑之初显然和我有了一样的念头,我们什么也没说,并肩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去。那缕香气如同一条牵系生死的游丝,细小,脆弱却充满希望,只要握住了,走下去,那些怀念的人和事就会背逆了时光,再次出现在眼前。
最后我几乎是在全力狂奔了,但即使这样,也赶不上剑之初的脚步。他在黑暗的通道中仿佛一股凛冽的风,急迫的气息让石壁都出现了细微振动,但不知为何,我从那气息中觉察到的,除了一样的迫切,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情绪——似是绝望。

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的奔跑之后,视野之中渐渐出现一线光明,而后放大,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处水晶打造的秘室。那地方似是做了精心的布置,顶部竟有淡淡的日光倾泻而下,不用灯烛也是一室通明。
重重叠叠的水晶后面,便是我们要找的却死香。那给死者以生机,生者以解脱的珍宝,我们跋涉千里,历经无数之后寻找的那个答案。
我禁不住放慢了脚步,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打破眼前即将得到的希望——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而眼前所见似乎确也并不真实。
在丛生的水晶背后,我竟然看见了主人。
霓羽族的阿多霓,末世圣传的孤羽,薄情馆的慕容情,那我曾经日夜相对,唯恐今生不再见的人——此时竟出现在了眼前。
他躺在水晶之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缀了金色花纹的翠绿衣袖伸展开来,遮盖住那些尖锐的晶体,如同湖面之上游憩的水禽。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睡着的样子,从我跟着他的日子开始,他就从未睡得如此安稳,那样的静谧只能属于另一个世界。
这变化来的猝不及防,我和剑之初都呆呆站立当场,在这之前他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一步,脚便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竟是一卷泛黄的卷轴,似是从水晶上滚落。
我看着剑之初慢慢打开了那卷轴,其中书写的是生僻晦涩的文字,与当日他交给艳无双的书册之中一模一样。
那卷轴一点一点展开,眼前的一切也一点一点地有了答案。
我再也没有疑问为何主人的身体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疑问为何跋涉千里却仍未找到那传说中可起死回生的奇香。
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却死香。
霓羽族圣主世传赞羽优昙,乃是存在血液之中,只要心脏搏动,便会散发香气。而在心脏停跳的那一瞬间一点心血凝聚,便是却死香。只要同时剜出送入他人心口,便可救活那人。
他可以救活任何一个人,只除了他自己。
我的嘴唇颤抖,无数过去的记忆忽而冲破屏障,纷至沓来。薄情馆连天的大火,大火中满身是血的主人,被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人,他们的胸口彼此贴着胸口,浸润了鲜血的双唇贴合。我看见他微笑着,用霓羽天音吟诵着温暖的歌曲,他的眼神里有坚硬的寒冰在血色的火焰里燃烧。
那是要活下去的眼神。那是要活下去的骄傲。

慕容情,够了。

节八 五阴炽

我看着剑之初从胸口掏出那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金色的耳环,末端系着细小的金链。他俯下身,将那精巧的饰物扣在了主人的耳廓上,指尖微微带过脸侧。
而后他拔出剑来,没有一丝犹豫地指向了自己的心脏。

赞羽优昙的香气在刹那之间迸发。
不知何处而来的霓羽天音响彻狭小的空间。整个洞穴都在那样高亢的乐音下摇晃着几乎崩塌。
红色的液体在我眼前飞溅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雨后的虹霓。我张开手企图接住剑之初倒下的身体,却惊愕地看着胸口凝聚的光芒与逐渐晕开的血液无法动弹。
那殷红的血液唤醒了我全部的记忆。

很久很久以前,薄情馆主收养了一只白文鸟。
那鸟曾被孩童抓住,烟熏了眼,穿了翅膀又拔了舌头,等救活之后,它便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不会飞更不会歌唱。
薄情馆覆灭之时,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有它仍然毫无觉察地留在笼中,直到被大火吞噬的最后一刻。

那一日大火中,我也曾这样惊慌地企图接住过一个人。
那人用最后的力气打开了笼子的门。
快走……
去带他走。
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他,嘴唇翕动出一句话的形状。散发浓烈香气的鲜血从他眼耳口鼻中流出,渐渐浸润我的身体。
那是我诞生于这个世界时,看到的第一幅景象。
第一句听见的话指示命运,第一幅看到的景象便是命运的全部。今时今日,我又听到了同样的一句话,做了同样的一件事情。

他用最后的想念和眷恋化为生命的力量,换来终结一切的自由。
他一生薄情,一生为情,一生作茧自缚,一生甘之如饴。


尾声 是非情

慕容情,你疯了。
愁未央用手捏住皱到一起去的眉心,斥责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隐隐的疲惫。
他已经死在东海。你这又是何苦。
我要找到却死香,霓羽族传说里深藏在西海尽头聚窟山中的秘宝,可使人死而复生。吾族先祖食用此香,才传下赞羽优昙。吾曾经对剑之初说过,若能一同退隐,便要为族人去寻找它。
愁未央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只是传说而已,你这么听到,就信以为真了?况且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救活他,你就能挽回从前的一切?
——未央。
话语未落,医者的手便被紧紧握住。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便是失去。
所以,哪怕挽回一点——只是一点——只要一点——也是好的。

愁未央用无神的眼盯住了前方。他看不见,却明白那人的眼中该是闪烁着怎样决绝的光彩。
最后他轻轻拍了拍那双手,不知是安慰那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雾气袅袅的药池之中,娇小少女正抱了双肩,懵懂而好奇地朝他们看着。她有一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如初生的婴儿般纯洁剔透。
带着阿玟走吧,她好不容易才凝聚为人形。你最后的阿多霓之力,都在她的身上。

慕容情走向药池,向着初生的少女伸出手。
阿玟,你和我走么?
带着如鸟类幼雏一般的茫然表情,少女抬起头,微微颤抖着握住对方的手指。在碰触到手心的刹那,两行胭色的眼泪毫无预兆自她的双颊缓缓流下。
慕容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最终他还是低下头去,温柔地为少女拭去眼泪。
而后他不由得诧异起来,将沾着泪水的手指送到眼前。
那眼泪,竟有着淡淡的香气。

那是一缕辗转岁月的香。它自过去至未来,跨越爱与恨,生与死的界限,几世几年,不曾断绝。
只是,香可却死,却终不能弥情。

Posted: 2011-06-02 00:13 | 1 楼
fuyuy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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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劍之初X慕容情]古風二十題 之 卻死香

這是讓人看得最痛的劍情...
就像彼岸花花不見葉葉不見花般...
這樣復活輪迴到底何時才能斬斷呢?
若情不盡就永遠也斬不斷吧...


是說樓主你另一篇"一劍鍾情"的坑撒不撒土啊...T_T
[ 此贴被fuyuyaka在2011-06-03 00:30重新编辑 ]
Posted: 2011-06-03 00:23 | 2 楼
雪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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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是来找虐的,好爽,虐得我心碎片片,我找502看看能不能补起。
Posted: 2011-06-03 08:36 | 3 楼
醉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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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这文才对剑之初有那么一点点改观的,为什么不给他们安排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醉酒,只为留恋你的……
Posted: 2011-06-03 13:29 | 4 楼
墨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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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2楼的评价很贴切,确实是彼岸花,花叶不相逢的感觉。
未央和小鸟就这样一直陪着他们折腾??
墨迹已干
Posted: 2011-06-11 10:58 | 5 楼
天堂
雁斷衡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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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初哥為了讓小情復活而奔波
再來變成小情做一樣的事
真是虐的輪迴啊~TTATT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Posted: 2012-01-30 23:24 | 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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