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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二 沈谢】终夜(全)

第一章

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初七才发现沈夜其实是厌恶自己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犯了什么过错才惹主人生气,于是侍奉沈夜的一分一秒都谨小慎微。但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久了,他也悟了,自己无论怎么做,沈夜也依然会动怒。
因为沈夜厌恶他,与他相对的每分每秒,也都是在容忍着他。

初七当然不了解沈夜讨厌他的真正原因,不过初见之时的场面,就已经很难看了。

初七知道自己叫初七是因为他是流月城的第七个傀儡,他的主人是大祭司沈夜,但制造者却是七杀祭司瞳。当时和他差不多时间做好的还有六号傀儡——陆。结果就在瞳做完了初七去见沈夜的间隙,初七醒过来,和陆打了起来,把陆杀死了。
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头脑刚刚启动,不是很清楚。也许因为自己体内遍布蛊虫,其培养过程就是在蛊皿中互杀互食,所以未能及时加以约束的话,本性就是十分好斗。

不过他依然记得,沈夜跟瞳回来,正看到拆碎了一地的陆的残片,以及受了伤的自己,他倒在地上,吃力地抬起头看到沈夜。他也看他一眼,那时候他的表情到现在初七都琢磨不透。
初七受的伤也几近致命,几块破碎的偃甲构件从撕裂的身体里被拉扯出来,幸好主要的齿轮仍在艰涩地转动,发出木材与金属相互倾轧的刺耳声音,一下下撑起初七的胸腔以保证他体内蛊虫的供氧,也就靠着这点,吊着一口气。
瞳倒是还好,沈夜却大发雷霆,怒斥为什么要把陆和初七放在一起!

即使后来如何伴君如伴虎,初七却也再未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对七杀祭司更是没有。
大祭司地位尊贵,性格恶劣,但他生气的时候往往并不发作,只是面色沉静如水,或独坐沉思,或长身背立,目之所及却极黯极冷——似乎不让几个人血溅当场,便化解不开的肃杀。

他当时是有多愤怒,又为何愤怒?

我是谁……我又是怎么了……

“你叫初七,你是一个傀儡。”瞳在修理初七的时候说,“傀儡就要有傀儡的自觉,不要擅自思考。”
原来如此。
初七想,自己是个傀儡,拆开来就和陆一样,只是死肉、木头和蛊虫,自己是一个物件。只不过,他受伤了会流出血来,陆的体内只有灵力流。

初七也反省过,当时预备给大祭司做侍从的可能是更精密无瑕的陆,而不是自己吧。陆是七杀祭司的得意之作,可惜只存在了短短几个月。
于是大祭司也没得挑选,只能接受自己这个全无常识,脑子里只存了杀人技术和偃术的残次品,礼仪、规矩,甚至生存,一切都得亲自从头调教,大祭司本就事务繁忙,厌烦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瞳未被遮住的右眼冷冷地看着他,“你又在想了,你一生毁在思虑过多,苦头还未吃够?”
他左手探出,偃甲硬冷的指尖触摸在初七的额头上,轻轻划过去,“我应该剜除你的这部分脑干,填以蛊虫替代,你就不会再出错。”
初七闻言,心下空懞,似觉如果这样,也无不可。
然而,瞳却缓缓收回了左手,仍是漫不经心似的语气,“但是,我不想这么做。”
初七没有再问他原因。

初七刚修理完成,伤口需要时间愈合,这就是他这种残次品不如偃甲的地方。在他还尚未行动自如的时候,大祭司那边领人的日子早已过了,便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走了。

初七被安排在一间偏殿,里面除了一张长榻,什么都没有。
他不眠不食,只是日复一日地安静地躺着养伤,凝视穹顶,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亘古不变的昼夜无声无息地交替。
所有的时间就这样化归虚无……

只有大祭司会不定时地驾临,带着不知是厌恶还是烦闷的表情,看一看他,然后离开,也没有给他吩咐任何命令。除了他,初七再没见过其他人。
所以,即使他的厌恶那么明显,初七还是满心盼望能见到他。除了这些短暂的相处,其他的天天年年尽是虚掷。

后来初七渐渐好了。
他除了偃术和法术之外的常识都退回到了十岁孩童的程度,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未曾经历过,每一件事情都要从头教起,任谁都会觉得厌烦吧。
初七其实很怕沈夜不开心,当又一次沈夜对他露出那种厌烦的神色时,他问沈夜,可不可以找别人来教导自己,或者自己利用沈夜不在的时候出去找人学习,这样就不会总是因为各种小事情惊扰沈夜。

沈夜听完他的话,盯着他,目色深沉,有如无星无月的夜。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初七怕起来,他知道沈夜生气了。
沈夜说,“初七,跪下。”

流月城清冷苦寒,青石板光洁如冰,浸透了上古至今的寒气,初七跪下仿佛有千万根针刺痛膝头。他因不知道沈夜要如何惩罚他而惴惴不安。
视线落在距离自己只有一尺开外的黯黑衣袍边角上,沈夜就站他跟前,应也是低头看他,目光想也是落在自己的后颈和肩头,才使得自己身上的刺痛比膝头的寒冷更鲜明,说不清是发冷还是发烫。

在他极度紧张的时候,颊边的垂鬓突然被什么触碰到,初七反应过激地全身一颤,脸颊向另一侧略微避开。
但那是沈夜的手指在触摸他,他本不该做出抗拒,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沈夜似又被激怒更深一分,手指加力,攫住初七的下颌,狠狠地抬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初七甚至以为沈夜打算直接把自己销毁掉,指间的力气再加一点儿,就可以捏碎他的骨头。虽然他只是个傀儡,但他会流血,也会感到疼痛。

然而,初七没有反抗,一丝一毫想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可能这种极为顺从的态度终究讨得了沈夜些微的眷顾,他渐渐放松了力气,指尖神经质地在初七的下颌摩挲,似是眷恋着这一小片肌肤,虽然无法继续,却又不甘心离去。

初七迷茫地看着他,他的记忆是空的,什么都不懂,整个人都是透明的,盯着他的眼,就望透进他的心底里去。
沈夜想起,谢衣十一岁初见他时,仰望着自己,双目亦如晶石,清澈明晰;微微浅笑,温暖如三月和风。
现在自己死死捏着他,却教他如何微笑。

沈夜的神情又凉下来,他沉声说,“首先,本座不需要你的提议,你只需要服从。本座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是的,主人。”初七微微地点头,急于向他表示自己已经知错的样子。
“其次,除了本座,你不能见其他任何人,也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你。”
“是的,主人。”
“最后,你不能离开这里,甚至不能向往外界,你只能留在这里,永远,永远。”
“是……”沈夜轻托着初七的下颌,拇指抚摸柔软的唇,在他应答时,顺势滑了进去,初七的齿关亦不敢稍加抵抗,顺着他的探入便被撬开了,于是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初七毕竟是个很好的傀儡,他的舌尖亦如常人一样的温热和濡湿,表情亦如常人所该有的讶异和青涩,面色薄红,似是懵懂地微微侧过头,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瞳里垂下阴影。他细细地舔舐主人的手指,从指腹到指根,嘴唇亲吻似的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与真人并无二致,自己真的可以自欺,便当他是谢衣失忆,或者更好一点,便当他是谢衣迷途知返。
谢衣……谢衣……
沈夜阖眼,若真是谢衣心意回转,自己怎舍得如此欺他。

地上是很凉的。沈夜说,“起来吧。”
初七重伤初愈,还经不起许多折腾。



第二章


若能抛开沈夜阴晴不定的性子不说,服侍大祭司是一件天底下最轻松的工作。
初七不能离开偏殿,沈夜又从不在偏殿久留,本就相见日稀。加之烈山部人不以饮食维生,所以占据了下界凡人仆役主要的工作时间的端茶送水之类的杂事,一概是不需要的。
退一万步说,大祭司沈夜本人在家事上的天赋和造诣简直深不可测,莫说是头脑被洗空了的初七,就是破军祭司再世,也难望其项背。

唯一痛苦的,就是沈夜会经常动怒,初七也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受罚。沈夜处罚他的花样也并不太多,身体上的,除了罚跪,还有罚跪和罚跪。
除此之外,他要终日戴着面具,没有沈夜的允许不可摘下。面具上设有机簧,分为六档,惟唯有沈夜可以拨动,依次禁闭他的五感,以示惩戒。

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多少也有些规律可循了。
沈夜一般会在晨间来,那段时间事务还未展开,他比较空闲情绪也比较稳定;有时也会在午后过来,往往情绪都会很差,若是遇上阴天下雨,就会更差,到将将入夜的时候一定会离开,次日便不会再回转。

那日,大雨。
沈夜在傍晚时分驾临,初七迎候之时,果然见他脸色又是十分阴沉,然而,却又不仅仅是阴沉,几乎是……像是身染沉疴,气色灰败。
初七担忧地望着他,沈夜经过他的面前,发梢竟稀稀落落地滴下水珠,一身玄色衣袍在远处看不出异样,此时才发现竟已经是湿透了的。

沈夜素来没有执伞的习惯,但他灵力强横,自成斥力,雨水飞雪都不该能真正落到他身上。此时在他身后雨水在青石殿面上淌了一路,可说是触目惊心,连屏蔽区区雨水也力有不及,若是遭遇外敌,此时从他衣裳上滴落的怕该是斑斑鲜血。
“主人……”初七惊诧之下,失声叫他一声,却不敢继续询问下去。
沈夜的眼眸缓缓转向他,“怎么?”
他音色低沉,初七知道仅是这些多余的念头,足够罚他跪到天明,便低下了头,站起来靠近他,他能做的不多,此时也只能扶他一把。
沈夜似是浮出一丝冷然的笑意,就势握住他的手腕,却不借他的力,任由他带着走进殿内。

沈夜衣衫贴近他的地方便有冰凉的水渗透进来,然而攥着他的手心却是烙铁一般的滚烫,用的力气也极大,不知是存心,还是因为承受着病痛折磨。
初七带他到长榻上,沈夜斜倚下来,攥着初七的手腕,并不放松,侧身将左手支在颊边,便闭上了眼,良久没有动静,倒似是真的累极了。

初七有些焦急,想着自己这里徒有四壁,别说替换衣物,哪怕是个为沈夜擦拭的布巾都没有。他轻声唤他,“主人……”
沈夜没有回应他,如同睡着了一般。
初七无计可施,只见水迹沿着沈夜的发丝从额角流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只得地用自己的衣袖,细细擦拭,轻微的触碰中发现沈夜的额头也是烫的。

“初七。”沈夜喃喃出声,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主人……”初七无措地应道。
“我病了,你开心么?”沈夜并未睁眼,只是继续说, “我病了,你开心么?”
沈夜说:“我的病不常发作,机会难得。此时我灵力空虚,关不住你。你要逃,也就只有此时了。”
“属下怎会要逃。”初七急忙说,“属下,永远不会离开主人。”
“你其实也恨我吧,”沈夜轻笑,“纵然你负我在先,但毕竟……我待你,终究是不好。”

初七愕然,忽然手腕被狠力一拽,他倾身在沈夜的榻前,面上一凉,沈夜取了他的面具,直直望进自己的眼睛里。
“主人对属下何曾不好。”初七不懂其中意味,只是说,“主人责罚是因为属下有错,罪有应得。”
沈夜声音里掺入一些寒意,“你确实是,罪有应得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该死。”
初七纵然不知道他的意思,却也只好说,“是的,是属下该死。”
沈夜发笑起来,话语也被这笑声断的支离破损,“这世上,其实真是没有因果善报的罢。”

当初,我如何待谢衣,谢衣如何回报我。
现在,我如何待你,你却如此的……
沈夜并不想用某个字眼来侮辱他,但,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这种荒谬。
贱。
真的,只有,贱。

沈夜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就愤怒起来吧。
千依百顺,不离不弃,不就是自己想要的样子,初七明明是自己死命抓在手里的残梦,此时看他却如眼中钉,肉中刺。
他把初七的手丢开,对他说,滚开。
他不要他了。
何等荒谬,沈夜自嘲地想,有什么资格骂初七,自己原来也是贱。

初七愣住了,他的手腕上仍残留着沈夜的指痕和体温。
“主人……”他慌乱地跪在沈夜的膝间仰头望他,说,“求主人不要离弃属下。”
他跪在榻前,哀求着沈夜回心转意。
沈夜先是不闻不问,只听着初七的殷殷切切地哀求。

“不走,是么?”
他终于说,“后悔,也晚了。”
滚烫的手心再次贴上来,初七对沈夜毫无防备,被大力一推,跌倒在地上。
寒冷的青石紧贴着背脊,他打了个颤,困惑地看着主人,但沈夜将面具按在他的脸上,遮住他的脸,上面的机簧拨动,初七便看不见了。

他只能感觉到,沈夜压在他身上,捉住他的双手,将它们按在上方,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别动。”他松开他的手腕,那双手却似乎仍然被主人无形的意愿捆绑在原处,他顺势抚摸他的脸颊和唇线。
初七的嘴唇微启,轻轻地喘息着。

沈夜的指尖滑到侧颈,初七没有脉搏,体温较常人略低,而他正在发烧,俯身将额头与他贴在一起,倒是十分清凉舒适。
初七目不能视,却心安理得地想这应该也是一种处罚。但沈夜从额头到耳鬓,轻缓地与之厮磨。虽不明就里,只是觉得无比亲近,飘飘然的感觉十分奇妙。
僵死的心脏却倏地一疼,他皱了眉,幸而只是一瞬间,既是处罚,果然……还是会疼的么。

他不知如何反应,便只能不动,亦不敢做声。感觉沈夜解开他的腰带,一层一层褪开外裳,中衣……空气中的寒意便也一层层贴近,直至沈夜的指尖滚烫地触在他胸口的肌肤上。
初七不禁闷哼一声,沈夜在他耳畔轻笑,似是喜欢他发出声音来。他偏过头,忽然湿热之感侵入耳蜗之中,一股酥痒的感觉让初七忍不住瑟缩。沈夜的动作却开始强横起来,按住他的肩头,不允许他躲避,同时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探索。

初七的肌肉不自觉绷紧了,自己禁锢着自己本能的动作,他的双眼在面具遮蔽的黑暗里大睁着,尽是懵懂不明。只知道是痒是痛,是主人所施加的,便应受着。
目不能视,只有身体上受的感官,沈夜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手指在心口游弋。不知沈夜如何动作,胸口敏感之处被用力地按下,挤压,拈动,拉扯,被欺负得狠了,刺激得瑟缩起来,感觉却更是鲜明,连另一边未被触碰过的,也感觉难耐生疼。

似乎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初七觉得自身也开始发热,体内蛊虫仿佛被这热度刺激起来,在脊骨的骨缝里爬搔。
“主人……”初七在喘息之间,模糊地有求饶的意味。
然而沈夜原本徘徊在他耳畔和颈侧的亲吻却变本加厉地跟随下去,也缓缓移到胸口的位置,另一边也被含住了,湿热的唇舌比手指更灵巧狡猾,舔逗吮吸,待它充血肿胀之后,咬在齿间细细研磨着。
另一只手顺着腰际探进了他的腿间,徐徐动作。

实在太折磨了,初七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恨不能咬住什么东西,或者攥住什么,来转嫁痛苦。然后四下黯然,口舌、手心里尽是空虚。
身下私穴却突然被硬生生侵入些许,初七吃痛,双腿一惊之下收合,沈夜的身躯卡在当中,不让如愿。

沈夜敛目,看得出初七忍得很辛苦,穴口嫩肉缠紧自己的手指,双腿抖得厉害,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夹紧了自己的腰,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在腰际松松紧紧地磨蹭着,倒是撩人。
他放缓攻势,重新撩拨起初七的欲根,意在让他多尝些趣味,而初七又如何受得了,喘息之间有呻吟之声泄露出来,双手也无法控制地摸索上来,攥紧了沈夜的衣袖,不敢推拒,只是攥在手里。

初七神智已不甚清明,明明是非常难受,却又对着这些折磨渐生依恋一般,思维早就乱了,想着这身上的难受亦是自己罪有应得,应甘之如饴。
却有个声音,如萤火一般些微弱,何罪……纵万死不能报偿。
心口发紧,初七想自己只怕也是病了,也许是有蛊虫跑岔了经脉,否则僵死的心脏怎会想被从内部啃噬似的,又开始生疼。
此身万死,亦不能偿其万一……

沈夜恶意地俯身,摘下他的面具,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欺负得哭了。
即便被面具遮挡,初七一直看着沈夜的方向,双眼清澈透明,一直连着心。
沈夜看得分明。
他爱他。

但这是何等,荒谬。








第三章


傀儡都种有子母蛊,母蛊异样,子蛊必有响应。
第二天,以考勤表为人生宿敌的七杀祭司在晨会之后竟然没急着早退,反而一直留到了其他人都告退之后,用一脸“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看着沈夜。
沈夜也不跟他抬杠,直问道,“瞳,你想说什么?”
除去已死的破军祭司,沈夜与瞳最亲近,华月、风琊虽也算是亲信,但人的本性相异,纵然共事,所思所想总有偏差。

瞳说:“初七出了问题,你没发现?”
沈夜确实没发现,也未追问瞳从何得知,只是淡然说,“是么。要紧么?”
“若说要紧,倒也无伤大雅,若说无妨却又有些麻烦。”瞳语气如常,“不过,初七终究是为所你造的,只要你没觉得用起来不合意,那就先将就着吧。”
这种态度翻译过来就是:你着急么,反正我是不急;原来你也不急,那我就更不急。

沈夜知道瞳的为人,反过来瞳也清楚沈夜的为人,整个流月城就属他们俩的城府最深,三观最欠费,所以各自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倒也不藏着掖着。说好听了是惺惺相惜,说难听了,就是沆瀣一气。
现在殃及自身的时候,沈夜才发觉瞳的做派当真是十分搓气,不得不追问,“但若不去管他,会越来越严重么?”
“会啊。”瞳理所当然地说,“逆天造物,难免小修小补,等他坏到不能用了的时候,再一起大修一次倒也省事。反正他身上的部件,没有什么是不能替换的。”

沈夜冷冷道:“若是都换了,他还是那个人么。”
瞳认真地纠正他:“还有皮相。”
沈夜一时语塞,虽然想说本座岂是如此肤浅的颜控,但实在无法像瞳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回头想想,除了皮相,初七究竟和那个谢衣究竟还剩下什么相似之处。
原以为将不合意的部分毁掉,留下的部分就是好的,结果却总是不得不盯着那块残缺的裂口,如鲠在喉,却又弃之有味。
“也罢,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沈夜说,“届时若是真换了,那也就换了吧。”

既有定论,瞳低头一揖,催动轮椅正要离开之时,沈夜又问,“依你之见,还能维持多少时日?”
“爱惜事物,便用得久些,肆意糟蹋,便坏得快些。”瞳说,“三尺童蒙亦能知晓此理。”
沈夜拿他无奈,说好,知道了。
瞳走后,沈夜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夜离开时初七是否有异。

昨夜并没有做到最后,至多不过逗弄了他一下。
这样……便坏了么……
沈夜不由想起那时初七的样子,他与谢衣共处十一年,从未曾逾矩半分,原来那宽袍广袖里是空落落的,剥开呈现的身体竟是出奇的修亭柔韧,肌肤清凉,皙白含光。初七的气血较之常人虚弱不少,所以那身体才脆弱敏感,抚摸上去才会那么凉,只是轻轻撩拨,便抖得似要死掉一样。
他那时候是真的受不住了么,真的很难受,才会那样哀求他,才会那样痛苦喘息。
沈夜想着初七的样子,却不禁身上燥热起来。本意绝非如此,可是他却想要了……想听他难受到哭出来的声音,想看他更深地沉沦痛苦的样子……

沈夜握紧了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想原来自己真的是个恶人。

沈夜不在的时候,初七终日对着寂静无声,空无一物的宫室,所要做的事情不过一呼,一吸而已。别说是以前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生灭厅主事,只算是一般人都会闷出病来,所幸初七不是正常人,才能耐得住寂寞。
按照以往的规律,沈夜不会在第二天就回转。所以他没有候在偏殿的门口,而是在内院的台阶上坐着,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着,看着流月城上被矩木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这天好冷,昨夜的雨还未下完,冻成了冰渣从天上掉下来,那是他还未见过的景象。
初七从诞生时便带着自己的法术,所以不畏雨雪,但是他此时故意撤开了屏障,让冰雨毫无阻碍地掉到面具上,发出簌簌细响,如沙过隙,如川而逝。
在看什么呢,其实茫茫天穹寂寥无物,他的视线散漫毫无焦聚。但如此便好,若非沈夜驾临,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投注目光呢。

初七迎望点滴的冰霜,茫茫然也就出了神,那仿佛只是一个经年累月所习惯了的姿势,不想改变。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初七心头突然又是一窒,就是这一瞬间的回神,方才头脑似浮现出了什么句子就这么失落了,再怎么回忆,竟也找不到了。
只如不经意间饮下了一盏艾酒,味苦辛,却又微醺。

沈夜此时已完成大祭司的日常祝祷,从矩木禁地下来,直到脱离了砺罂的感知范围才略微松了些神,向着某个方向眺望了一眼。此处地势颇高,且他目力极好,影影绰绰能看到初七。
沈夜在三个时辰前进入寂静之间时便看过他,丝毫不差,他坐在内院的台阶上看着天,隐约又似是自己这边,他脸上掩盖着面具,视线不明,不知是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还是已然就这么入睡了。
看来他真的是坏掉了。

沈夜缓缓拾阶而下,虽不是刻意,但仍不住地向初七那头望过去。
然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凝神看去,在那个方向,空中有一团几不可见的淡淡阴影盘旋着,从地上看去大约也阴云无甚差别,若非是自己借着地形优势多看了几眼,否则也极难发现。
砺罂的耳目么?

沈夜心里冷笑,虽然自己不在初七那里久留,但砺罂对于他时常短暂的失踪只怕还是起了疑心,急于找出他藏匿的地点了吧。
沈夜有神血加持,灵力强横,这些耳目为砺罂的魔气所化,并非本体,故而不敢离他太近,这几个月的时间,也只大体摸出了一个方向,剩下的只能靠它们自己慢慢排查。
那片区域废弃的屋舍宫室甚广,直到今日才接近了初七身处的偏殿。

沈夜居高临下,眼见那团阴影贴近偏殿宫墙,盘踞片刻,便要穿墙窥视,他不得不开始盘算,自己是该在这周边等待伏击,抢在它回禀砺罂之前,将它抹杀掉。
阴影刚探过宫墙,谁知骤然,一道细细的灵力如毒蛇吐信一般击中了它,咬住它狠狠拽了过墙去,魔物顷刻间竟连还手之力也无。
沈夜被宫墙挡了视线,只看到空中隐有魔气被强行撕裂时溢散的黑气,他离得太远,否则当能听到那个魔物凄厉的嘶叫。

方才沈夜也未料到此变,全部注意力只在魔物身上,并未看到初七是如何发难。
此时魔物受创,拼却扯碎了部分身躯,如泥鳅一般扭开数尺,逃入院中。而初七速度比它更快,掌中灵气化刃,从正中刺进,反手一划,将其斩成两段。
他初次对上魔物,经验不足,明显是松懈了一瞬,沈夜失声,“它还未死!”
然而,这句提醒远水不救近火。

困兽犹斗,自是凶狠异常。
魔物炸开一道道黑色电光,一丈之内交错纵横,几乎避无可避。初七未见慌乱,反而双手结咒,身形明明灭灭,似还是有数道攻击穿体而过。
沈夜看得分明,却放下心来,只因初七速度实在太快了,那些电光只是尽数打到他的残影之上。初七定下身形,刀势如行云流水,裹挟灵力击散魔气凝聚。
魔气大部分消散在空气中,几缕残孽不死,形如小团蝙蝠,向着矩木砺罂处逃遁,又被初七追上斩杀大部。他身姿轻捷,跃上墙头,手起射出几点寒星,那些逃离未远的也尽数击杀。

初七蛰伏在高墙上,像一道漆黑的剪影,从柔顺的发丝,到未被面具遮掩的鼻尖和下颌,弓起的脊背和四肢,他的线条都极为优雅漂亮。
沈夜遥望着他,他像一只在镇守家宅的黑猫,四下审视着是否还有漏网之鱼,面具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应是安然镇定,冷漠却没有丝毫杀气的眼眸。不一会儿,他就无声地跳回院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即使外面仍有威胁,他也无法再追击了,因为那已是墙边——是沈夜给他划下的界限。

当年,谢衣虽不是最强的,刀也是用的极漂亮。
他刀诀一抹,意气挥洒,行云流水——虽然这四个字早已是用滥了的,但看过谢衣出刀的人,往往会感叹自己之前其实不知何为真正的“行云流水”。
他的刀法是沈夜教授的,然而刀意截然不同。因为他不够强,用不出沈夜那样的霸气强横。最终对决之时,沈夜只当他在偃术上如臻化境,但叛逃的二十二年中在刀法上却不进反退。

这一招一式,恍如隔世。
沈夜缓步下山的时候,只是在想着,刀法与术法也是一样,唯快不破。谢衣若有初七有这般快如鬼魅的身法,当初,又怎会为自己所擒,以至于此……

沈夜想试一试初七。
当夜,他特意隐藏了行迹,潜入偏殿,初七当然未料到他会突然驾临,亦如寻常时间静静地望着天,呼吸清浅,不知是痴了还是睡了。
沈夜从他身后,如幻影一般无声地浮现出来,双眼紧盯着那人的后颈,此时忽有细微的夜风似的触动初七随意束在脑后的几根发丝。

不对,不是风,是灵力触动,是他察觉到了。
沈夜嘴角浮出微笑,当真是不错,也许从自己进门的时候起,初七就已经隐约察觉了异样,不动声色地结成蛛网似的细阵,来判定自己的位置和行动。
确如沈夜所想,初七早已确知了有什么人潜入偏殿,正埋伏在自己的背后。他纹丝不动却心念电转,竟能不知不觉逼近自己到这种地步,必然比先前的那只魔物要难缠得多。
背向本就失了先机,再妄动更是败招,他唯有等,等背后的人动作,他方可寻到破绽,后发制人。

一刹那的蓄势,沈夜出了一招,此招力量不大,胜在灵活多变,稳中藏险,算准了对方可能的各种应对。
这当然不是沈夜的风格,以他的实力之强,可以不变应万变,平淡一招就足以碾压一般对手,无需在招式上投机取巧。此时,他故意不动神血之力,只是试探于他。
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囫囵吞下这番难得趣味。
初七反应灵敏,电光火石之间已然从一个凶险角度,拧身避过,反手已有灵气化刃在握,防御反击一气呵成。

连沈夜也不由心下赞叹,这化解的动作旁人在千钧之际是万万想不到的,继而他又不禁想了些不该想的。
若不是初七,旁人即使能想如此应对也做不出来,惟有如他那样……柔韧有劲的腰线。
便似那夜初七在他身下难耐地轻微挣动时,被他手掌反复抚摸腰际时,因隐忍而绷紧的肌肉,以及,颤抖着克制的力道,皆是那般的引人迷恋。

沈夜本是不想让初七有机会回过身来的,但一击之下竟也是制他不住。看来若仅是招式之争,只怕初七之刁钻诡谲还在自己之上。
此时初七翻转刀刃已逼到眼前,沈夜不躲不避,因为没有必要。
初七也看清了对手,大惊失色,紧急收力,却仍有不及,撤去了大半灵力的刀刃撞击在沈夜神血护持的屏障之上,迸出数点星火,归于无形。

初七受下了对冲的斥力加之自身灵力逆冲,连退数步,几乎撞到墙根,面上血色尽失,不是伤了却是吓得,旋即就向着沈夜跪了下来,“主人……属下罪该万死……”
沈夜心知是自己故意偷袭,当然怪不得初七,然而此时看他如此慌乱,竟还是很无聊地生出一种欺负人的快感。
他向初七那里慢慢逼近,语气轻浮笑道,“你,很好。”

初七低下头,额头几乎触到地面上,“属下绝非有意冲撞主人,求主人饶恕。”
“绝非有意?”沈夜却是越说越来劲了,“我看你一招一式毒辣得很,想是对本座积怨甚深。”
“主人,属下真的是错认了……”
“错认了?初七,那你是将本座错认成谁了?”沈夜亦蹲下身,从旁看他窘迫的样子,竟是许久未有如此愉悦,“这里除了本座,还有别人来看你么?”
“属下不敢欺瞒主人,今天……”初七急忙把魔物入侵的事情和盘向沈夜禀报了。
沈夜说:“这么说,已有人发现你在这里了。”
初七忐忑地说:“属下无能。”
沈夜见他头垂得更低,鬓边散发逶迤在地,便伸手撂起一缕,在指间把玩,发丝冰凉,绕指柔滑。
“罢了,你既已经把魔物杀灭干净,也算是将功补过。此中内情,本座以后再慢慢给你交待,起来吧。”

沈夜如此简单就放过了自己,初七倒是十分意外了。他这次莽撞行事比以前任何过错都要严重,本以为不死也得跪上几个日夜。主人今天的心情真的是出奇得好吧……
沈夜看着他抬起头,面具下的嘴唇微启,应是十分错愕。
待他起了身,沈夜说,“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你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主人!”
初七语气急促,显然是误会沈夜要抛弃他了,沈夜叹息,原来自己在初七的心里果然是这么坏么。
“本座换个地方安置你,”他说,“你暗中跟随本座,莫让旁人察觉,那些魔物,更要留意!”
初七惊魂未定说了句是。

沈夜信步走过很长的一段路,几乎贯穿流月城,他知道初七就隐藏在自己的周边。他藏得很好,不远不近地追随着,沿路都未泄露行踪,而砺罂的魔气爪牙本也不敢近他。
最终,他们到达了新的宫室,沈夜说,“到了这里,便无需担心了,现身吧。”
初七现身出来,仍是跪姿。
“你起来,四下看看。”

既然沈夜命他如此,应是要将他安置于此了吧。
初七也就从命起身,微微打量了一下,此地显然是比那间废弃偏殿要舒适不少。宫室明亮恢弘,地上铺着隔绝寒气的毛毡,旁边有书阁搁着海量的竹简,房间正中重重墨绿色幔帐隔绝,应是床榻。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沈夜说,“规矩还是一样,没有我的命令,不可随意出入,别让旁人看到你。魔物,暂时应该不敢染指此处。”
“是的,主人。”

沈夜看着他乖顺的样子,浮现出笑意,初七觉得他今天笑得很多,但那笑中的危险意味,他却是不知道的。
“初七,”他的声音里也是笑的,“过来。”
初七应了一声,走近沈夜,下一秒却被扣住了双臂,膝盖后弯处被猛地一抄,整个人重心全失,被抱起来,狠狠丢到床上。纵然床铺厚实松软,也摔得头晕目眩。
初七再睁开眼睛,看见沈夜的脸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体重覆盖上来,缓缓地将他压进柔软的床铺里去。
“主人……”
“初七,”沈夜的声音低沉,“你该不会认为,今日你以下犯上之罪,就这么算了吧。”

毫无意外地看到初七闻言僵了一下,他此时的处境很被动,被沈夜压在床上,床榻因两人交叠的重量而下陷,周遭的织物像是从四面八方温柔而坚决地擒住了他。
初七避无可避,仍是毫无用处地退缩了一下。

要受罚么……初七有些畏惧地想着,是跟昨天那样的处罚么……
虽然沈夜并未打他伤他,只是用手指在他身上一些位置轻轻触摸,可是身体便开始发热,只是稍稍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况,便觉得体内泛起一股怪异的酸涩,真的是很难受……
他颤声道:“主人……求主人念在属下确不知情,饶恕属下。”
沈夜沉声道:“你,这是对本座的判罚有所臧否?”
“属下不敢……”
“既是不敢,”沈夜说,他的嗓音本就醇厚迷人,此时更是浓烈得有些粘腻,“那便赐你一些宽赦。”

他伸手摘了初七脸上的面具,初七这些日子已习惯了被遮蔽眉眼,突然去了,倒像是失了一层屏障似得心下不安。沈夜将面具随手一抛,初七不禁回头去看,却不想沈夜就势低头,将他的耳垂含入口中,如品味珍馐,以唇齿舔吮。
上次,他便探知了初七的耳畔、腰际都脆弱得不行,稍动一动,便忍不了要挣扎。
初七果然耐受不住,惊喘一声,本能地侧身蜷缩起来。沈夜凑在他耳畔,合着湿热的气息,逗他说,“你这样,岂不是罪加一等。”

他看到初七眼神闪烁,似是纠结不已,就算他一心想要配合承受,可身体却也不是照着他心里想的,并非想要就能做得到。
沈夜恶意地沿着他的耳际以舌尖细细描画。初七竭力忍着,额角微微沁出汗,粘了一缕发丝,顺着眉梢,脸颊一直蜿蜒到他的口中。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身下床褥,握出很深的皱褶,好像那个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样。
他的样子极为可怜,却又引动人的嗜虐之欲。

沈夜稍支起身子,放松了一些对他的压制,初七才暂得喘息,偏过脸不敢面对沈夜,小半侧身在轻微的挣扎中埋进被褥中,似是希望能全身都藏进去,远离了沈夜才好。
沈夜冷笑一声,有些残忍的意味,抓住他的肩胛,用力一翻,干脆将他按成俯卧的姿势。初七并无反抗,只是将床单抓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沈夜的目光落到他的双手,将自己的十指交叠上去,动作忽而又异常温柔,轻微的用力将初七的手从床褥上扯开,反剪到背后,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双手微凉,手指修长,灵巧稳定,此时像收起了利爪的幼兽,只触到光滑无力的指节。

不是很强么?
这双手不是瞬间便凝出致命的刀刃来么?
沈夜将他的手心展开,将手指一根一根舔吻过去,舌尖在指间相连的凹陷处打转。
刚才不是身形莫测,应变诡谲么?
而现在这个身体,却任自己随意摆弄。

沈夜撩开初七已经有些散乱的发辫,露出白皙的后颈,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初七一个激灵,背脊反弓,沈夜便趁着这个空隙,右手插进他身体和床褥之间,隔着衣襟抚摸他的胸膛,指尖搜寻到那个尤其柔嫩的地方,便用力碾压下去。
初七双手被擒,无法阻止胸口上的袭扰,身体被困在沈夜禁锢的尺寸之地,在床单上辗转自是不得解脱。沈夜也感觉到指下那个地方在自己的逼迫之下产生了鲜明的反应,更容易用指尖甚至指甲来骚动。

“主人……”初七终究是出声求饶,嗓音里带着近似呜咽的声音。
“怎么?”沈夜从背后问他,声音倒是沉着。可初七的身子在挣扎时紧贴着他,腰骨正抵在他欲望勃发的位置。他那样难耐地扭动,自己早就撩拨得喉咙也干渴起来,再开口时终有有些黯哑。
“初七,初七,”他诱骗似的唤他几声,“是想要,还是不要?”

这样的问题让他如何回答。
初七不做声,沈夜不满意他的反应,将手探进他的衣内,直接触碰了上去。本意只是稍加惩治,然而那细嫩的乳首,捻在指间有如即将被揉碎了的樱花蓓蕾,玲珑小巧,竟觉爱不释手。
初七却是在他残忍的乐趣里吃尽苦头,理智尽失地摇着头,“主人……放过属下……”
纠缠之中,被随意丢在床铺边的面具被撞到地上,颠颠倒倒磕出几声脆响,停在不远的地方,之后房内静谧,无人出声,除了,隐约有织物摩擦、纠结的响动。

“这里,难受了么?”沈夜在疑问的间隙舔进他的耳道里,初七仍是摇头,不知是躲避还是否定,“那,换个让你舒服的……”
衣衫被撕裂开,从肩头扯到手肘,沈夜折起他的脚踝,压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摆出趴跪的姿式。初七的双腿被顶开,腿间最为敏感的事物早就被先前的粗暴的爱抚而激发,却一直被冷落着,而沈夜突然将其掌控住。拇指按住顶端,用力地揉搓起来。
初七挣扎着痛叫出声,本能地向前爬行寸许便被扣住腰骨。沈夜将他拖回来,他的后臀压在自己也急需释放的灼热上,初七随着他在前端的动作,被迫与交媾相似的节奏,无助地摆动身体。

沈夜忍得亦是辛苦,却想至少让初七先得一次乐趣,因是第一次,终究是会弄痛他的,若是陷在余韵之时,痛觉可稍钝些。
然而,初七那身体敏感脆弱,可情欲累积起来竟是缓慢,那不上不下的折磨便被拖得很长,很久。
沈夜焦灼之时恶质地想着,初七啊,轻易就被挑得情动难耐,他经不起,却又耐得住……他的脸生得温良,倒是看不出,竟会是……这样的体质。

他想着,心中焦灼又重了几分,又见初七赤裸的上身虚软,趴在那里,眼角微湿泛红,早被情欲烧去了理智。他竟感一时心疼,撩开他散乱的额发,带着安抚之意吻了下去,嘴唇擦过睫毛,颊侧,微微触及他的唇角。
而揉在怀中的身体,竟就在此时剧烈地颤抖几下,应是不经意地就被沈夜这突然的亲吻给打动……毫无防备地就冲上了顶点。
片刻的静止,之后便是极尽压抑之下漏出的愔愔哀泣。

那哀泣之声不仅仅是苦痛。然而,情事对于初七来说原来真的是与别不同,纵然已经攀到了顶端,他也无法解脱。
他的身体抽动,沈夜掌中却干净无物,因他未尝沁出体液,
初七是个肉傀儡,心脏静默,已是个死人。
一个死人如何能享受活人的欢愉,一个死人又如何有可能再留下自己的子嗣……

沈夜一时惊愕,而初七却被那无法解脱的极致折磨着,像一头困兽,缩成一团,双腿搅在一起,全身不住地抽搐,却什么都射不出来,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沈夜叫他,“初七。”
唯有主人的声音才能唤回他些微理智,而初七的声音则带着哽咽,“主人……”
事情发生得突然,沈夜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想了想自己能说什么呢……沈夜的声音低沉冷冽,“初七,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听我说话……”
“是……”他的声音仍在发颤。

沈夜知道自己必须说些毫无意趣的事情,让他分散注意力。
他说,“初七,我跟你说一些以前的事情吧……”
他平淡如水地讲着烈山部的历史,天柱倾塌的浩劫,流月城的兴衰,最后讲到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着矩木和神农神血……
初七在深陷情欲折磨之时,仍似乎仍听得认真。这过程熬得漫长,终究逐渐平息下来。

沈夜把初七力尽虚软的身子抱起来,拥在怀中,待到他的颤抖缓和下来,“还难受么?”
初七缓了口气,抬起眼睛,睫毛上仍是沾着湿意,然而目光清澈,丝毫无怨。轻声答道,“没有,主人。”
沈夜凝视他片刻,低头吻在他唇上,只觉怀中人仿佛吃痛似得一挣。
这样也疼么……沈夜撤开咫尺,却见初七面上薄红,眼神闪烁起来,沈夜手掌轻缓盖在他背脊上,仿佛安抚着自己所心爱的稚童。
而初七,明明刚做了那样的事情,却对这些细微的亲密动作露出酸涩微痛的神情。
其实,初七忍得了疼,却反而是忍不了被温柔相待。

已死之人又如何,肉傀儡又如何。
所有浑浊的,腥膻的,滴着糜烂的汁液,排出肮脏秽物,如下界凡人那般以此生存,都与他秋毫无犯。
沈夜想,自己永远也是比不上他干净,晶莹剔透,纤尘不染。
如他之前那般光风霁月地活在这世上,如他最后清清白白地为自己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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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烈山部人不饮不食,若是灵力充沛,他们对于睡眠的需求也微乎其微,闭目养神一下也就是了。
初七是以烈山部人的身躯为基础改造的肉傀儡,自从诞生以来,终夜开眼,未尝入眠,更没有做过梦。
然今日不比往昔,沈夜的一场惩戒对他消耗甚大,也第一次尝到了身体酸软得站不起来的疲劳滋味。所幸,因体质所限,无需再强打精神清理身体,也算是因祸得福。

沈夜将床铺掀开,帮初七挪动身体,裹进被中。流月城苦寒之地,族民染病也多源于湿寒,初七好的时候餐风淋雨也不甚在意,但此时,也自知今夜需要仰仗外物保暖。初七乐天知命地想着,若自己尚未搬到这座新殿,原先的地方徒然四壁,现在这样的状况倒是难熬。
沈夜将他照顾停当,说,“你累了,休息吧。”
初七应了一声是。
沈夜自己走出了幔帐,初七以为他要走了,纵然不便起身相送,仍是盯着幔帐外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目光追着他在殿内走动,似乎是在处理着各种琐碎事情。

最后,沈夜扬手熄了烛火,整个寝殿忽而暗了下来。初七的目力暗中视物自是无碍,以为将目送他离去,谁知幔帐一动,沈夜竟然又转了回来。
他看初七在黑暗中仍是温温凉凉地看着他,声音中便有些责备之意,“还不睡么?”
初七被他一说,从命闭上了眼。他听到沈夜卸下黄金佩饰,脱去沉重的祭司法袍,走近过来,床上只有这一条被子,他小心避免冷风灌入,动作轻巧地睡到了初七的身边,隔着单薄的中衣,肢体若即若离地贴在一起。

沈夜从不在偏殿留宿,初七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与他同床共枕,进而呼吸相闻。
沈夜定神之后,叹息似的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的肌肉一条一条放松下来,略微调整舒适的姿势,最终还是将一条手臂掩在初七的肩背上。
这样之后,他似乎对此姿势感到满足,安静下来。

初七并没有睡着,只是不动,过了许久,他想沈夜应是已然入眠了,便偷偷睁开眼睛。沈夜的睡颜只在他三寸之外的地方。他们离得那么近啊,周遭又是万籁俱静,初七想象着,这幔帐之外的三千世界尽数灰飞烟灭,在这方寸之外的皆尽是太清虚无。
他熏染上了沈夜身上散发出的神香气息,像有祝祷的伽罗木那般的圣洁,又像是夏日繁盛草木的清新;他可以听见沈夜胸膛里沉稳的心跳,不眠不倦,一声一声,听了多久多久……
初七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夜,竟也丝毫不觉的酸痛干涩,感叹这时间弥足珍贵,连错失那一个个交睫刹那他也舍不得。

然而,到了天明时分,沈夜起身时的动作,将初七带醒了。初七宛如周庄梦蝶,竟是迷糊了一阵,等想明白了,有些好笑,也难怪自己不眨眼也不会痛了。
这是初七的第一场睡眠和第一个梦。
昨夜,他因太过疲倦,一合眼便睡着了,然后,竟是在自己的梦中,彻夜不眠地凝望着沈夜啊。

此时沈夜已自行整理妥当,初七想自己本是应该服侍他,便也起了身,然后他发现一个问题,他的衣服不见了。
他只得将床上的一块罩单胡乱披在身上,有些窘迫地在这间不算小的宫室里默默找了两圈,在他移动和俯身的时候,那条轻薄的织物拖在地上,若隐若现地泄露出他赤裸的小腿和脚踝。
其间沈夜一直用得趣味的目光向他身上看。
宫室之内除了收藏有一些沈夜的衣衫并无其他,初七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里竟是沈夜自己的寝宫。

回忆昨夜的情况,想必当时随意被撕扯下来的外裳是被沈夜收起来了吧。
“我烧了。”沈夜不等他发问便微笑地说,“已经坏成那个样子,不能穿了。留着反而麻烦。”
初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夜得到足够的乐趣,不再逗他了,“本座的旧衫,你就先穿上吧。”
初七怔了下,低头说是。

沈夜这个晨间似是有着十足的空闲,他没有离开,初七也无处可避,只好取了一件衣衫,略微背向他,松开遮体的织物。
昨夜未及看清,现在他可以不紧不慢地欣赏。初七的身形不如沈夜高大,却也全无女子妩媚之态,颀长的肢体宛如白亮的竹枝,蕴含柔韧不屈的力度。他的背脊和腰际残留着斑驳的青紫淤痕,料想胸腹处怕也是难免,沈夜虽有些反省之意,可想到那全是被自己弄上的,便感到一种又心疼又甜美的复杂趣味。

沈夜的衣衫大多是玄色,初七拿了一件最为简洁轻便的穿上。
一只手按在他的腰际,隔着衣衫也可感到掌心的灼热,他回身过来,自然是沈夜。他又捉起他的手腕看了看,喃喃道,“有些大了,之后再给你改改。”
初七低头感谢了主人的恩赐,心里惭愧自己是多么奇葩的一只侍从,不能为沈夜分担杂事便罢了,连自己的事情,都反而被揽过去了。

沈夜临走之时交待初七,让他自己好好呆着。初七便如在偏殿时那样,送他离去。
沈夜走出很远才想起竟忘了交待他,今夜自己是不会回转了,再回头一想,自己也没有必要给初七什么交待。
以后初七也会知道的吧。每三天都是如此,这一晚他必须去陪伴沈曦,不能由他自主。
这就如同他和沈曦少年时不能自主的命运一般,这道旧伤,三日一裂,让他永远记着。

——

沈曦看到她的哥哥到来总是很高兴。这些年里,她陷在时间的漩涡里,总是会面对相似的场景说出一样的话。
比如“小曦要听故事”,便是如此。这么多年里,沈夜每次都跟她讲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最简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结局也最为真实。
地老天荒,毕竟悲多欢少;海枯石烂,大多别易会难,这个世上能容得几人能称心快意。

今天又是他和小曦相处的最后一日,明日却又将成了前日了。
“哥哥,小曦要听故事。”
“好,哥哥给你讲故事。”沈夜温柔地说。

曾经有一对小仙人,一个叫千鎏,一个叫尹初。对,就像司幽和巫山神女那样的两个仙人,但是他们非常年少,只比小曦大一点。
千鎏和尹初性情相投,两小无猜,旁人经常见他们如同人界的孩子一样,结伴在山野间同游。后来天柱倾塌,发生了攸关天地的灾劫,千鎏修为较强尚能自保,于是解下自己的外衣庇护尹初,可惜,尹初远不如他,纵得庇护,依然因受浊气侵蚀,染上病症。再后来千鎏身负天命,不得不离开友人,以绵薄之力挽救苍生。然而待到他再度归来,方知尹初早已亡故。
众神皆称尹初虽年纪小小,倒也不畏死亡,只是弥留之际拜托旁人说,我若死去,便穿着这件旧衣下葬。

小曦听着有些伤心,说好可怜啊,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沈夜说,小曦别哭,神魔亦有命数,千鎏后来经历数百年,终于完成天命,功成身死。但其实,从他心爱的小友人身着他的旧衣入殓之时,在千鎏心里,他们便已是葬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子时刚过,沈曦果然自噩梦中惊醒,害怕地哭起来。她一边流泪一边叫哥哥——那个停留在她记忆中的倔强少年。
她所呼唤的人就在她的身边,用不会现于人前的温柔声音,轻轻地安抚她。这样的事情按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沈夜已经习惯了,甚至已经麻木了。就像一柄永远割在同一位置的利刃,如今他可以平静地看着它缓缓地刺下来,割在层层叠叠的,迟钝的伤疤上。
所伤所痛,皆不新鲜。

当然今夜还是略有些麻烦,首先是因为殿外阴雨霏霏,使得那一夜的记忆中更似身临其境,再有,就是今天华月要务缠身,并不在场。
沈夜耐心地解释说,“小曦,哥哥就在这里。小曦睡了很多年,哥哥已经变成大人了。”
纵然他柔声细语,沈曦看着他的神情,分明仍是害怕的。

除了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她宫殿前的睡莲花开花谢,天天年年,她的侍女已换了好几批,华月也从少女长成了风姿绰约的美人。
然而,即使如此,沈曦仍能认得华月,唯独只害怕沈夜。
沈夜何尝不能明白其中的缘由,仿佛是天意嘲弄似的,随着流年似水,自己的样貌终究还是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亲生父亲,连心都变得有些像了。

沈曦认得的那个哥哥,是个顽劣不羁的少年,家教森严却也制不住他疯起来闹翻半个祭司殿的大笑和奔跑,常常支楞着满头乱翘的杂毛,一头一脸的汗水和浮沉。他天资平平,但家教甚严,功课不比其他任何一个子弟差。
他脾气很臭,心眼很好,总把华月和妹妹都护在身后,虽贵为大祭司嫡子,平日受的罚倒总是最多。

沈夜说:“小曦还记不记得,之前小曦偷偷爬到了神像肩头上,却不敢下来,是哥哥将你抱下来的,你还记得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沈曦眼泪盈盈地看着他,“这是小曦和哥哥的秘密,神殿里面是只有祭司大人们才能进去的,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么,不然哥哥会受罚的。”
沈夜听着心里难过,说:“小曦别怕,哥哥现在已经很强了,已经没有人再能罚哥哥了。”

“你真是我哥哥么?”沈曦终于迟疑地向他伸开了双臂,她的记忆仍是错乱,“哥哥,雨好大……爹爹他……”
“小曦,没关系,哥哥带你走。”数不清有多少次,偏偏下着雨的时候,沈曦就尤其不容易接受现实,幸好他知道怎么做。
沈夜于是抱起她,撑开灵气屏蔽,穿过宫室的檐廊,穿过神殿的广场,沿着几十年前他们仓惶逃遁的那条路,在流月城里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告诉她,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然而……有时候,走着走着,反倒是沈夜自己迷惑起来。
那个忘却时间的人究竟是沈曦,还是自己,也许他自己才是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仍是那个怀抱着小妹的少年,走在漆黑无边的夜幕之中。
纵使竭尽全力,纵使遍体鳞伤,哪也去不到,谁也救不了……

沈曦在他安然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也哭累了,感到困倦,将下巴搁在沈夜的肩头。
“小曦,别睡啊。”沈夜轻声道。
沈曦只是喃喃地叫了他一声哥哥,便不再发出声音。

沈曦是个没有未来的孩子,她的身体轻软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沈夜便像是怀抱着自己的梦一样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心只是想着,假使天意垂怜,抑或机关算尽……无论如何,至少自己总还可以陪着小曦,与之相依为命。

——

走到室内,雨水尽数阻隔。
沈夜才回过神来,可能下意识地不想冒着让沈曦着凉的风险再回转,竟是继续依着原来的步调向前,不知不觉地走回到自己的寝宫来了。
沈夜将沈曦安置到床上,暗处有人显出身形,见沈曦沉睡便未出声,只是垂颔首立在沈夜身边,那是初七。
沈夜看见他,仿佛这几十年的光阴刹那间奔流而过,直到今时今夜在他们之间才停驻下来。

自己早就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他超越了自己的父亲,超越了前任城主,超越了流月城历朝历代的所有先人……然而在他们之上,他仍需要竭力与之对抗的,便是名为天意的东西。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
他也做了很多恶事,杀了太多的人。看到初七,就让他想起这一切来。
天道不仁,若非心肠狠过铁石,沈夜又凭什么?

先前那些道貌岸然的悲凉心思,也终于也被自己识清了伪装。
原来,并非是他疼爱沈曦无以复加,才愿意陪伴她沉沦在这三日之限;反倒,是他自己徘徊永夜,寂寞如斯。
正因如此……
才不知不觉转回这里,才因为忍不住,想见他么……

此时雨终于渐渐停了,沈夜走出内室,到了院落之中,初七自是亦步亦趋。
比起活人,初七看上去更像一个人形的偃甲。
木质面具贴合无间,好像正在静静看着他的正是上面那只单眼机括,而下半边肌肤,无机质的白净,昀昀涵光。
若非人工琱琢,天地间怎会生出如此美好的一个人。

此时他身上仍穿着早上给他的衣服——是沈夜的衣衫。是曾经自己穿过的衣衫,现在毫无阻碍地熨帖在他全身的肌肤之上,每一分,每一寸。
这种想法仿佛是带着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令他向初七靠近过去。而初七仿佛感到他气场的压迫而后退了半步。

不过也只是如此,随后他就乖顺得如同一个玩偶,任由沈夜将他按在院落的墙上,因身上受着爱抚,而渐渐难耐地仰起了头。

这简直是诱惑,所以他是活该的。
初七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沈夜的,所以解开几乎是熟门熟路,沈夜将前襟和蔽膝全都解散了,但他并不想将它从初七的身上脱下来。

霪雨初歇,水光潋滟,间或有水滴和花影落在初七那几片隐秘的,赤裸的肌肤上,在他的身体已经极度敏感的时候,一打上去便是一个激灵,晶莹的,黯沉的,都无比妖异。
他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恶贯满盈,便用他,来与自己殉葬。

初七是属于他的,他想怎样做都可以,所以他明知道初七受不了,仍是将膝盖挤进了他的腿间,将它们撬开,手向下探,握住了要害,极富技巧地亵玩起来。
初七被他弄得双膝打颤,有些站立不稳,双手攀上沈夜的肩头,搂住他的脖子。这动作十分僭越,但沈夜愿意原谅他。
此时沈夜的眼中流露出欲望的神采,不仅仅是想进入到那个身体里,或者侵犯到最深处,而是要亲眼看着,这个身子为他打开,彻底地为他所有,为他所掌控。
傀儡,便是被操控在主人的手势和力度中,他要他叫,他便会叫出来;要他哭,他便会哭出来。

“说吧。”
沈夜亲吻他因欢愉而发颤的嘴唇,听到他如鹦鹉学舌,将他口传的誓词断断续续地重复出来。
“属下……属于主人所有。一肤一发,此生此世都……尽数,属于……主人所有……为主人所主宰……”
就是这样,沈夜近乎恶毒地想着,他喜欢听初七叫他“主人”,仅是这个称谓都让他兴奋起来,恨不能命他攀附在自己耳边,尊严尽碎,只是一声一声地这样唤他。

主人……主人……

沈曦年幼体弱,有择席多梦的毛病,故而睡眠极浅。
当夜不知是因为什么风吹草动,使她兀自醒转,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朦胧记得之前是在与沈夜一起在流月城里徘徊,现在却只有自己一个,她坐起身来,茫茫然唤了声哥哥。
四下皆寂,廊外只听得雨停后零落的水滴,滴答,滴答……片刻之后,她仿佛是听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厚重而漫长的叹息。
那十足苦闷和无奈的感觉,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是不会懂的。

沈夜正埋首于初七颈间,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闭上了眼,额头贴在他微凉的皮肤上。初七乖乖的仰头靠在墙上,仿佛与周边的花草木石化为了同类,一动不动的。
沈夜在一个深叹之间强行把自己剧烈的心跳压下去,稳下来。
流月城的紫微尊上素来自制得近乎自苛,他若是有心想要忍耐,自是没什么忍不下的。他觉得好了些,待缓缓吸入一口气,滤过初七的衣衫,皆染着他身上干净清凉的气味却尽数被他吸进心脾之内。
沈夜似乎听到初七那里轻微的气声,似是嗤笑了一声,然而抬头一看,那面具之下的唇线只是如常一丝不苟地闭合着,应只是听错了。

沈夜觉得有些气恼,却又不知为什么而气恼,若是平时他倒是愿意好好与初七计较一下,但现在沈曦醒着,没那么多时间。
好在先前的纠缠也只弄乱了初七,他自己倒仍是衣衫严整,无需整理。他手在墙头一撑,退开一步,稳了稳气息便回转室内。
经过初七身边的片刻,初七仍是没有动,只是转过头来看他。

沈夜进了房间,燃起灯来,柔声与小曦说了些话,讲了一个故事,分毫无有不妥。
然而,沈夜仍是不禁会偶尔走神,他脑海中浮现出初七衣衫散乱靠在墙上的样子,被雨露侵湿的肌肤微微光亮,漂亮得像个被丢在原地的玩偶一般。他的目光不住向着门口飘去,外面夜色无边,无声无息,沈夜想着,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呢……
那晚沈夜给沈曦讲的故事,错失了很多细节,造成了一些理解障碍。

沈夜不知道的是,初七确实在门外并未移转,只是觉得疲累,倚着墙壁滑落到地上,软软地收起双臂将衣襟也合起来。他能够听到里面沈夜在对着沈曦说话,于是他侧过头,将耳朵贴近墙砖。
是沈夜的声音,却又不太像沈夜,因为初七从来没有听到过沈夜用那样的声音说过话,他的音色本是冷冽低沉,而此时却冷意尽销,尽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温柔。

初七其实很爱听沈夜的声音,哪怕只是冷冷地叫他一下。沈夜也有时候会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比如背叛,比如代价……好像觉得他应该懂似的。
初七并不敢指出,他其实一点也不明白……何为背叛?何为代价?
所以,也就只能一知半解地应着“是的,主人”或者“没有,主人”,而心里却只是微醺地陶醉着,他的声音是多么好听啊。

初七有点羡慕那个独占了沈夜温柔声音的小女孩,后来沈夜告诉他,那是自己的妹妹,他连在说起沈曦时,表情都会与平时不一样。沈曦命运非常可怜,每隔三天就会失去记忆。
但是初七却心想,即使如此……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愿意用自己所剩无几的记忆去交换。
痛……初七微微皱了下眉,将手按在作痛的心口上。这又是怎么了,现在明明什么都没做,心里也会痛么?
还是刚才遗留下来的……自己的反应迟缓成了这样?
他也懂得偃术,同时粗通蛊术,虽不能将自己拆解,但自诊也看不出问题。即是惩戒,哪有不疼的呢?他更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沈夜正在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他讲了那么多年讲得都快滥了,纵然拿出全部的耐心,也难免敷衍,更何况今日他还有些心不在焉。
巫山神女爱上了司幽,然而司幽与之终日相伴,却未尝心动半分。这故事讲得平淡如水。沈夜也知道,这其实没有用,他讲得再绘声绘色,沈曦也不会记得;就算讲再多遍,沈曦永远是第一次听闻。
但他不知道的是,初七也在听着他讲,他却会记得。

并且在此后的很多日子里,沈夜在与沈曦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初七也都在暗处听着。
每当讲到那些耳熟能详的地方,他会跟着沈夜的声音,无声地默念着,“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喜欢我啊?”











第五章


烈山部人身为上古神遗,容貌体态自是普遍比下界凡人隽美俊逸,紫微尊上更应是人中龙凤。
因为大祭司事务繁忙,地位高贵,流月城中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得见,所以经常有人便会向见过的人打听,紫微尊上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听到得最多的说法倒不是他如何如何英姿伟岸的溢美之辞,而是“大祭司的眉毛长得很奇特”,再具体一点“大祭司长了四条眉毛”。
这话说得,就像听说一条大黄狗长了六只眼睛一样,让闻者脑补起来,十分的……一言难尽。

这分明是辱没了紫微尊上,虽然他确实长了四条眉毛。
濯濯玉树,岩岩孤松,沈夜不仅是一个眉目俊朗的美男子,其卓然气质更是远比面容更为震慑人心。一侧目,一拂袖,都令人不禁要献上膝下黄金。但是见到他的人总是必然会注意到他的重眉异相。若怀敬爱之心的,更难免揪心大祭司面带不祥,只怕命途崎岖,终不顺遂。

沈夜自己倒是不担心,面相之说,自然不可尽信。远的不说,谢衣的相貌倒是生得好,怎也不见他得了善终。

更何况,沈夜是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终局将是如何,若最后不能城破身死,才叫做事与愿违。

不过就算与眉毛无关,沈夜的命也大概真的是很不好,舒心的事情若能摊上那么一件已是难能可贵,而郁闷的事情却好像不要钱似的纷至沓来。
一个低阶的祭司过来禀报,昨天感染魔气之后发生异状的七个族民,廉贞祭司彻夜勉力看顾,但是他们的状况还是恶化下去,神智尽失,已经不复人形。
另一方面,瞳的偃甲鸟也传音过来,维系流月城温度的偃甲炉突然能耗大幅上升,原因可疑。此时,一个侍从带着一束紫蓝色的花朵,禀报说下界正值酷暑,蔷薇凋零,故而只寻得龙胆。

沈夜说,知道了,打发走了华月的手下,但他没发话,那个送花的侍从也不敢擅自告退。
等其他人走远了,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在谁手下做事?”
“贪狼祭司大人手下。”
沈夜从他手里接过那束龙胆花,说:“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看来你也只能到瞳那里才不至于浪费了。”
瞳的传音偃甲,淡然应了声,哦。
侍从面色陡变,跪下哀求沈夜饶恕,沈夜却不为所动,似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只是说了声,去吧。

反正都是死……的话,倒不如……
他刚动了动这悖逆的心思,却只觉颈后一凉,森严的杀气如一叶冰冷的刀刃似的贴在他颈脖上。他猛然回头,身后却什么都空空如也,仿佛白日见了鬼魅。
然而,肩膀上却后知后觉地落下了几茎断发,绝非臆想。那杀气仍如影随形,无论他如何疯了一般四顾遁逃,寒意永远来自他的背后,足以杀他千百次,却只是等着。

他是否终究不忍,或者只是在等待自己的命令。
沈夜忽然有些无来由的想法,如果自己真想要从初七身上拿回那个人,最后的机会也就是此时此刻了。

眉为性,眼为心。
沈夜记得自己年少之时,父亲带一位老祭司见他。那位老者只字未提命数,只是指着他的眉梢说,“此子不仁。”

自己年少气盛之时,对这判语有多不服气,才把这话记得特别牢。自己哪里不仁了?!无论是对小曦还是对华月,都简直是仁!至!义!尽!
当然现在回头想来,还是老人目光如炬,直言无误。

原来,沈夜自己是错看了自己,谢衣也错看了自己,所以,一朝幻灭,才失望至深。
刻薄寡恩,性情多疑,自己终究就是个不仁之人。
这一次,可别再看错了。

沈夜出声说:“毁其脊髓,仍可堪用。”
“是的,主人。”
这是侍从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过从理论上来说,他后来仍然在瞳那里活了很多很多年。
他甚至在疼痛到来之前,就失去了所有的感觉。那柄利刃细细地自他突出的颈骨缝隙插入,直直向下,将他整个脊柱穿得标枪一样挺直。
初七这极致干净残忍的一刀,连血都出的很少。

好了,现在我们一样了,沈夜想。
这感觉十分复杂,不知是,欣慰……释然……抑或有些忧伤……

“这种琐事,以后不要再让本座教你。”沈夜说着,便转身离开祭司神殿,在经过初七身边的时候,将手里的龙胆花抛到他怀里。

之后又是漫长的白天,不过总算,是个好天气。
沈夜四方周旋,虽然所有结症不过集于砺罂,但心魔最是善于挑拨人心,今日之臣属,又怎知不是明日之叛将。
堂堂流月城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除了瞳,除了华月,他却无法再信取一人。风云变幻,山雨欲来,沈夜却是左右制擎。

回转祭司神殿已是明月朗照,清辉遍洒大地,少有的宁静优美。他便是在那月色之下看到初七,仍是留在他早上离去时送别他的地方,甚至手里还愣愣地抱着那束龙胆,都有些凋萎了。
若是他未戴面具,倒不至显得如此呆滞,毕竟他长着一张看上去十分聪明透彻的脸,纵然心无所思,眉目流转之间仍似有情意一般。

而现在他仿佛是一具偃甲,透过无机质的单眼,微微歪过头地看着怀中,似乎又陷入了不知应如何处理的迷惑中。

那便,永远地迷惑下去吧。沈夜这样想的时候,并未察觉自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初七,”沈夜出声叫他,“你还留着这个做什么?”
初七如梦初醒一般,“属下这就处理,主人勿怪。”
他心念一动,燃起灵火,顷刻之间将花束焚烧得一点不剩,倒也不见丝毫惋惜。

见他如此干脆毫无惋惜,沈夜倒也不好再借题发挥,只得又补了一句,“这等脆弱无用之物,以后处理掉就好。”
初七躬身道,“是的,主人。”
其实还是不喜欢吧……
沈夜沉吟片刻,翻掌从虚空中现出一柄长刀,道,“这个给你,你没有佩刀,灵气化刃消耗甚大,如若遭遇持久之战,总是不利。”
初七接过,“是,属下定会善加使用。”

沈夜点点头,那把刀名为“蒹葭”,虽算不上神器,也是难得的品级,所以他惯常使用链剑,根本用不上刀,却也一直收藏在自己左近已有多年。今夜也并不是想好了要送给初七,却不知为何……就这么送出去了。
他眼角余光见到初七立于月下,缓缓抽刀出鞘。淬火百炼,锋似严霜,自有一种慑人的美。
初七缓缓抬起头,应是目光被吸引着,随着刀锋缠绕上去,纵然被面具遮掩掉了,应也是欣赏之色。
沈夜不再看他,回身进寝殿,心想,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房内一切如常,书卷、小物皆未动过分毫,这不像藏着一个活人,倒似养着一条幽魂。此时初七也收了蒹葭,随他进到室内,沈夜问他:“今天你做了些什么?”
初七答道:“属下一直在等待主人。”
沈夜听了一怔,也就是他这样坦彻的心性,才能把这样的话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啊,倒也是有趣。

这是初七住进沈夜寝殿的第三夜而已,他还无从了解沈夜的作息习惯,是否就这样休息了,还是想要在睡前读一些书卷?或者饮一点酒呢?
初七独自度过夜晚的方式,一般就只是找个地方靠着看看月亮罢了。他没有常人的那些需求,无法推己及人。便也只能无措地站着,倒是沈夜自己缓步走过书案附近,扬手将灯火点起来。

沈夜坐下,对初七说,“你过来。”
初七以为他有命令要交待自己,立即应了一声,行到沈夜座前五步之处,微微颔首。他站得太远了,沈夜懒得跟他解释,掌风一带,初七向前趔趄几步,便被沈夜扯到身前,差点跌到他怀里。
因为离得近了,初七相较坐姿的沈夜反倒是居高了。这是逾矩了吧,初七单膝欲跪,沈夜却伸手在他腰上托了一把,说,“谁让你跪了,站着。”

夜已深了,书案周围点起了有限的烛火,灯光昏黄,暧昧莫明。沈夜的手停留在他的腰际,目光则在他的襟口和胸腹之间游移,片刻之后,手在他腰上微微推了一把,说:“转过去。”
初七只得转到背向,却仍能感觉到沈夜的视线在他身后,放在腰际的手爬到他后颈的地方,撩起他的发辫拨弄到前面,另一只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
要做什么呢?初七迷惑地想着,沈夜手心的热度却慢慢熨透了护腕和衣带,像是毒辣的阳光灼照在干枯的草木之上,时间越是长一分,便越让人觉得危险。

初七的脸突然热起来,他记起那夜便是这样……主人反剪他的双手,扣住他的腰,从背后……
胡思乱想之际,只觉腰间突然一松,衣带扣锁被解开了,从腰间抽走,落到沈夜的手里。

“主人?”初七强忍着想要回头的冲动,他感到紧张。
沈夜的声音带着笑意,说:“没什么,只是帮你改一下而已。”

沈夜早些时候确实是说起过此事,他身形不及沈夜,衣服是有些宽大,但这一身裋褐有衣带和护手束紧,对于行动并无阻碍。而且他更没想到紫微尊上是要亲自做这种事情。
“肩宽、袖长、腰围,全部都要改。”说着,沈夜的手倒是从他身上撤开了。毕竟是神农部族,不管是创世还是造物,都是仰赖灵力,无须像下界凡人一样穿针引线,片刻之后腰带便缩好了几分。

然后,就是那件削肩外罩,改完了外罩再是长衣,改完了长衣再是中衣……初七渐渐感到窘迫,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在纡尊降贵为他改制,更是因为沈夜在间歇的时候肆无忌惮的眼光盯着他。
他盯着初七略带僵硬的动作,应着他的命令,自己将衣衫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他把自己保护得那么严密,袖缘遮掩到虎口,交领一直收紧到咽喉,层层叠叠地包裹着。而现在失了衣带的束缚,斜襟都松散开来,自锁骨开始,窄窄地裸露到他的肋下——玄色衣衫衬得那一条窄窄的皮肤,异常的净白。在初七脱外裳的时候,那道裂口更是晃晃荡荡,开开合合,忽而瞥见其中一抹浅色的乳晕。

最后的亵衣却是白色的,初七见到沈夜仍是向他伸出手,怔了一下,这个……也要么……
他还没想清楚为什么连贴身的宽松衣物都要,他的身体却已经开始自动执行主人的要求,双手分开衣襟,从肩头褪下来。
沈夜在此时突然站起身来,烛火被他的身形遮蔽住,倒像是初七的身体整个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初七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腰却抵到了书案,阻断了他的后路。
他身体失衡,手撑在书案上,白绸的亵衣未及完全脱下,松垮垮地缠在手腕,而光裸的背脊微微后仰,那个样子仿佛是已被逼退到了穷途,只能束手任人主宰。

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样子是有多么……
沈夜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今夜是想好了的,绝不用强,连强令也不可,他是要他心甘情愿。
然而,初七的面具却像是下着迷惑的咒术,上面的单眼机括都仿佛生出幽咽的神情,近乎无辜地仰望着沈夜,事不关己似的默默疑问,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呢……
“主人?”
沈夜沉重地叹息一声,心底里愤恨地想要训斥他,谁准你出声!谁准你此时叫我主人!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初七摁倒在书案上,堵住他的嘴,将他的双腿大大地分开,用力地蹂躏他身体上那些敏感的地方,狠狠地占有他,要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呻吟和求饶,那时候再叫他“主人”,再哭着一遍一遍地叫他“主人”,叫到声音都嘶哑了为止。

几乎是在脑海里将这一切都对他干了一遍,沈夜伸手圈住初七的腰际,他最为迷恋的便是他的腰线,他的手心紧贴在他脊骨的凹陷处,轻轻一收,抱他坐到书案上去。这个动作,使他们的下身短暂地蹭在一起,初七仿佛是自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为短促的轻哼。沈夜抬头看他,初七心虚地错开了视线,原来,他也并非毫无感觉。
沈夜的唇角勾起,如此便好,再逗弄一番,应能得偿所愿。他放开初七的腰际,顺着腰骨向下,自双腿摸到他的双膝后侧,将之抬起,初七并未以力相抗,向后倒下去,只靠手肘支撑,勉力维持。
这动作与媾和之态也相差不远。沈夜却未继续压逼,而是捉了初七的脚踝,将他的鞋袜脱了下来,他的赤足狭长,亦是白得苍凉,只在趾尖和足底的地方有淡淡红晕。
听说有些人迷恋他人赤足成癖,至此,倒也可以感同身受。

他又解了绑腿,裤腿垂下来,盖住了初七的脚背,沈夜倾身虚覆,凑近他耳边坏心地说,“果然还是长了吧。”
初七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是有些难堪,并未作答,沈夜继续说,“脱下来吧。”
“是……主人……”
沈夜却未起身,初七困在书案和他虚覆的身体之间动作十分受限,要脱下来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只得一边用力,一边扭动身体。
沈夜想着,他终于是全身赤裸的,缩在自己身下了。

作为男子,赤裸上身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当他的双腿也暴露在空气中,臀部到大腿都直接地贴上冰凉的书案,那种熟悉的……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鲜明了。
这次,沈夜甚至都还没有开始碰他,身体深处却开始发热,那带着酸麻的热度浮在他的肌肤上,徘徊在双腿之间难以启齿的地方……这些曾经被爱抚过的地方,似乎早就被那只手用欢愉和痛苦调教透了,也早已驯服了,认了那个人为主。
初七也明知道,他的欲望没有任何出路,此时空虚之苦固然难受,但是真的做了,也只是饮鸩止渴。然而,现在,他满眼看到的都是沈夜,闻到的也是沈夜,沈夜正将他压在身下,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降临了,他的骨和血都已经激动地打颤,哪里还有自己的理智滋生的余地。

沈夜迟迟未有动作,初七颤声道,“主人……”
“初七,”沈夜的声音有种近似干渴的粘腻感觉,“想要么?”
“要……”他羞耻地回答。
“是真的心甘情愿么?你再说一次。”
初七快要被他逼疯了一般,声音里带着哽咽,“真的,属下心甘情愿……”
“好,”沈夜说,他的声音里透着残酷之意,“便从你心意!”

初七并非只是个玩物,而是个强大的武者。他无与伦比的速度,注定了他的身体势必要远比旁人来的轻盈、紧致;他单薄有致的肌肉必然蕴含着更强的韧性和爆发力;他的骨骼势必能承受更大的冲击;关节必然能以更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
所以,这个身体,是多么的适合,做这种事情!

他狠狠压住初七的头颅,仿佛啃咬似地的吻下去,吮吸他的唇瓣时已经尝到了血的味道,受伤了么?沈夜的舌尖细细舔遍他的口唇,找到那一处腥甜的伤口,心里却想着干脆就这样把他咬下来,吃下去。
初七只觉自己本身飘飘忽忽,似一叶孤舟被暴风骤雨猛然打入欲海之中,那海水厚重、滚烫,他被压着,被拖着,愈沉愈深,喘不过气,无法呼吸。

沈夜忍了太久了,积压的欲望和暴虐此时尽数倾轧于初七的身上,仿佛这不是一场欢爱,而是一场虐杀。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将他的身体按住,低声吩咐他,把腿张开一点,再更多一点。
他将初七的膝盖向上压过去,将他最为隐秘的地方尽数呈现在自己眼前。初七的挣扎起来,他听到初七喘息着哀求,“主人……那里……我受不了……”
沈夜却不予理会,爱抚之时用了真力,听到初七凄惨地痛叫,断断续续地叫着不要。
“真的不要么?”

沈夜说完,放开了手,初七刚松了一口气,他低头将之含了进去,口腔湿热的触感迥异于被用手套弄,然而初七与其说是被这陌生的刺激击中,不如说是被沈夜竟然肯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给震惊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主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初七真的想要阻止,但是欲望被极富技巧地吮吸着,舌尖在前段敏感的孔道顶弄,拨开粘膜,硬是挤进些许,味蕾颗粒在精道口内挑拨着,要命的快感如电流一般从那个地方沿着脊骨一直打进脑髓里。
那个脆弱的器官在口中剧烈地抽动了两下,若非是初七肉傀儡的体质,这时必然已经射出来了。

初七却是被逼入了死角一般,无法解脱,沈夜不放过他,这种对于旁人来说的极乐被无限拉长了之后却是地狱,就算是挣扎也逃脱不了,就算是哭泣也得不到同情,因极致的刺激而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似乎都将自行断裂。
他快要疯了,他快要死了。
“救我……”
初七抓住沈夜的衣袍,毫无理智地向着对他施于这般酷刑的罪魁祸首求救,“主人……救救我……”

“好,这便救你。”沈夜吻去他脸上的泪水,一挺身,欲望一寸一寸埋入了渴望已久的身体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初七仿佛一只钉入荆棘的鸟雀,因剧烈的疼痛而发不出声音,却死死地抱紧了沈夜,将那凶器更深地埋入自己已然流了血的伤口里。
他宁愿痛……唯有更深更深的痛才足以消弭欲望带来的折磨。他主动地迎合着沈夜的动作,在他耳边发出解脱的呻吟,无比优美和动情。

初七仿佛是个行将溺毙的人死死抱着他,用手臂箍住,用指甲抓挠,撕破了沈夜的衣袍,刺进脊背的皮肉拖出道道血痕。
不似求欢,倒似求生。如非是理智尽丧,他怎敢如此。

沈夜却不阻止他,反倒觉得好!很好!
初七,任由自己再怎么被欺负,也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说着至死不渝的言辞,让他忍不住要相信,旋即又为自己的相信而动怒。
他心里永远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总会有一个底线,当自己踩过去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过去的种种如川而逝,全无意义,谁仍当真,便是愚昧。
他仍会如当初一样,与自己离心离德,进而刀剑相向,再进而……生死相搏……

这些痛觉也刺激着他的神经,而初七的双腿缠紧了他的胯骨,腰部在他身下扭动起伏,秘穴深深地含住沈夜的欲望不知餍足地抽搐着,在催促着沈夜更暴虐地往更深的地方捣入。
就算再没有经验,也该知道被侵入之时必要尽力放松,而初七却是拼命地缩紧,在抽插时连沈夜都同样感到疼痛,但同时又异常刺激。
反正,这也是他想要的……

沈夜抵进了他体内的硬物,似是在抽插的过程中又更加涨大了,身体已是被撑到了极限。初七迷离地想着,好像那前面的欲望被这疼痛驱赶着,终于渐渐消退下去。
令他可以喘一口气,眼前模模糊糊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眨眨眼睛,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但是其实他并没有想哭的意思。

初七的双臂仍搂在沈夜的肩背上,在他的身体里的也是主人的,正在与自己结合,初七在这迷乱的纠缠当中,偷偷地收拢双臂,挺起上身,一边发出呻吟的声音,一边拥抱住沈夜……
他想做的事情,他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却安慰自己说,不会被发现的……只是……一下子而已……
初七将颤抖的嘴唇轻啄在沈夜侧面的耳边和发际,确实只是那么一瞬间,连一个亲吻都算不上。
但是他真的这么做了,心里却突然涌出了名为欢欣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惩戒到了……

甚至在他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就突然瞬间空白,仿佛视界整个炸碎开来,全部化为晕眩的光点……沈夜的欲望撑开他内壁的褶皱,各处研磨之后,突然撞击到了那个不可触及到的点上。
那里,就仿佛所有敏感的神经末梢交缠在一起,牵一发,动全身,在持续的撞击之下,一种陌生的,更为深层可怕的快感如虫豸似的在体内啃噬。

“啊……啊啊……”初七凄厉的惨叫,身体弹起,毫无章法地挣扎,书案上的笔墨书卷噼里啪啦地掉落到地上。
“不要……不要……”
他挣扎得太厉害,听见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的,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腥气,沈夜在他身下一摸,指尖沾到粘腻的液体,抬手一看,尽是暗红色。
他有些心惊,“初七!”
初七听到他的声音,恍惚间回过神来,“主人……”
沈夜抱住他的头颅,制止他继续,“你流血了,别动了。”
“不不……不要……”初七却在他怀中拼命地摇头,耳畔只听到他痛苦的喘息,“……真的好难受啊……主人……”

他哀求沈夜继续弄痛他,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已经被撕裂了身体,受到多少疼痛,便会被反噬多少的欢愉,什么都救不了他,在这种无止境的煎熬中,他的神智将被烧毁,蛊虫将骚动失序,身体会崩溃……
“主人……”初七绝望地叫着他,沈夜将手贴在他的侧脸,似是忧伤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温柔地说,“忍着点。”
怎么……
初七仿佛是听到咔哒一声脆响,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咔哒”又一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截断了,他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死寂,所以,他没有继续听到这样的响动,一共有五声。
初七意识到了,沈夜拨动了面具之上的机括,正在依次关闭他的感官……

形、声、色、味、触……
像一条亡魂断开了和肉体的连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初七突然从那个煎熬的炼狱被投入了一片虚无,茫茫然地飘荡着,没有气味,没有空气进入鼻腔的微凉,所以他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仍在呼吸,更不要说睁开眼睛,或者动动手指。
也好……至少不难受了不是么……

沈夜压着初七,刚刚失去感官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陷入恐慌,会努力地睁开眼,会深深地吸气,会挣扎……
初七的挣扎比较轻,很快就安静下来,呼吸几不可闻——平常人有些人会忘记了呼吸又感觉不到窒息的痛苦而死在没有五感的世界,不过初七不要紧,他体内的偃甲仍在忠诚地工作,按照固定的节奏支起他的肺叶,宛如活死之人。
忽然,沈夜听到初七喃喃地说,“也好……至少不难受了不是么……”
这是初七的思想,但是没有感官的约束,他便不知道只是自己在思考,还是操纵了唇舌将之吐露出来。
沈夜低声说,“如此便好。”
他也知道,初七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

封闭五感的做法,最早是用来逼供的,试验品最先是陷入恐慌,然后会接受,最后分不清虚无和现实,只是心里想的动作,身体便可能跟着会做出来,想着的事情,便可能说出来。只不过无法提问,只能任由发展,时间也不能太长,两三个时辰之后,人可能就疯了。
沈夜不会封闭他那么长的时间,只是抱住了他,他的欲望仍埋在他的身体里,他觉得这样的结合极其下作,但仍是忍不住继续在初七完全放松了的体内磨蹭着。
初七此时不会与之迎合,体温缓慢地平复下来,像一个带着呼吸的,乖顺又美丽的尸体,任由他进犯,不用担心他会痛,会难受。

“初七……初七……”
他听不见,也感觉不到,沈夜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放下那些防御的尖刺,无需再试探和警告,就像独自对着自己最真实的梦想一般。
若你我,心意相通,永不离弃……心中竟忽然满是酸涩的温情,若一直这样多好…便这样完全属于我,为我所掌控……
沈夜不住地抚摸初七颊侧的垂发,亲吻他的侧脸和唇角。最后,用尽力气抱紧了初七,一直抵到最深处,射了出来。

——

不知道是过了多长的时间,初七被困在这片虚无之中。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这就像,被禁闭在一个和自身严丝合缝的黑盒子里,被深埋进与世隔绝的地方。这和死亡的感觉十分相似,凡人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此。
初七倒是不觉得害怕。即使困在没有一丝自由的空间,如若不挣扎,又怎会感觉到束缚。
而且,他知道沈夜其实就在自己的身边啊,只不过自己看不到而已。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着之前度过的每一个天色阴沉的夜晚,月亮被层层乌云遮蔽,穷尽目力也是无垠的黑暗,每当这种时候,他难免也会感到有些惶恐。但是,自己看不到,难道月亮就不在那里了么?他若是闭上眼睛,夜夜陪伴他的月光就在他的心里。
闭上眼睛,清辉便如同那人偶尔为之回眸的目光,从那遥不可及的高处流落下来,垂青到他的身上。
他很多次伸手想去触摸如水的月华,心想若是能有一些温度该多好,若是能握住一丝半缕又那该多好。那么,就算自己真的死了……就算沈夜其实已经不在……

主人……

他感觉不到自己伸出的手,已经被人握在手里。然而,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种熏灼的伽罗和草木的神香,禁不住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口中尝到了在他们亲吻的时候残留的腥甜血气……
如果被封闭五感就像是死亡一般,那五感依次被打开时,就像是亡魂从忘川的河底浮出了水面。而他思念的那个人在水面上接住了他,在他耳边说。

“我在。”
Posted: 2014-10-13 00:09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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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沈夜整整一天没有见到初七。
自那夜之后,初七隐藏身形的时间变得非常长。他本就擅长蛰伏,若有意躲藏起来,即便在这有限的宫室之内,也几乎无迹可寻。他就像一只负伤了的幼兽,躲在无人知晓的隐蔽处,等待时间修复自身的伤损。
也唯有沈夜出声召唤,他才会出现。

沈夜本也没什么要事,只是看不到他总是不太放心,然而即使问及,初七也只是低头认错。
令行禁止似是无碍,但傀儡不比活人,即使受到重创,只要筋骨未折,由蛊虫控制的身体也照样可以驱使行动。
而讳莫如深的态度终究令沈夜在意。

期间,瞳曾经派人送来一枚虫蛊,沈夜于蛊术无涉,并不认识。
他叫了初七出来。早年谢衣过目成诵,博闻强记,更是跟瞳共事过一段时日,所以对于蛊术略知一二。这些学识,是原原本本地留在初七的头脑里的。
初七接过蛊皿,打开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似是把这当做是沈夜的意思,取出便要服下。沈夜握住他的手,拦下来,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初七答道,“是食髓。”
食髓之名,沈夜倒也是听过的。他未置一词,只是从初七手里把那虫蛊拿过来,丢到地上,踩成一滩浆汁。

七杀祭司向来波澜不惊,紫微尊上亲临,他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哦,是你来了。”
看沈夜来得这样快,他猜想那枚蛊虫怕是没来得及吃下去,“既然不想用,还给我就是了。”
沈夜偏过脸,说:“一时不慎,踩死了。”
“哦,当初又是谁说要爱惜物力,”瞳叹了口气,“你对食髓蛊有何不满?”
沈夜微微皱眉:“本座听说,它以人的脑髓为食。”

瞳抬起手,毫不介意地指指自己的头脑,说:“它确是以人脑为食,但口器摄食时有麻痹神元的毒素,对宿主而言并无痛苦,短短数天,便可按照你的想法任意改造傀儡体质。且既无神识,哪怕是情事也可模拟出来。”
他顿了顿,又问了一遍:“你对食髓究竟有何不满?”

有何不满,沈夜倒是觉得简直无一可取之处,回想方才,若非自己谨慎多问一句,现在只怕是覆水难收。
不过瞳向来如此,沈夜也无意与他就此争执,摇头道:“若无其他方法,那便罢了。近来你事务也多,无需为傀儡的小事情再牵扯精神。”

“你要的太多了。”七杀祭司叹息,“你莫忘了,当初你为什么,要让我把谢衣弄成这样。”
谢衣……
瞳冷静地看到沈夜听到“谢衣”这个名字时,向他回过头来,脸色都变了。整整二十三年,如果不是七杀祭司,只怕已经没有第二人会在沈夜面前把“谢衣”这个名字说出来。即使是华月,实在避不过的时候,也不过是说“那个人”……
旁人是不敢,她却是不忍。

“谢衣……”沈夜喃喃说道,确实,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了。,
虽然沈夜从未有一刻忘记谢衣,但自己心里想着和从别人口中听到仍是两回事,就像一道本是兀自作痛的伤口被外力重新撕扯开来。
“因为他当时要死了,不是么?”沈夜也很久没有真的将这个名字念出口去,所以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从未追究我和华月私放谢衣下界,那时候华月担心你终究会杀了他,与其让你难过不如放他走。现在想来,也许我们反而是帮错了。”
沈夜摇摇头,“追究你们又有何益。所差者,不过在流月,抑或在捐毒。”
瞳说,“我是担心你后悔。毕竟,之前你们那么好……就算旁人看着,都觉得好,连我都在想,也许你们是不同的,心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可惜后来我看到了,并无不同。”

也只有瞳,能面不改色,把人的心坎心尖都如斩瓜切菜一般剁成肉糜。
沈夜没有再说话。
“你当时为何要把谢衣做成初七?何不放他化归尘土。”瞳仍是问他。
偏让他成为最不想成为之人,做最不愿做之事,说得再清楚一点,不过便是,作践。
沈夜默然无声,他自是记得,当时心中恨意焚烧,若这恨意能化为有型之物,莫说是遗骸,纵然是金石,何愁不能挫骨扬灰……
然而,这世上,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沈夜记得当时,他就站在瞳这里,而谢衣也就静静躺在他身前的这个石台之上。
一袭白衣满是血污,回天乏术,药石罔替,面容安然,三魂七魄将要抛了这残躯,飘入轮回,在他无从得知的地方,再世为人,言笑晏晏……
这世上,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他们朝夕相处整整十一年,一夕之间,他便可叛师出逃;
他们天上地下分离又是整整二十二年……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念?又在一夕之间,便只见他撒手人寰……
总是走得如此飒然……
这世上,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沈夜不说话,瞳便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只未被封印的眼睛看着他,仿佛足够专注,便可以看懂他的内心一般。
不想认错,更无悔意。当初,为何要把谢衣做成初七?
因爱之入髓,因恨之入骨。

纵然死了,烂了,变成了灰,也要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过分么?沈夜所思所求,只是如此。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纵然沉在忘川水底,也当念着他,也当向他伸手,他也必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之相执。不也公平得很。

沈夜突然问道:“瞳,封闭五感之时所说所做,可都是真心?”
瞳知他问及初七,说:“皆是所思所想,除非……自欺欺人。”
“至于初七,”他说:“你不用食髓,又令他生情。若有朝一日,他忆起自己是谢衣,忆起往日风华,又见自己现在模样,又待如何?”
沈夜闭上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往者已不可追,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他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下来,“他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在近百年之后,会有个少年发现沈夜其实是疯的。
在今时今日,瞳觉得,沈夜真的是有病的,病根深种在一个他至今剖析不着的器官里,同样药石罔替。然而人世多艰,无伤大雅之处,便也无需太多苛刻……
瞳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其实并不是离了轮椅就不能行走,只是偏爱做出这种样子,在常人眼中只怕也病的不轻。

他从新炼制的蛊虫里,挑出一个蛊皿,“现在看你如此,初七的毛病,我倒是另想到一法,你可自行斟酌。”
沈夜接过蛊皿,瞳却没放手,又补了一句,“慎重斟酌。”

又嘱咐了一番蛊虫特性,方才交给了他。

——

沈夜回到寝殿门廊,唤了一声“初七。”
“主人。”初七应声出现,声音中似是有些担忧。
沈夜今日有些反常,倒也不急着入内,两人在门廊处站了一会儿,沈夜道,“今夜月色倒好,我记得你是很爱看的。”
初七自沈夜踩碎食髓旋即离开之后,一直忐忑,本来未有闲情欣赏月色,被他提及,仰望苍穹,只见冰轮皎皎,倒确实是比往昔更为美丽。

沈夜拉起他的手,初七迷惑地回望他,沈夜道,“本座陪你看一会儿,然后我们进去,有事与你交待。”
“是,主人。”初七并不敢问是何事,更不敢期望是什么好事。然而,此时此刻沈夜与他携手而立,实在美好得宛如梦境,所以,他也不再多想,只愿这时间能停滞才好……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浮生一瞬,即使此时服下食髓,从此能以全然之身服侍沈夜,倒也无悔无憾。
最后沈夜问他,“初七,我们进去吧。”
初七低头说是,心想,记忆若随着蛊虫啃噬消失,只望能将这一刻放在最后的最后。

沈夜将他带到床榻边,扬手点起两点烛火,在床头一角,便也有了些暖光。他坐到床边,初七则自然而然地单膝跪在他的身前,手仍让他握着,如方才赏月时一般神情,近乎虔诚地仰望着他。
沈夜问,“你怕么?”
“没有,主人。”初七答得自然。

沈夜将那蛊皿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一枚蛊虫,放到他的手心里,对他说:“你可认识这个?”
初七端详手心里的蛊虫,它在灯下发出点点金光,很像是金蚕蛊,但又有差异,不同于任何一种他所知的蛊虫。
“属下鲁钝,辨认不出。”初七道,“主人勿怪。”
“蛊术本非你所长,不知不怪。”沈夜话虽如此,倒似是有些失望,他问道,“本座要你服下此蛊,你可愿意?”

“属下性命皆为主人所有……”
一支手指突然点到他的嘴唇上,阻止他说下去,初七只觉唇上在指尖撤去之后,仍有微微的温度如麻药似的有些令他眩晕,沈夜靠近了他,“不要作为本座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愿不愿意?”
纵然不是命令……初七想着,他用那样声音对自己说话,如何还能想起抗拒。
“心甘情愿。”

初七低头,嘴唇在掌心一抿,蛊虫便是入体了。蛊毒一般发作极快,他本就是傀儡的体质,就更不必说。然而,他等了片刻,并无不适,简直仿佛空若无物。
即使困惑,他的目光从未偏转,一直都望着沈夜。此时却见,沈夜再次打开蛊皿,里面竟卧着另一枚蛊虫,外形与方才极为相似,初七这才惊觉,原来这竟是,对蛊!他已想起了这是什么……

沈夜拈起那枚蛊虫,服了下去。
初七惊得握住那只空空的手掌,脑中空白一片,“主人!”
沈夜轻笑一声,将手摸到他的侧脸,将他拖过来,故意问道,“这便后悔了?”

初七对蛊术算不得精通,方才思维陷在单蛊种类中,自是想不起有这般形状。然而,若是对蛊……软体多足,虫腹嫣红,背浅,色如骄阳者,乃是……合卺。

合卺蛊一旦种下,终生无法驱除。双方如同共生之态,分享寿命,灵力乃至其余种种。至于爱欲情事,更是一方起念,对方必然应和承情,两相交欢。
沈夜看着他,明明覆着面具,却似仍能看到他瞬息变化的神情似的,十分有趣,惶恐的,惊诧的,恍然的……渐渐都沉淀下来。

他等着,只听初七轻轻说道,“不悔。”

也许不过是随意调笑之辞,可听到初七简简单单不悔二字,却不知为何直扣心扉,细细浅浅的疼进去。
沈夜的左手抚在他侧颊上,手指一动,将那面具勾下来,滑过他修挺的鼻梁,落到地上。初七随之眼睫微敛,他的眼睫纤长,垂落下来被灯影拉得更长,宛如飞禽的羽翼,待他再次抬眼,却见沈夜的面容已近在寸许,近得几乎无法看清……若即若离的亲吻依次落在他的双睫,流连不去,似是无声地催促着他闭上眼睛,莫要睁开。

恍惚之间,那根勾去了他面具的手指轻滑到下颌,初七顺着他的牵引仰起头,眼睫上的微温沿着鼻梁,脸颊,一分一毫细细吻过,柔情百转,煽情至极。
初七从未受过如此对待,只觉耳际发热,热度又随着他的轻啄弥漫到脸颊上,而此时,沈夜的亲吻终是落到他唇上,他呼吸一滞,已然乱了,双唇在沈夜温柔舔吻之下顺从地放松微启,然而,对方却并无入侵意味,只是贴合,偏转,至多不过舌尖自他唇间擦过。

几番挑逗,如小火慢熬,倒是惹动初七气息紊乱,不禁倾身向前,学着沈夜的动作,青涩地施以回吻。
他有了回应,沈夜的呼吸似也清晰起来,是以不再刻意忍让,那舌尖挑开唇瓣层层深入,搅动初七的唇舌交缠吮吸,几乎被吻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被搅乱的不只是气息,连头脑都麻木,身上的力量如同是被抽走一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肩背陷入了柔软织物之间,才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失神之间被沈夜带到床上,一个翻滚,压在身下。

那深吻更是带上了一种压迫之势,初七之前尚能勉力与之应和,而渐渐只能随波逐流,无法吞咽的口涎自两人唇角溢出。初七发出暧昧不明的声音,身上压力渐渐轻了,沈夜终于拉开些许距离,他们分开的舌尖宛如藕断丝连,扯出一线淫靡水光,终始结束了这一悠长的亲吻。
沈夜起身,嘴角轻扬,居高临下表情愉悦,像是方才品尝了什么甜美滋味。

他凝视身下之人,初七傀儡之身,本是血气虚薄,唇色寡淡,现在被这番引逗之后像醉了酒一般,脸面、耳际都泛出胭红之色,双唇更是被舔吮得鲜艳润泽。
沈夜问:“喜欢么?”
明明先前什么事情也都已经做过了,现在不过问问而已,却眼看着初七的嘴唇嗫嚅,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脸色倒是顷刻间红得愈加厉害了。
如此便好,沈夜想着,虽是早已对初七做尽一切,可他受体质所限,必是苦痛远多于欢愉。今夜正当从头调教,教他知晓何为欲仙欲死。

沈夜骑坐在他的腰胯之上,一边盯着初七烟晶似的双眼,一边解开自己沉重法袍,一件一件脱下丢到一边,他衣饰繁复,倒是颇花了一些时间。
初七没了面具遮蔽,目光中巨细神色,皆无所遁形,沈夜见他初时慌乱,似不知是该看还是该避,然而自己衣衫渐褪,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向那裸露出来的地方看去。沈夜反省之前几次急于行事,初七倒是真的从未看过他的身体。

沈夜虽偶尔受疾患神血灼烧所苦,但体魄肌理强健,宛如神祇。他听得初七呼吸愈加沉重,喉结间或浮动,他虽居下位,但同为男子见到爱人的身体渐渐展现眼前,总也是情不自禁会起了欲念,想来此身形貌必也令他中意。
他掀开初七的蔽膝,熟练地将之衣裤尽除,果然,不知是因为先前缠绵长吻,还是现在色相迷眼,分身已然是抬头了。他伸手一摸,茎身受激跳动,初七亦是全身一颤,哀求之声便已出口,“主人……”
“莫怕,全身心交给我,”沈夜出声安抚,“必不让你难受。”
初七喘息几下,似是强压下了心头恐惧,颤声道,“是……”

上次欢爱险些要了他的命,沈夜知初七心有余悸,也自省自己是有些过分。他在初七双腿内侧肌肤上亲吻,给他时间适应,继而缓缓逼近。待到他隐隐有放松之意,指尖终于直接触碰上去,轻缓地上下捋拂。
初七浑身又再次绷紧了,他终究还是害怕,而沈夜不急不躁,避开过于敏感脆弱的顶端,只是收紧了手指,将柱身掌控其中,顺势挤压。
今时不比往昔,自当善加弥补,好好疼爱。

那处本就是男子情欲源头,随着有技巧的套弄,终于快感渐生。初七的身体逐渐软下来,随着沈夜的动作忍不住抽送腰肢,口中亦发出模糊的哀求。
分身顶端一直未受疼惜,似是渴望已甚,流泪似的溢出透明体液,顺着茎身滴落,沈夜手掌抚摩之时,搅成一片湿滑,发出淫靡水声。

“初七。,”沈夜眯起眼睛,唤他。
“主人……唔……”初七声音似已是难耐至极,“主人……”
沈夜柔声问道,“舒服么?”
“嗯……”他喉咙深处发出与呻吟一般的声音,然后突然失声惊叫出来,那是沈夜低头将他的欲望含进口中,用舌缠卷住肿胀的顶端,舌根抽动起来。初七顿时同时被挤压和吸吮双重的快感击溃。
舌苔上遍布的味蕾颗粒,摩擦在细嫩的孔道,一下子太过强烈,初七的脚趾蜷曲,小腿在空中踢腾,脱力落到沈夜的背脊上,宛如痉挛似的抖动。

“主人!”他叫出声,“我……”
这种几乎要抽空了神智的快感对他来说乃是初次,他只觉得仿佛有什么已经绷到了极限,却不知道自己是快要射了,懵懂间觉得自己是应该要提醒沈夜快点放开自己,但又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啊……啊啊……”
他身体似不受控制地反躬,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宛如强烈的电流击中了全身感官中枢,颈部后仰,一条贪食了诱饵而被钩子钓起的鱼儿,悬在空中徒劳地挣动。

沈夜感到了口中的欲望剧烈地抖了几下,他放开了它,虽然也无妨品尝一下初七的味道,但今次,他更想亲眼看着它射出来。
白浊的体液从抽动的分身激射而出,房间里弥漫出淡淡腥膻的味道,如麝如檀。有几滴甚至溅到沈夜的脸上,自他的眼下,温热、浓稠地流淌到唇边。

初七在恍惚之间,仍被如潮的余韵一波一波地冲刷,全身筋疲力尽地喘息,双眼失焦,似是还没完全理解发生自己身上的事情……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么……
他仍是有些困惑,身体还酥软着,每一块骨肉都似是曾是被沈夜推上云端,被温柔地碾成轻飘飘的齑粉,又被那双手掌拢起,任由他重新揉搓成型。
身体尝过了那样的滋味,便永远不会再与之前一样……

此时,沈夜上来,初七被打散揉乱的心神慢慢聚拢回来,只见他的脸上水渍,竟是被自己弄脏了。
他连忙支起身子,伸手想要为他擦拭,沈夜却捉了他的手,在嘴里咬了一口,恶质地笑道,“看你,真是放肆。”
初七刚被沈夜弄得如痴如醉,心中正满是亲昵欢愉之情,心知他不致因此问罪自己,便也只是做出惶恐的模样,“主人,属下自知僭越……”
沈夜扯着他的手,拉近,也故作霸道,“舔干净。”
“是,主人。”初七乖乖凑近,舌尖轻触,舔得仿佛蜻蜓点水,撩人至极。沈夜早就按捺不住,将他揉在怀里,狠狠地压在身下。

他手指上沾着初七射出的体液,便侵入后穴,听到初七哼了一声,沈夜在他耳边哄着他,“放松,乖,这次不弄痛你。”
初七喘着气,自是听从他的话,正在放松身体,沈夜一个指节一个指节侵入进去,他体内灼热紧致,因仍处于高潮后的余韵,痛觉迟钝,与欢爱相关的感觉倒是分外敏锐。手指在里面一动,便感觉被缠卷,宛如邀请一般。

手指在其中弯曲,抽插,扩展开来,沈夜将初七抱到自己身上,让他搂住自己的颈脖,双膝分开跪在自己身侧,坚硬的器官顶在他腿间至为柔软的所在。沈夜忍了太久了,哑着声音说,“我会慢一点,你若是感到疼,便起来。”
初七摇摇头,“不疼。”

他急于将自己献予沈夜,努力调整自己的身体,将他硕大的欲望纳入进来,不禁发出吃痛的抽气声。
沈夜抓住他的腰,意图阻止他莽撞尝试,早知如此,心想还不如自己来的好。
初七下巴搁在他肩头,搂紧了他,耳鬓厮磨,只是如此,便觉得宛如身陷迷梦,幸福得难以言喻。

男子的后庭并非天生为情爱所生,所以初时倒也并不觉得如何舒服,只是异物入侵的感觉鲜明,涨得有些钝痛。初七浅浅地摆动身体,虽然经验欠缺,不得要领,仍是尽力尝试着想要取悦沈夜。
如此心意自是令人感动,沈夜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初七动作之时体内软肉纠缠绞动,想着他仿佛是以全身抚慰套弄着自己,身下欲望不觉又火热了几分。
然而,那冲击和力度却是远远不济,十分煎熬。

他几乎忍耐不住,初七厮磨的动作似也顺畅不少,应是,可以适应他了。
沈夜头脑一热,骤然将初七整个扑倒,欲望狠狠地撞进去,直插到底,如此才爽快地叹息出声。而初七受了这一下,竟是失声而发出满足的呻吟。
沈夜见他也得趣味,更是不再顾及,腰背用力在他体内驰骋抽插。

沈夜即是情动,那合卺之蛊催情之效也凶猛发作起来,初七眼前忽地就模糊了,身上那些被忽略了的敏感位置,腰际,乳尖……突然都饥渴起来,想被触摸被揉搓,逼得他近乎绝望起来,他顾不得羞耻,竟是拉起沈夜的手,放到自己身上,“主人……”
沈夜眼色被欲望烧得黯沉,按住他,低头咬上他胸前的软肉,以舌尖抵住,滚动,初七尖叫起来,体内那种酸麻之感集于身下,随着沈夜一下下的贯穿,欲望也一下下挺立起来。

沈夜还记得上次的情形,他知道那个差点将初七逼疯了的点,应该要撞在什么位置。
所有的一切感官都混乱了,身体上所有欢愉都被调动起来,都被掌控在一个人手中,初七早已是没有能力思考,只是应顺本能呻吟和哭叫。
“初七,初七……”是主人在叫他,他问他,“喜欢么?”
“嗯……”他回应道,痴迷地望着他。曾经遥不可及的诱惑和几乎要了他命的极乐,现在那个人竟能将这无上的欢愉赐予他。

沈夜看他深堕欲望的样子,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浮上迷雾一般的湿意。心头爱意却如妖物孳生,如罪孽,层层深重,如刑罚,蚀心烙骨。
他低头干他,吻他,将白浊射进他体内,从他腿间混着血丝流下来。他们身体搅在一起尽是粘腻和灼热,这场面自是糜烂下作,淫乱不堪。
他不干净了,自己把他弄得肮脏不堪,现在,他们一样了。

便如这般,他想……
纲常沦丧地痴缠在一起,不也挺好……

世间自有阳春白雪,高山流水……沈夜自是知道不该自甘堕落,任性妄为。
逆天行事,岂无果报?
有朝一日,他若忆起自己曾是谢衣,忆起往日风华,再看如今模样,又待如何。言犹在耳, 沈夜又岂能心安理得。

沈夜捧起初七的脸,于是视线交缠,“初七,你可甘愿?永远……就这样……”
那双眼睛,迷惑地眨了眨,似乎是连这简单的话语,实则也听不明白。这是,要怎么样呢……
“便只在本座身边……”沈夜说,“成为本座的人……”
那双眼中迷霾稍散,声音仍是虚浮疲惫,却清晰地回答他:“自是甘愿。”
沈夜说,“你再说一次。”

初七在回答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掌按在心口之上,即使那下面并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属下,心甘情愿侍奉主人左右,甘愿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沈夜深拥着他说,用力得几乎要将他压进自己的胸膛里,让他整个都成为自己的心脏。
“这是你说的,你可记住了。”



第七章

初七盘坐在大祭司殿的拱脊,在月下擦拭那柄蒹葭。
他持刀三年,杀人无数,蒹葭雪刃寒锋,从无折损,足见此刀不同凡品,亦是刀主对其爱惜之至。擦拭完了,他将刀刃横过来,又凑着月光,仔仔细细地验看了一遍。
刀锋如一泓秋水,明澈动人,如狭窄的镜面一般地映照着他面具上的单眼。
初七缓缓地将之收入鞘中,姿势优雅平稳,像是奏琴终了时氤氤氲氲的息音……

然后他身形微动,便离开穹顶,跳进寝宫内去。
室内一片漆黑,沈夜这段时间事务繁忙,加之时常要陪伴沈曦,极少回来就寝,而沈夜不在的时候,初七从不燃灯。他对于陈设十分熟悉,眼睛在黑暗中稍事习惯之后倒也行动如常。
按照他的习惯,他其实连房间都不需要,但是自从他某一次任务受伤之后,沈夜严令初七必须休息。每一夜,都必须,留在他的床上——无论沈夜本人在或不在。
既然是沈夜的命令,初七是不能违抗的。

他和衣而睡,钻进被褥之中,诚然,这当然是比靠在屋顶墙头要温暖舒适,然而……初七本就不常需要睡眠,即使入睡了也总睡不好,只因被褥上熏染着另一个人身上的味道,被棉被裹着渐渐生出暖意,更是仿佛沈夜温暖的体温,从背后紧紧拥抱着他一般。
当然,这张床上还发生过更多的事情,他就更不敢独自去想了。无论如何,几日不见,初七已然是十分思念沈夜,但未受召唤,他便如那柄被收在鞘中的蒹葭,无可作为。

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感觉到沈夜漏夜归来,在寝殿内宽衣解带,初七回过身去看他,沈夜问,“你没睡?”
初七回答:“等待主人,不敢入睡。”
沈夜似是轻笑了一声,便走到床边,将手掌撑在他的脸侧,垂下的脸近得几乎可以直接亲吻上他,“等我做什么?”
他的手探入被中,话间带了魅惑的粘腻声线,“等我来,对你……这样么?”

初七一惊而醒,仅是一场梦魇。
他猛地坐起身来,让燥热的身体浸在流月城彻骨的寒意中。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魂未定一般喘息着,抬起手,遮盖在面具的单眼上,心中慌乱不已。
这比做了真正的噩梦还糟糕,此时此刻,竟对主人起了这样的欲念……

然而,更难堪的是,他发现自己就算清醒了,身体却仍是流连在那绮梦里,渐渐焦灼起来。
这种状态下,身体各个感官都变得愈发敏感,呼吸之间沈夜的味道无处不在,从空气里,从枕席之间,从身上的衣衫,甚至从自己的身上散发出来……肌肤骤然受寒,毛孔收缩,衣物的细微摩擦都清晰得让他无地自容。

初七以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由于傀儡的体质所限,堆积的欲望只会令他痛不欲生,但后来……他好了……在沈夜的身下尝过了那种欢愉之后,宛如食髓知味。
然后,有时候,不知是不是合卺的催情……初七自是不敢将这些罪过推卸给沈夜,便当不是……
但总之,不知怎么,就是会想……想得受不了……

就算他极力想要隐藏,沈夜也都会发现,将他捉住,一边抚摸他,一边教他说:“初七,以后若是想要,便来求我。”
初七颤声回应,“是的,主人……”

若是想了,只能求他,非他不可。
于是他哀求沈夜,服从主人所有的要求,被遮蔽双眼,或被捆绑着,在床上,在御座上,在庭院里,有一次沈夜含着酒液,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
如此这般,戏弄过后,沈夜便也会赐予他满足。
跟别人自然是不可以的,就算是自己……也不可以。

初七想自己平静下来,沈夜不在,别无他法。
然而,思及沈夜,那些经不得碰的地方,分身、乳尖……却隐约挺立起来,顶端在衣衫上若有似无的刮蹭着,让他的处境愈发难熬,甚至不断有个声音在心底细细地诱惑他,只是摸一摸,没有人会知道。
他摇了摇头,本是想要断绝这个念头,却更像是被这念头逼得近乎溃败了。

初七闭着眼睛,爬出被子,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手指颤抖着脱去了自己的内衫和长裤,而长衣却仍是披在身上。
他仍在负隅顽抗,那些渴望被触碰的敏感地方,不会再蹭到衣物,从他松畅的对襟里,以及,腰下错落的蔽膝之间,露出他赤裸的胸和腿,暴露在漆黑的、冰凉的空气中,如美玉盈盈。
本是想换取一丝清明,但这凉意却是鲜明地提醒着他,他在床上,这些私密的地方尽是赤裸的……若是此时,黑暗有一双眼睛,便可以用目光细细舔舐他这只现于一人之前的肌肤;若是黑暗中伸出一双手,便可以毫无阻碍地将他细细摸透。

“唔……”
他受不住了,身体软软地倒下去俯卧在床上,下半脸埋进松软被褥,那尽是沈夜的味道,他握紧了双手,最后只能控制自己不去触碰自己,身体难耐地微微起伏,在棉被上蹭着。
你等我做什么?是为了,让我对你……这样么?
“主人……”他脑中想象着,是沈夜的手正隔着织物抚摸着他,虽然他会更用力,让他尖叫出声,何其痛苦又何其欢愉。
现在这样纵然是无法纾解,但还是有了一些感觉,分身的顶端被织物摩擦着,渐渐有了湿意。
不行,会弄脏……
初七强忍着翻过身去,此时他突然触到一样东西。

那是蒹葭坚硬的刀鞘,只是沈夜送给他的配刀。他握住刀穗,将它拖到身边。他之前因任务露宿野外,枕戈待旦,时常怀抱蒹葭入睡。
现在他将冰凉的刀鞘贴到滚烫的肌肤上,反而是像被烫到一样,“嘶”地抽了口气。靠近的地方颤栗出鸟肌,似是凉风吹皱一池春水。

初七将蒹葭抱在怀里,刀鞘为白木所制,箍着银质配扣,上面雕刻着芦荡和河流,很是雅致。在怀里移动的时候,光滑的木质触到胸口,坚硬冰凉,他轻哼一声,乳晕紧缩得有些疼痛,而阴文雕刻的河流纹路,一棱一棱地从敏感的乳粒上拨过,有点疼,却终于感到一些爽快。
“啊……嗯……”他拥着那柄蒹葭,双腿也缠上细细的刀鞘,忘情地呻吟起来,“主人……求你……再……”

“这么舒服么?”
初七闻声一淩,翻身坐起,一切绮念都吓得断绝,是什么时候……
然而,沈夜却真实就在他的面前了,一把擒住了他双手手腕,以及那柄刀,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初七衣衫不整,跪在床上,松畅的长衣下面什么都没穿,比一丝不挂更为诱人的样子。
“主人……”初七被他制住,低下头不敢看沈夜,心存侥幸想着自己要如何辩解,也许这并不真正算违逆了他的命令……
但……自渎的丑态又被他看见到多少……

沈夜笑道:“你喜欢……这样?”
他握住那柄蒹葭,调转过去,用刀鞘微微拨开初七的衣襟,伸进去。刀鞘的顶端包银,自是比白木刀鞘更是冷冽几分,恶意地在他胸口绕了一圈,顶在了他方才未及触碰那侧的乳尖上。看到初七全身一颤,沈夜便来回转动起手上的刀鞘。

胸口又痛又痒,然而思及此时真的是沈夜的手在控制着这柄刀,蹂躏他的胸膛,细碎呻吟不禁从口中泄露出来。
沈夜问:“真的这么舒服?”
初七摇着头,开口哀求,“主人……属下知错……”
“既然知错,”沈夜正色道,“便要责罚。”
“……是,主人。”

沈夜将蒹葭从他胸口收回,初七刚松了口气,刀头却下转到腿间,拨弄开蔽膝,露出他挺立的分身,他早已情动,饱胀湿润得一塌糊涂,被金属鞘顶一碰,冰得他浑身一颤,脊背弯折下去,“不要……”
他的双手仍被扣在沈夜掌中,无法阻挡。那刀鞘在他的分身之上又挑逗片刻,好歹是放过他了,银质鞘顶已沾了透明水渍,粘腻地拉出一条银丝,越扯越细。
沈夜将蒹葭拄立在初七身前,两条鲜红的绳编刀穗在他手腕上绕了两圈,将双手缠在刀柄上。他的样子,就仿佛是个体力透支的刀者,狼狈地拄刀跪坐着。

“本座就成全你,”沈夜退开两步,打算将刚才被自己打断的表演继续欣赏下去,说,“初七,你便自己,弄出来吧。”
“主人……”初七近乎哀婉求他,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沈夜怕是不会收回成命。
“你有异议?”
沈夜在床边坐下,将初七的下颌向自己这边勾过来,靠近他耳边,暧昧地吩咐道,“做吧,做给我看。”

其实……什么事情……开始都是最难的。
初七在沈夜面前分开双腿,手指、背脊、脚踝都在微微战栗,他靠近那柄白木长刀,沈夜在他腰眼后按了一下,初七向前一缩,灼热的分身便贴了上去,又硬又冷,冰火交织,简直苦不堪言。

房里没有其他声响,唯有他隐忍的喘息声和肌肤蹭在木质上的细响,那声音渐渐被湿润的水声替代。
刀鞘渐渐被他磨蹭得煨暖,冰冷的苦楚减弱了,而那些刀工利落的雕花蹭在最为细嫩敏感的粘膜,蜿蜒水波和细碎的芦苇,时不时勾刺进顶端孔道,那快感尖锐如针,透明的体液沁出,顺着那雕花之间流淌下来,宛如真正由欲望汇成的溪流。

初七额角已然有薄汗,他双膝大开,腰身扭动,那仿佛是一段诡奇艳丽的舞蹈,令观者也屏息凝神,色授魂与。
他腿间皮肤轻薄,已被蹭得发红,接受的快感犀利却难以持久,在临界的地方徘徊不前。他向一支佩刀寻求解脱,目光却只是哀求地盯着沈夜,似是无声地求饶,主人……真的不行……帮帮我啊……
沈夜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推,初七本就只是勉强跪坐,柔若无骨似的连人带刀倒在床上,分身和刀鞘都被沈夜握在掌中,一起捋动几下,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尖叫着,射了出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沈夜解了他的双手,把刀横在他眼前,那白浊体液,黏连着雕刻,浓稠地流下来,他笑,“往后,如何再正视这句子。”
初七被他一说,羞愧难言。

佩刀被扔到一边,沈夜俯身下来顶进他虚软的身体里,便又是一夜尽欢。



第八章

每一个人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是停止心跳,第二次是被人遗忘。
从这个意义上,谢衣算不算死,死了一次还是两次,都很难说;与之相对,初七又算不算真正活过?
瞳很少思虑这种问题,直到屏退左右之后,看到沈夜的身后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带着陌生的态度和熟悉的声音向他微微颔首:“七杀祭司大人。”

“哦,是初七。”瞳点点头,说,“一段时日不见,貌似别来有恙。”
“惭愧,承蒙七杀祭司大人记挂。”答得一丝不苟,礼矩有度,更无多余的好奇心,沈夜倒是调教有方。

瞳便也省去闲话,催动轮椅,转向偃甲炉,“早在三个月之前,偃甲炉耗能便陡涨三成,不久又增到六成,不过前段时间正是大寒,炉火尚能焚烧无碍,我觉得,耗能大一些总好过冒险熄火拆修,故而拖到现在。”
沈夜笑责:“诸多理由,还不是你不爱做的事情,就能拖便拖。本座与你说过多次了,拖延之症,其害有甚于跗骨之蛆。”
瞳低头受教,说:“彼此彼此。”

同为病友,大祭司岂非也与我一般模样?

沈夜哼了一声,转向侧目以示,“初七。”
“是的,主人。”初七领命,便转向偃甲炉。
瞳说,“那便等我一下,我与你一起。”
沈夜阻止他,“瞳你行动不便,让他去就可以了。”
瞳想,沈夜倒是放心得很。

初七虽仍通晓偃术,但对制造偃甲炉一事,自是全无记忆了。那偃甲炉体积庞大,热能惊人,若非具有高阶祭司的深厚修为,别说检修,就连近身都做不到。为了防止意外,偃甲炉周遭十丈深挖护渠,并注了水,饶是如此,若有万一,仍是凶险异常。
现在,初七对此毫无异议,不假思索便去执行,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对于沈夜的命令全心信赖罢了。

没有人告诉过他偃甲炉的构造,他走到炉边,停留了一下,却自然而然地就知道应该向着哪里走去,应该用什么术法暂解封印,打开了外部机甲的小门,身影便消失在其中。

看到初七进去了,瞳才慢慢说起:“倒是没想到,你会带他出来。”
“若是无用之人,如何长留身侧。”沈夜也一直看着那个方向,道,“更何况,论偃术,你远在本座之上,连你都摸不清这次偃甲炉的问题的根源,就算本座亲自去看又有何益。”
倒也是实情,瞳凝视了沈夜片刻,忽然说:“你今天心情不错。”
沈夜闻言一愣,没想到他忽然把话题转成这样,然而,随即便笑了笑,“心情?哪好得起来,尽是明枪暗箭……”
“哦。”瞳不理他惺惺作态。

其实沈夜和瞳都差不多,说起来万人之上,地位崇高,实则由生至死,都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是苍天不仁,命途坎坷倒也罢了,但正如沈夜方才说的,尽是,明枪暗箭……
若实在要回忆一些稍纵即逝的快乐时光,那么,即使冷情如瞳,也尤为怀念谢衣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多好……
谢衣、沈夜、华月,还有自己……

那时候,阿夜也经常别扭地高兴着,让旁人看着,也都觉得高兴起来。
他到哪里都带着谢衣,开始的时候小小的牵在手里,到后来能并肩饮酒谈笑,再后来,常见阿夜人前人后说起谢衣时的那种骄傲,“他是本座的弟子。”
只此一句,无需赘言。
沈夜倾囊相授,护短匿愚,也毫不忌讳谢衣年纪轻轻便在偃术甚至其他方面超越了他的师尊。

瞳觉得,人啊,是很难能对另一个人全心全意至此的。他们曾经这么好,怎能想到最后竟是如此结局……
他也好,华月也好,甚至是沈夜自己也好——陪着谢衣经历了这段短暂人生的这些亲近的人们,简直从此对这个世上一切人与人之间的情谊都不再抱有憧憬。

“说起来,之前,本座又送了一个人给你。”沈夜说道。
瞳想起了:“哦,你是说那个,切得相当干净漂亮,脊椎神经尽数断绝,其他的组织全都保留完好,是个养生蛊的好材料。”
沈夜笑道:“初七做的。往后你需要什么样的材料,让他帮你处理便是了。”

“那就有劳,”瞳点头道,“我剖开来看了下,他魔气入心,与一般熏染完全不同。我怀疑砺罂与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有私下接触,你需留意。”
“本座自有提防,”沈夜说,“那个人是风琊座下,来献花的时机总是很巧,此次又偏偏是你向我报告偃甲炉之时。”
“哦,原来如此。”瞳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讨厌龙胆。”
“呵,龙胆花……有何不好。”沈夜似是神思飘远,那人沐身月下怀抱蓝紫色花束发呆的样子,想必是比蔷薇海棠都要来得适合。

片刻之后,他自行回神,“以后寻花的事情便不要交到风琊的人手里,还是让华月去办吧。”
瞳叹了口气:“你让华月替你给沧溟寻花?”
“有何不妥?”沈夜说:“寻花之人每日下界,必能令砺罂猜忌,扰乱他关注的方向,华月乃我心腹,岂不正比风琊更合适?”
分析得头头是道,唯独不懂人心啊。大概这世界总是公平的,有人在某些方面出类拔萃,在另一些方面就势必要迟钝吧。
瞳说:“我也是你心腹。你若无所谓,这事情就交给我吧。”

沈夜奇怪地问:“这种杂事你竟有兴趣?况且你行动不便……”
瞳说:“我无兴趣,交给手下傀儡去办。最近刚制好了新的傀儡,正无所事事。”
“八号么?”沈夜沉吟片刻,“八月为桂月,或叫红染也十分风雅上口。”
“不劳大祭司起名了,”瞳打断他,“就叫小扒。”
“听你口吻,似是对他不满?”
瞳说:“失败之作……颇有绮思,难堪大用。”
“傀儡大多木讷,能有些奇思妙想也属难得。”
“我所说绮思,乃是绮丽之绮。”
“……十分有趣。”

紫微尊上与七杀祭司日理万机,浮生半日闲,倒也难得。此时偃甲炉那边的小门再次开启,沈夜不再与瞳闲扯,目光向那边转了过去。
初七自是毫发无损从门内走出来,关好了,重新设上封咒,再以咒术催动,整栋熔炉重新开始转动,发出与之前迥然不同的流畅声响。
他这才走到沈夜和瞳面前,神色如常,只是脸色发红,嘴唇略有干涸,炉内核心之处的温度可锻铁熔金,他想必还是消耗了相当的体力,“主人,属下幸不辱命。”
沈夜问:“原因找到了么?”

初七点头,将修复时的种种情况简要解释,乃是几处关键位置的导灵栓被更换,灵容偏小,灵力流无法顺利流转造成阻塞,大量热能白白消耗。
初七此话暗示得很明显,但终究不敢出言妄断,然后沈夜和瞳已经听明白了,这种故障,乃是人为破坏。
沈夜说,好,本座心里有数。
然后他吩咐,“初七,你便把那些故障的导灵栓放回去。”
他不想打草惊蛇,不过这样一来,流月城中的人怕是要受一段时日的寒冻,年老体衰者只怕未必能挨得过。
不过初七对此似乎自是完全没有异议,只是低头说:“是的,主人。”

沈夜很高兴,不用再猜测也能看出来。
他悄悄对瞳说,“你看,他现在心里没有其他人了。”

等到初七再从偃甲炉里出来的时候,沈夜已经走了,他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忙。
瞳转达沈夜的意思:“今日他没有事情交代,之后你可自主行事。”

瞳与沈夜相识多年,猜得到他的心思,他还是介意初七的状态,又不想听自己嘲讽,诸多借口,不过是想让自己看看他而已。
其实,初七没有什么危重伤损,只不过带着一个有所松动的封印。

瞳有句话从未对谢衣说过,后来自是没有机会了。
谢衣叛逃之前,曾问他,瞳,你平日对什么都看得透彻,为什么这一次,为何不愿去劝劝师父?
为何?木已成舟,为何要劝。瞳一点也不想去劝沈夜,反而也有一句话想问:
他对你这么好,什么事情都迁就你,所以,哪怕你要饱受良知煎熬,你为何就不能迁就阿夜一次?

沈夜一开始要求他制作初七,瞳本是不愿的。
不过犹豫再三,谢衣将死,但沈夜仍要在这浮世颠沛,不知尽头,为何就不能满足他的愿望而存在?让他稍微多那么一点点开心呢?
幸好,自己终究是妥协了。
否则,今日又怎能在沈夜目送初七修理偃甲炉的时候,他提及初七的时候……从他眼睛里依稀看见与往日相似的光亮。
Posted: 2014-10-13 00:12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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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已经是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
砺罂蹲在矩木上想,倘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穿越到流月城这鬼地方来。

“已经二十五年了。”镜子对他说。
“呵呵呵呵呵,是二十四年零三百二十三日。”
镜子那头的声音不理会他的精确,只是道:“二十五年了,你依然寸功未立。不如回来,换我试试。我正盘踞神州西北,此处民风彪悍,多有战事,可谓水土丰美。”
砺罂恶狠狠地笑道:“呵呵呵呵,你当我蠢?烈山部只怕是现今仅存的神遗部族,岂是凡间那些粗陋心性可比?神农后裔,谁不觊觎?当初察觉伏羲封印破裂,你我相争,结果,是我赢了。”

镜发出正吞咽下了什么美味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烈山部人确实是……极好极好的,但……唔……你偏偏吃不到。”
砺罂恨不能就此把镜子砸了,牙磨得桀桀作响,都是假设,他不能砸碎镜子自断后路,他也没有牙可以磨。

“砺罂啊砺罂,你多久没吃一顿饱饭了?”镜子仍是不依不饶的,“想来,你也曾经是名噪一时的心魔,他们当你坐拥宝山乐不思蜀,唯有我知道,你过得好苦啊。”
“呵呵呵呵呵,我偏就喜欢这么被吊着胃口,满目珍馐,观色,闻香,这漫长的等待和煎熬,最后吃到嘴里岂不才是极乐的滋味。”砺罂笑,“呵呵呵呵,你继续损我也无妨,其实,你心里不知有多羡慕我,多想跟我换。”

镜子叹了口气,说:“我之前与你相争的时候自然是羡慕的,败给你的时候真是不甘到了极点。我仍不死心透过这镜子,看你流着口水,扑上流月城之时,便要大快朵颐之时,真是嫉妒得抓心挠肝啊……不过嘛,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沈夜那一顿剑砍鞭抽啊,那真叫,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我忽然就好庆幸自己输了这一仗,我魔性不如你,还真未必挨得住。”
“你!”算是戳中了砺罂的痛处,不过身为心魔,岂能如此容易被拨乱心境,“哼……呵呵呵呵呵,他也没讨得多少便宜。”

“是吧。”镜子说,“他有神血护持,你奈何不了他。”
“实力已是如此强横,那心性更是……”镜子又想起来那一幕,“之后你们订立契约,他竟就在这树下说什么,外界使者到来,实乃流月城之……哈哈哈哈哈……实乃流月城之大幸,将于外界使者戮力合作……哈哈哈哈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这颠倒黑白的话,讲得红口白牙面不改色……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做大事的人啊。”
砺罂哼了一声,若非碍着沈夜在,他又岂会沦落至此,“那又如何,他现在还不是处处受制于我。”

“砺罂啊,沈夜此人可怕至极,你真要与他对阵,不如考虑放下芥蒂,打开镜道,或许你我联手……”
砺罂说:“我就说,你对我诸多嘲讽,实则不知多羡慕我。做梦!”
“贪心不足,蛇吞象。”
“可不是我贪心。而是,你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砺罂说,“流月城除了沈夜,还有七杀、廉贞、贪狼,一干高阶中层祭司也都实力不俗,哦,差点忘了,叛逃在外的破军,当初亦是心心念念想要杀我的。所以,我要杀沈夜,和你联手难道能压制这么多人么?我不如自那些软弱人心中,找一颗棋子,令他得到沈夜足够的信任,便能在他的背后…呵呵呵呵…那个人,我已寻得,他便是……”
他突然将声音压低,骤然反手一挥,一道魔气如雷电刺入矩木枝叶之间,那里仿佛是有个影子闪了一下,不知中了没有,瞬间便已远遁。

“什么人?”镜子问他。
砺罂哼了一声:“那大概是……沈夜的影子。”

砺罂的日子在最近几个月变得有些愈发艰难,他以魔气分裂出的那些耳目忽然大量折损。
流月城中除了沈夜,谁能有如此实力,能将如此多的魔物无声无息地杀灭,连一个也逃不回来。更何况,烈山部人除了沈夜,都佩有魔契石,法术攻击都无法对彼此生效,所以沈夜与这事绝对脱不了干系,应该不做第二人想……
然而,砺罂盯得很紧,结果不过证实了,动手的,真的不是沈夜。

砺罂也不知道那是谁,他就像沈夜背后的一道影子,像沈夜袖中的一柄利刃。

“呵呵呵呵呵呵,也好。”砺罂笑道,“没有魔契石,他能动到我,我便也能杀到他。或者,更好一点……若他便是那枚我在寻找的,最好的棋子……”

而此时此刻,“沈夜的影子”坐在一处不起眼的穹顶,心中十分苦恼。
他现在已经拥有相当的自主,在沈夜不召唤他的时候可以在城中自由行动,但沈夜也告诫过他,砺罂实力强大,不要贸然接近……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竟然违逆命令……
真是自作自受啊……那一击残留下的魔气必然无法掩饰。
“唉……”初七盘起一条腿,扯起自己的一条敝膝下摆看,上面一道焦黑的弧形烧灼痕迹,
“这么大一个洞……可怎么办才好……”

——

那天沈夜回到大祭司神殿的时间较之往常要早了很多,自前厅走过内院也没见到初七,沈夜暗想,他倒是藏得好,还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未能及时返回?
再等一等吧,他也就转身向内,穿过甬道,走进了寝殿书阁,点上烛火。谁知,初七竟真的躲在此处,被那光亮逼出身形来。
沈夜好笑,“初七,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意图不轨么?”
初七急忙跪下,摇摇头,“没有,主人。”

自从他们关系亲密以来,沈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毛病又犯,对于初七的约束变得十分稀松。
初七虽然远远说不上恃宠而骄,但因感觉到他的包容,已经很少因为沈夜一句玩笑就惊慌失措了。
必然是有事。

沈夜默不作声,只是压低了眼,空气中威压仿佛是有形之物,层层叠叠,有时候沈夜审问犯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没多久,人就招了。
终于是让他眼尖,看到初七放着膝盖上的手,心虚地悄悄扯了一下。
“你的腿怎么了?”
“没有,主人。”

沈夜不理会他的狡辩,几步到他身前,弯下身伸手一捞,便把人横抱起来,初七自知已是瞒不过,仿佛被抓了现行,只能无奈认错:“主人恕罪。”
沈夜抱他走近灯下,仔细看了他的膝盖。腿倒确实没事,只不过,蔽膝的下摆被烧了个洞。那倒也罢了,居然还偷偷摸摸地补了一块上去,技法之拙劣,简直惨不忍睹。
想来,他连偃甲炉都能拆卸组装,怎么就弄不平这么一小块布料。

沈夜看看那块黑色补丁,再看自己的书案,初七从不动他的东西,今天却是动过了。他说,“你这涂的,是墨吗?”
初七低头不答,不知是烛火橙红的暖光,还是真的有些脸红。
沈夜摇头叹说,“你啊……”
那语气十分亲昵,以至于他把初七放在书案上坐好,抬头看见,那面具下的唇竟似是带着笑意。

沈夜拿起那片下摆,本只是烧灼,被他补得像被狗啃过,样子难看,现在拿近了,还散发出墨汁淡雅的苦香来。待他将那片拆下来,扔到一边,他的手指上都是全是黑的。
他听到初七那些发出闷闷的笑声,纵然他抬眼去看,初七似是想要掩饰,但那笑却压抑不下的样子,他自己大约也是十分苦恼。
沈夜心想,他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但心里自然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气来。

初七行为刻板,纵然情谊深厚,实则还是极少露出微笑的。不,不是极少,沈夜突然发现,他是真的没有见初七笑过。
他笑起来唇是这样,眼又是如何?
沈夜探出手,取了那半面面具。
倒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初七总是看着他的,去了这层阻隔,沈夜便能望进他眼睛里。那双眼睛净如烟晶,那里面只映着沈夜自己的倒影,而他的眼睛连着他的心。

他爱他。
沈夜早就知道。

他曾经觉得荒谬无比,以为这世间简直无有因果善报,现在却恨不得那些迂腐道理全是真实。

虽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也便总该残留那么一两分的幸运罢。他又怎知今生今世,这点滴眷顾,不正在此时此刻?
既然,这世间应是公平,有所得,必有所失,任何事也必有相应代价。那么……自己此生也算坎坷崎岖,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百年之计无一日可全心为自己而活,如此,不足以换得一个人与自己生死与共么?
既道,天意从来高难问。那么,纵然自以为是逆天而行,又怎知不正是天意成全?天意既是没让谢衣毁在自己手里,既然是将初七留给了他,那,也应是牵引着一段宿世尘缘的罢?

天不绝人愿,千年无转移。
君若辰星我似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沈夜想,便是如此。必定,便是如此。
然而沈夜不知道的是,彼时,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张脸。
在那之后,一切就又都不一样了。

他是那么多疑的一个人,蛛丝马迹,洞若明火。
那夜,却偏偏丝毫没有疑虑过以初七的身手,是怎么会弄破了自己的衣服。哪怕只是一点点留意,他也能察觉到上面残留的魔气。
若非全心以为初七必定不会逆着自己的意思,沈夜至少不会全无防备。初七擅入寂静之间,令砺罂确认这道影子的存在,从而布下陷阱,

——

次日,沈夜至寂静之间,砺罂发动镜咒,将他转到魔域边缘,暂时困住。
沈夜也不急躁,几次尝试破阵之后,道:“砺罂,你真是闲到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么?此咒不能伤本座分毫,你如此劳心劳力,只为留本座在此,至多一个时辰,其心真是令人感动。”
砺罂说:“呵呵呵呵呵,一个时辰,难道不够?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
他长长大笑,他也害怕沈夜受激,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与之搏命,所以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比如……把那个永远藏在你背后的影子,逼出来。

砺罂只顾着隐藏自己的心思,并未发现沈夜也在故作镇定。
沈夜不让砺罂看出端倪,他的病症不合时宜地发作了。直忍到他离去之后,沈夜才紧紧按住自己的额角,似是想将那头疼和热度强压下去,心中恼怒不已。

“啧……偏偏在这个时候……”

——

比砺罂期待得更早,初七很快就发现沈夜失踪了。自从他们同服合卺,便仿佛有了一些微妙感应。按说合卺蛊并没有这种效能,只怕也是心有所系的错觉,但此时心中的不安却怎么也无法用错觉之辞盖过。
初七迅疾地在各个神殿之间潜行,寻不到沈夜的蛛丝马迹,却只听得那些想要请示上意的神官祭司们也在互相打听,可曾见到大祭司?

巨门祭司施施然走出来,头发理得油光锃亮:“哈哈,说不定他已经逃往下界去了,他和那砺罂私下进行什么勾当,谁又知道。”
华月愤然道:“胡言乱语!”

流月城的任何地方似乎都已没有了沈夜的踪迹,初七走投无路,向瞳报告。
瞳认为此时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不过雩风的言辞着实令人在意。若大祭司真的行踪不明,他更需要与华月一起先稳定局势,让初七暗中继续找寻。

沈夜给初七下过禁令,命他可在流月城自主行动,但惟独不得靠近矩木禁地。昨日他擅自窥探砺罂之后侥幸沈夜并未察觉,他本是暗自庆幸不已,并决心绝不再犯。
如今沈夜行踪不明,这整个流月城中,初七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也只有寂静之间了。他犹豫片刻,终究引动咒诀,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中,潜入禁地之中。

在那矩木之下,他远远看到那身黯黑法袍,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初七心中稍安,心想也许自己只是关心则乱。
空气中残留着魔气和灵力激荡的气场,满地都是某种封印的碎片,那个人似是经历了一场恶斗,气息纷乱,勉强得以全身站在这里。然后他似是察觉了他的靠近而转过身来,说:“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初七一时踯躅,这是让他现身么?虽说禁地里除了附身矩木的砺罂和沉睡的沧溟之外,没有旁人,可是……
然而,沈夜的身影却是一晃,竟似身受重创,终于支持不住似的突然跪倒在地,以手掩口,手缝间喷出鲜血。

“主人……”初七瞬间移到他近前,沈夜轻轻咳嗽,手指间溢出淋漓血花,他似是十分痛苦地抓住初七,又渐渐脱力,手掌自肩头滑落,那些血痕长长地涂印在他持刀的手臂上。
不对!初七惊觉异样终是晚了,纵然甩开对方,反手抽刀出鞘,刀锋划出一道弧光逼到“沈夜”的咽喉。
他分明知道那只是幻术,然而眼前一晃,却仿佛看到沈夜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彼时夜凉如水,他负着双手,迎着自己的刀锋,似叹似笑,“好…好…好!”

初七刀锋微颤,竟是无法前进半分。然后他就没有机会了,手臂上的那些血液转成浓黑,沸腾起来,带着腐蚀般的剧痛渗进他的身体里,他几乎握不住那柄刀。

“呵呵呵呵呵,捉住你了。”沈夜的幻像笑道,那分明是砺罂的声音。

初七忍痛甩开纠缠,疾退数丈,然而那手臂上的疼痛顺着他的血脉蔓延开来,他惊觉那道魔气正在杀死他体内的蛊虫……取代它们,控制他的身体。
“我当是什么,原来,只是个傀儡。”砺罂的身形已经渐渐变了,仍带着沈夜的面容,但玄色的衣袍和头发皆如墨色如水,四散溶化开来,又如同无数条黑色的长虫纠结在一起。
初七半身受魔气所控,莫说反击,连遁逃也做不到,便只能看着砺罂慢慢地走近他。

“一个傀儡,倒是方便了,”砺罂伸出指爪,扣住初七的咽喉,将他按在地上,周遭游弋的魔气纷纷袭裹住仍在挣扎的身体,四下触探,“倒是让我看看,如何能让你听话。”

然而,身为烈山部人,贵为神农后裔,纵然身陷囹圄,又岂会任人宰割?
砺罂勉力压制初七时这样想,这些可恶的上古神遗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美味可口,骨头却又硬又难啃!
之前砺罂算是偷袭得手,令初七一时失察,右手遭魔气入侵,继而向他体内蚕食,半身几乎丧失行动的能力。
他虽无力摆脱困境,仍能发动灵力相抗,如此,纵然是周身魔气缠绕,想要再侵入分毫,却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可恶啊!”砺罂魔气暴涨,宛如漆黑的雷霆和烈火直直地轰击烧灼下来。魔气虽无实体,固若金石,而心魔之力则更为残忍。因他们经常需求宿体,故而心魔之力往往并不伤害对方的肌体,却是直接打击他的魂魄。
天地命魂,又是何等脆弱。若是无力抵抗,重击之下便被撕裂了魂魄与肉身的连接,这反倒算是幸运的,不过一世消亡而已。
若是,执着不去,直至被击穿命魂,其下场,可就不仅仅是死了……

肉体伤痛终有极限,魂魄之伤则无尽无涯,绵延世代。初七受此一击,生魂震荡,他的心志哪怕是稍有软弱之意,只怕便早已破体离魂。
而动用心魔之力也消耗甚巨,砺罂一击不成倒是意外,不过是个肉傀儡罢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因何执着不放?!

然而,他大半魔气禁锢着沈夜,再要攻击却气力不济,只好暂时放软攻势,长笑道:“呵呵呵呵呵,我并不想杀你,你又何必真以魂魄相抗,难道宁可神形俱灭?沈夜当真值得你如此忠心?”
初七说:“井蛙语海,夏虫语冰。纵然告诉你,也是无益。”
砺罂听他语气中轻慢意味,听起来倒是与沈夜如出一辙,音色醇美,语调优雅,同样的动听又欠揍。

不禁恼怒,砺罂堂堂心魔,若说沈夜贵为神裔部族大祭司,嘲讽于他倒也罢了,“你不过区区一个肉傀儡又懂得什么!”
砺罂说到这里,强压下怒气,倒似想起了什么,而愉悦起来,“我可听说,流月城中的傀儡皆为七杀祭司瞳听从沈夜命令,以活人尸所制。那些人啊,生前皆是被他们试蛊炼药,折磨至死,连死后也不得安生,却还要俯首帖耳为他卖命。”

他尖锐的指爪,扳起初七的下颌,继而说道:“而你,只怕也是如此。说不定啊,你生前就是被沈夜亲手残杀!你死了,他又把你做成他的走狗,供他差遣取乐!!呵呵呵呵呵……你竟还在谈论忠诚,当真可笑!”
初七听到他这番话,心中无波无谰,只是安心地想,必然不会是如此。
虽然初七知道自己是烈山部人尸身所制,却从未想过自己之前究竟是如何身死,但沈夜……绝对不会如此对他。

初七想起昨夜沈夜坐在灯下,牵着他的下摆,为他细心修补的样子,想起沈夜取下他的面具,凝望着他的样子……他对他说:“补好了,站起来看看。”
初七跳下书案,低头完全挑不出到底是哪片蔽膝曾经损坏过,然后便被沈夜拥在怀里,将额头于他靠在一起,那仿佛是个比拥吻都更为亲密的动作,他闭上眼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缓缓地转动……

那个人是沈夜,从自己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就印在心上的主人,绝对不可能如此对待他。
初七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怀疑。

砺罂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内心动摇,“怎样,不如与我合作?我可赐魔力予你,可令你功力大进。以你灵力之强本就几与沈夜不相上下,甘心做沈夜的傀儡不可惜么?有我助你,你不仅可以复仇,甚至跳出生死轮回,与天地同寿……”
“呵呵,”初七发出笑声,“诸多废话,是还未休息够?”
“什么?!”
“你的心魔之力,有力气动第二次了么?”

砺罂大怒,“既然你一心求死,那便成全你!我便击碎你三魂七魄,留下这个躯壳供我驱使!若看到是你,对沈夜刀锋相向,他的表情将是何等精彩!”
初七冷笑道:“既为流月城大祭司座下,我倒是要看看,一介魔物,能否伤我分毫?”

初七这话自是托大,心魔之力,凶险异常,就算侥幸不死,命魂耗损亦难以修复,一击之下也许便是折了一道轮回。
然而,他势必激他出手,更是必须抵挡住。
此时他与砺罂近身相接,从而能够感应道他的大半魔气游离身外,维持着一个封印的运转。若是他能将砺罂更多的力量牵扯过来……

砺罂受他言辞挑衅,一扬手,魔气如压城黑云,他全力发动心魔之力,再次重击下来。初七神魂俱动,然而仍是勉力支持,并回以一声冷笑。
砺罂更被激怒几分,第三次强行聚起魔气。初七此时想得通透,即便能受住此招,也已是极限,只怕也无力再聚心神,唯独挂心的,只望沈夜能察觉到封印有所削弱,趁机破界而出。
只是,从此竟是再也见不到了么……

初七……
忽然,心有所感,似有什么在呼唤牵引,在叫我么……
初七心念随之而生,我之性命为主人所有,倘有召唤,必为心之所向,纵使披星戴月,夜度离魂……
初七的灵力,至此,骤然衰弱下去。

那第三击心魔之力雷霆万钧,尽数打进他脆弱不堪的躯壳之内。
然而与此同时,一股强横之力自魔域边缘爆发,一路摧枯拉朽,几乎一直震碎寂静之间的封印。
那破碎的空间间隙,气流对冲,激起飓风咆哮,而在人界和魔域之间穿梭的庞杂魔物无从躲避,尽数被殃及,惨叫着撕成碎片。
在那裂口中,缓步走出一道人影,长剑在手,身后偃甲藤蔓丛生,群蛇一般昂扬,“砺罂!!!”

沈夜!砺罂急忙遁入空中,心想,不可能!不可能啊!
纵然,他是受了激,对那傀儡频繁动用心魔之力,而致使封印有所削弱,然而以沈夜的力量,仍不该如此快就能脱困。
他仍未懂,而沈夜的剑气却隔空疾削过来,速度与力量皆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他怎可能精进至此?!

砺罂的实力与沈夜本在伯仲之间,此时竟完全躲闪不开,抵挡不住,正中当胸,只听一声惨叫,他的大半身躯如乌云被狂风撕碎。
纵然魔核尚在,不致神形俱灭,但遭受的伤损短期之内却也无法再重新凝聚。砺罂拖着残躯,在空中四下逃窜。沈夜无法彻底杀死他,却能趁他虚弱之时一天一天地将他不断打散成齑粉一般的存在。
砺罂想着应对之法,口中慌不择言:“沈夜……大祭司殿下,不过就是个小小玩笑,何故如此震怒呢?”
沈夜目色赤红,如同被触了逆鳞的怒龙,根本不与他言语,在他身边偃甲藤蔓狰狞地蓄势,五行之力循环相生,灵力高涨到骇人听闻的程度。

“……我们还是盟友,”砺罂心中恐惧,“大祭司殿下不至于不顾你烈山部的存亡……”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剑光追来斩去他半只脚掌的部位,砺罂凄厉嚎叫,落荒而逃,在矩木枝间躲闪。
沈夜投鼠忌器,剑势稍缓,却仍是不依不饶地从各个角度追击首尾,魔气在空中破布似的被一条条撕裂,他似是要将心魔寸寸凌迟才肯干休。

砺罂周遭险象环生,沈夜步步紧逼,链剑和偃甲藤蔓配合无间,既冷静又凶残地将他的生路一条一条封死。最终一道剑气将他从矩木枝上逼落。
砺罂退到地面,再无藏身之处,剑光又至,他避无可避之间慌忙挥手,魔气拖起一个人挡在自己身前。
他并不认为这个傀儡的肉身能挡得住紫微祭司的一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夜雷霆之击竟就这么硬生生地收住了。

“……”
沈夜面色苍白站在原地,身畔偃甲藤蔓亦纹丝不动,像是突然中了什么魔咒,时间似乎骤然在他身上停止,然而他的杀气却是一刻更重过一刻。
这是怎么了?砺罂得以喘息,他当然很快就醒悟过来。原来如此,沈夜可是不愿意伤害这个人么?
他聚形的魔气已经所剩无几,于是很轻易地将身体缩得很小,像一枚毒痈似的,附着在傀儡的后心,自他的颊侧垂鬓之间,谨慎地窥探沈夜。

心魔,但凡是人心有一瞬间的罅隙,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呢?
沈夜的目色深沉,他看到初七的身体以一种非常不协调的方式站立起来,说站立也许并不确切——他的右肩斜耸,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提起来,直到将膝盖拉直,左半身却似全无力气,手脚都软绵绵地挂在躯体之上。
初七的头颅低垂,无声无息,覆着面具的脸庞,看不清生死。

沈夜知道自己已经失策了,他不应在那一刻停手,反而该将那一剑毫不犹豫地继续刺过去。
只要暗中避开要害,哪怕刺穿他的身体挑到一边,初七便不会继续被砺罂挟持……也不会被砺罂察觉到,他的重要……
但是在那一刻他反应不过来,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缓缓绞紧,疼到无法动作,持剑的右手臂内有一条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动,一直到现在,仍不能平息,让他的剑尖在轻微地发抖。

“大祭司殿下,怎么不打了,可是累着了?”
沈夜双目微敛,局势已转,此后步步危机,他听砺罂挑衅之言唇角浮出嘲弄笑意,骤然睁眼之时,眸光之中只是一片冷意,“哼,砺罂,说得好像你还能受得住本座的一剑?”
“大祭司殿下不妨一试?”砺罂将身躯又缩得更小了一些。
沈夜低头冷笑,收了剑势,一拂袖偃甲藤蔓消失于无形,“也不用虚张声势了,本座下手自知轻重。你我之间契约仍在,本座怎可能真的伤你性命呢?”
“大祭司殿下,总是……佛口蛇心呐。”

砺罂哑声长笑,自己想的没错,沈夜的弱点已经被自己牢牢抓在手中,“呵呵呵呵呵呵,我倒觉得,虚张声势的人是你啊。”
初七的身体猛然一震,身畔黑气弥漫,他似是十分痛苦地扭曲起来,体内骨骼经脉吱咯作响。
“砺罂,你是要做什么呢?”沈夜语气平淡地问道,他只是站着,也只能站在那里,眉头睫毛都不能多出一丝颤动。他的目光却是不偏不移,将初七的每一丝折磨都看进眼睛里,握紧了自己的剑。
“哦?大祭司殿下如此看重这个人么?”

初七此时灵力耗尽,完全无力抵挡魔气侵蚀。黑气沿着他的血管经脉逆冲而上,血肉异化而体内蛊虫大片死亡,而皮肤之上却逐渐浮现出暗红发黑的诡异图案。
“他虽然违抗本座不得擅入禁地的命令,但毕竟是本座的下属。”沈夜不满地说,“砺罂,你这么做,是想要挑衅本座么?”
“原来他是大祭司殿下的人,那还真是失敬。”砺罂故作惊讶,“据我所知,烈山部既已与我立下盟约,族民应该都配有魔契石为据,那么……为何他的身上……”

“他?他不过是个傀儡,行尸走肉罢了。流月城中豢养成百上千,想要多少也都能造出来,这种东西,哪里算得上是人?”
“是么?原来他在大祭司殿下眼中是如此的低贱,”砺罂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真是没有想到,之前他可是几乎魂飞魄散也在舍身护主呐,我还以为你们主仆情深得很。啧啧,不知道他醒过来,听到大祭司殿下这些话,是否还会忠心不移?”
“……”

“呵呵呵呵呵呵呵……要不然,就让他醒来吧。”
沈夜喝道:“砺罂!你到底想要玩什么花样?”
砺罂只是发笑,然而,沈夜却看到初七的身体停止了挣扎,缓缓地抬起了头,似乎是看到了他,虚弱地叫了一声:“主人……”
初七……

沈夜忍下了想要开口呼唤他的冲动,心头却乱似沸汤。他多想要冲过去,看他是否无恙,想教他安心,他一定会救他的。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真是冷淡啊……”砺罂在初七的背后悲凉地说,“看来除了令妹和挚爱的沧溟城主之外,大祭司殿下便是对谁都寡恩薄义。”

“砺罂,”沈夜似是厌烦透顶,“本座事务繁忙,比不得你能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浪费光阴。本座就不奉陪了。”
“大祭司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哼,就算只是本座的傀儡,也轮不到你随意处置。现在将他还给我,今日之事到此了结。”
“呵呵呵呵呵呵,大祭司殿下的人我又怎么敢强留。”砺罂笑道,“可是有句话,他好像很想问你?”

沈夜本是作势要走,然而察觉身后异动,而回过身来,只见初七正在吃力地向前行走,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主人……”
砺罂在耍花样!需要小心戒备,沈夜即使意识到了,却仍是怀了一线希望,初七向着自己走过来,也许这便会有转机。

初七一直走到沈夜的跟前才停下脚步。
“主人……”他仰起脸,迷茫地问道:“我是……怎么死的呢?”
“……”
他的心脏似被瞬间冻结一般。
他的噩梦,回来了……

然而,就在此时初七的动作却顿时敏捷,右手紧握的长刀竟向他的心口直刺过来。
沈夜竟来不及应对,他的脑中一时混沌,盘旋的全是那个简单的答案,你是……死在我手里的……是我杀了你……
幸好,神血护持之力在魔气靠近之时已然自行催动,在他胸前展开,那刀锋撞击在上面不能再进分毫,紧接着,初七便被弹开。

然而,似乎仍是有什么东西,被那一刀刺中,整个破碎掉了,沈夜的心里全是尖锐的碎片,然而,任何一点痛楚都不得从口中泄露。
不!他强迫自己冷静,那根本不是初七的刀式!那根本不是初七!那么……他却不敢去想的却是,在那个身体里,初七是否还活着呢……
沈夜再度暴怒起来,“砺罂!”

初七的身体宛如被蹩脚的傀儡师所操纵着,蹒跚地站立起来,重新向他走过来。
“呵呵呵呵呵,大祭司殿下的神血之力,果然不同凡响。你刚才砍我的那些伤,到现在还疼着呢。”砺罂嚣张地狂笑,“这个傀儡啊,刚才的神血之力也一定打得他很疼很疼的。”
沈夜咬紧牙关,初七此时露出的下颌和手指上尽皆浮现出暗红的图案,整个身体都已被恶浊魔气所侵占,自是与清圣的神血之力水火不容。
“不过也无所谓啊,反正,大祭司殿下对他也并不看重,更何况,流月城做傀儡的那些活人,还不都是你亲手或者亲自下令害死的么?他也是一样吧,已经杀过一次了,多杀一次又有什么所谓……”
“住口!”

此时,初七手中蒹葭发出冷冽寒光,在他身后拖着,一步一步地逼近沈夜,刀刃与青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不是初七。沈夜有多少次看到初七在仔细地擦拭这把刀,他知道他有多爱惜这把刀——那是他送给他的。
蒹葭的白木刀鞘之前也被扔在地上,初七向他走来的时候,从那上面踩过去,脚下木鞘发出碾压的裂响。

魔物懂得什么人心。
沈夜的愤怒消失了,他想,那种东西怎么会懂得被自己护在掌心,惜若目珠、视若珍宝的东西,眼睁睁看着,被人践踏、利用和伤害……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转而又有些想要笑出声来,这不就是自己做的事情,此时的感觉,这就是报应吧。
初七终于走到他的对面,攻击向他的刀全无章法,但魔气加持之下,威力却也不容小觑。沈夜的神血之力对魔族而言宛如炼狱焚火,在触及到初七的时候便亦发出被烧灼的黑烟,也许砺罂说的是真的,会让他很疼很疼——如果他仍活在那个身体里的话。

沈夜的链剑抵住蒹葭,扭转方向将他甩向一边,指望他能露出背后的破绽,然而砺罂也清楚他的算计,宁可让漏出其他致命的破绽,也绝不会背向沈夜。
然而,也不是没有办法破局,砺罂再如何躲在初七的背后,如果刺穿那个身体,从心脏这个地方刺过去,连着心魔一起……

初七正被他狠狠击退,剑柄撞到他的胸口,面具从他脸上掉落下来,
他的脸上遍布血红魔纹,眼帘微阖,之间可见他静止的瞳仁,生命焚烧殆尽那样的灰白。
“初七!”沈夜唤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他的双眼却全无神采。

那果然不是初七。
他心里不知道是痛苦还是释然。天意何曾容许人力妄加更改,这是他亲手造出的梦,结果,也必将由他亲手终结。
沈夜似是放弃所有防御,仿佛没有看到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也没有听到砺罂已经发出笑声。他心里默默想着,初七,到我这里来吧。

蒹葭锋芒,如霜如雪,距他眉间不过三寸。
来,再靠近我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刺穿你那颗早已死寂的心脏。

金色的法阵在沈夜的面前展开,力量非常脆弱,在挡住了蒹葭的瞬间便消失于无形。
然而,在这一瞬间,沈夜仍是看清了,那是他所亲传,繁复的阵法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那是——舜华之胄。
为何会出现?
初七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他的身体又开始不协调地歪斜,左手的指尖上却发出金色的微光。

“哼!”砺罂感到控制这个身体有些力不从心,然而如何甘心功亏一篑,他再度激起魔气,而那微渺如萤火的光亮又再度湮灭。
“大祭司殿下,你看到了么?原来他还活着呢。”砺罂的言辞意在搅乱沈夜的决断,“他好像仍在负隅顽抗,不允许我伤害你啊。”
蒹葭再度举到身前,然而刀锋却几不可见地颤抖,那个自不量力的神识在阻碍着他,砺罂心想须当速战速决,他操纵那个身体,向着沈夜冲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迅如流星,轻如生命的猝然消逝。
傀儡的左手抓住自己的刀锋,化招手势异常巧妙,四两拨千斤,生生将蒹葭逆转过来,那本应刺出的刀尖反向傀儡自己的心脏。
砺罂大惊,他想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他催动魔气想要再度扭转。
沈夜亦眼见初七的脸庞平静如水,他的身体却在自相残杀,左手攥紧刀刃死死不放,因体内没有多少血液,所以刀伤抵骨,也只是在指间渗出少许殷红。

突然,舜华之胄再度展开,蒹葭刀柄撞到上面,借着砺罂操纵身体前冲之力,反噬其身。初七胸口的肌骨在被锋刃破开之时,只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砺罂恐惧地惨叫一声,逃离了初七的身体。
而沈夜却在这最后的关头,亦是徒手抓住刀身,手背青筋暴起,尽力一扭,只听金石碎裂之声。蒹葭作最后一息龙吟,在沈夜鲜血淋漓的手中,毁作两段。

世事无常,总像是特意在嘲弄着人类渺小的心意,又像是一场又一场无望的轮回。沈夜当初赠他蒹葭之时,何曾想到会是如此结果。亲手相赠的,也亲手毁去。
而残留的寸许残兵,余力不减,深深刺进初七的心口,直至没柄。
初七连最轻微的哼叫都未发出,只是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沈夜向前一步,向着砺罂逃离的方向补上一道剑气,是否命中,战果如何却都全然无心去看了。

他只见初七缓缓倒落在他的怀里,气息奄奄,心识溃散,这感觉却是何其……熟悉……
他轻轻地唤他,“初七……初七……”
初七紧闭的右眼下面溅到两点血滴,神魔之力激烈相斥,仿佛冰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之上,这簇战火在他皮肤上延烧,冒出黑烟的同时,亦烙下血色的印记。
他脸上魔性的图腾退潮似的消散。

沈夜抱他起来,向着禁地之外急行,想是因受到了震动,他忽然听到初七似乎忽然说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他没有听错,初七双眼空洞,只是嘴唇在轻缓蠕动,发出微弱的气声。沈夜侧耳倾听,但他的话语实在太轻,几乎无法辨认。
好在,他说的话很长,反复的念诵着,隐约得只言片语,便可推测全句。

沈夜发现,他其实全无意识,宛如一个破碎的偃甲在最后的时间,艰涩而徒劳地转动着一个刻进最核心处的命令。

他说,
属下……甘愿……陪伴主人左右……
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
Posted: 2014-10-13 00:14 | 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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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瞳的印象里,初七是从随着沈夜去查看偃甲炉的那天开始得以自主行动的。那天沈夜让他见到初七,也有与他确认的意思:本座把他带出来了,而且想把他放出去。
如果是瞳的话,大概不会冒这个险,因为傀儡仰赖蛊虫操纵行动,若是行尸走肉倒也罢了,拥有自主意识,又继而习惯了自主行事,难免会出现蛊虫与宿主意识博弈的危险,总比不上偃甲精密可靠。

但尚能凑合使用的东西,瞳是不太愿意花力气在细节上力求完美的,毕竟他还有那么多未知的谜题要去解开,有那么多未证实的试验要去完成。
他也知道,瑕疵会带来变数,并不是每一个变数都来得及去修正,也许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被这不够严谨的科学态度害死。
但决不能就此武断地说瞳是个不负责任的科学狂人,他只是有症状轻微的拖延症而已。

既然沈夜让他确认初七是否安全可信,那天瞳便带着初七回了自己的居所,便是在这里,他亲手将谢衣残破的身体修补改造,做成了初七。
沈夜以为,假使他的制造者认为初七会出现什么问题的话,应该会告诉他。瞳什么都没跟沈夜说,因为那是一个秘密,但是初七那时候确实是带着瑕疵的。
倒不是躯体上的伤损,而是一个松动的封印,而正如瞳之前告诉沈夜的:若说要紧倒也无伤大雅,若说无妨,也难说不会造成麻烦。

瞳让初七坐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初七对这张椅子也并不陌生了,那上面在各个部位布满了固定的铁圈和系带——以防活体在未经麻醉的解剖之时,挣扎得过于剧烈。

瞳问他。
“初七,近期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并无不适。实在要说的话……心脏时而会生疼。”
“哦,是这里么?”
“唔!”
瞳在发问的同时,骤然将一把金属长轴直刺进了他的心口,深入三寸,滴血未见。初七背脊抵住椅背,额角汗如雨下,待缓了一口气,答道:“……是。”

初七自此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胸腔里有一只封印匣,嵌套在自己的心脏上,而那把刺进他心口的长轴就像一把钥匙,插进那个匣内,并且可以被人缓缓转动。
既然知道了它的存在,他头脑中偃术和法术的知识就能大体推测出那是什么。
这种封印,名为“守心”。

他身上的封印松开了一道缝隙,瞳并不能切实地找出成因,比较科学的推测,大概早先初七与陆相斗的时候就已经被震裂了,这个瑕疵没有被发现,一直悄悄藏在他心上。
又或许……
毕竟是那个人啊,他曾是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又有什么的偃匣能够关得住他?

那个守心之匣里,封印着谢衣短暂而灿烂的一生。
只是一道细微的裂缝,容不得复杂的神思通过,但就如同埋藏于坟墓里的幽草,细若游丝的茎蔓枝叶循着那一道缝隙,那样坚毅又深情地脉脉生长出来。
那是封印之内,那个人最为执着的思念……

——

沈夜平安归来,现身主神殿。
在旁人看来,他从来都未曾失踪过,大祭司的行踪又岂要向下属汇报。巨门祭司领了失言之罪,罚了半月薪俸。
华月松了一口气,沈夜安抚她几句。华月点头说,是我多心了,没有什么能伤到你,只要你仍是大祭司,我们什么也不用怕。
随后沈夜找到瞳,用只在两人之间的音量对他简短地请他去紫微神殿。

瞳走后,沈夜又处理了几件之前累积下来的事务,才离开了神殿,那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下来。
雩风看着他的背影,风琊不显山不露水地走近他身后,听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恶!沈夜算什么东西,竟敢罚我的俸!”
风琊心想,真是个蠢货,重点并不在此。

雩风必然是知道了什么消息,心里藏不住,以致出言不逊,结果华月这个女人不忿倒也罢了,竟能惊动到瞳,且瞳见了沈夜之后,立即就走了,颇为可疑,此事实不寻常。
且他能感觉到,沈夜虽然若无其事,但分明在近期动过高阶法术,但是……是错觉么,他的灵力怎么会突然激增几近一倍,简直骇人听闻。
风琊是个聪明人,他相信砺罂确实如他所暗示的那样,可以动到沈夜,但是又显然仍低估了沈夜的可怕,现在只怕已经吃不了兜着走,那么,这段时间,自己还是安分一点为好。

沈夜知道必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瞒得天衣无缝,但只要自己不形于色,仍安安稳稳地站在面前,那些人也就只能心中暗暗生疑罢了。这些疑惑将永远尘封,那些人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任何一道伤痛,更不会知道他正付出着什么样的代价。
沈夜以如常的神色与祭司们说着话,全部交代清楚之后,他走出神殿,规行矩步,若有什么东西曾始终记录他的步幅与频率,便会发现他与平时绝无一丝一毫的偏差。

神农神殿和他自己的紫微神殿之间是一条漫长的驰道,当初修建时便用着最坚实光洁的石料,笔直宽正,是为纵贯整个流月城的中轴之路。
今日沈夜觉得这条道路尤其的漫长,清辉朗照,整条道路都泛出银色的光华,宛如一条孤独的月路,通向未知的境地。而人们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
四下寂寥,唯有沈夜自己的浅浅的影子,以及法袍拖曳的细响伴随着他。

他心无旁骛一步一步地走着,然而越是临近了,越是忍不住要想,自己已经重创砺罂,他应暂时没有力气刺探,矩木上层非是寻常百姓能够任意接近,祭司们现在也都聚集在神农神殿。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没有人会知道,冷漠和自持又是做给谁看……
只不过这么一个错念,他脚下便是紧了一步,像一段节奏庄严的乐曲急赶了一拍,随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后面跟着的就全都乱了。
一步追着一步,越来越密集,直到他开始奔跑起来。

沈夜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疾奔过,自从他年少时妄图带沈曦逃离流月城失败之后,就背负起了未来大祭司的重负,从此济济彬彬,雍容端方。再后来,待他穿上那一身庄严法袍,更是不适合奔跑。
此时,他发动了瞬行之术,身形明灭,只在瞬行法术的间隙看到月光之下他衣影纷乱,听到几声凌乱的脚步。
不多时,神殿已近在眼前,他已经可以看到殿前那尊高大的辟邪兽雕像,沈夜却渐渐缓下步子,停在它的面前。

他的心跳很快,快得像要从胸腔里炸出来。这种感觉他不算陌生,这是一个病症恶化的预兆,整整一天他都在压抑着这种久违的,却必然会降临的痛苦。
同时,他也一直不愿去想,自己是为什么要赶回到这里。
现在它近在眼前,他却宁可自己只能在这条路上永远向着它追逐过去,永远不要真正给他一个结果。

他死了么……
沈夜心里动了这样的念头,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他感到一部分的灵力从自己的体内流失出去,就如同这股灵力出现时一样突然。这股支持他的力量骤然间松懈下来,令他陷入一种眩晕的境地。
沈夜伫立原地,久久无法再前进一步。

这时候,瞳从殿内出来,脸上无有悲喜,看到了外面的沈夜,说:“哦,看到初七的灵力回溯,我便猜是你到了。”
灵力回溯……沈夜心底里只怕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合卺蛊使他们之间的灵力共通,在他全力破封之时,初七应是有所感应,继而放开了自身全部的力量供他调用。
如他心心念念的那番誓词,他是他的利剑,他是他的护盾——即使,是在沈夜不知道也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摧折殆尽……

一个会自作主张的傀儡,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个好的傀儡,瞳虽然这么想着,也只是说:“他既然有此抉择,你无需太过介怀。”
无需介怀,真的无需介怀么……沈夜轻轻长叹,灼烧的感觉顺着心血向着四肢奔流,他想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用于纠结,问道:“那他……是没事了么?”
没事么,瞳知道这种状况极为棘手,这又绕到了那个他并不擅长的领域。但不管怎么说,初七还活着吧,算是没事吧,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给他肯定的回答,令他满怀虚假的希望。

瞳说:“不好意思,已经无法修复。”
他看沈夜的脸色惨白,又接着说:“比如,他最要紧的皮相,那张脸上的那点魔纹是消不掉了。”
沈夜无力地说了声,“瞳……”
然后,他心下稍安,与瞳一起走进了寝殿。

之前,沈夜将初七带回,安置在床上,周遭施以法阵相护。他不能久留此处,必须尽快赶回神农神殿,更要尽快向瞳求助。
那个时候,初七双眼微睁,却全无神采,连那些破碎的言辞都已经不再念诵,如同是徒具人形的残破偃甲,就算是主人的呼唤也不懂得回应。
沈夜只得这样离开了他。

“他的身体的伤不重,魔气虽无法去除,但也已经稳定融合,死亡的蛊虫我也已经换了新的进去。”
一路上,瞳简单地向沈夜说道,然后顿了顿,突然换了称谓,“阿夜……他毕竟只是个傀儡,之前你高兴倒也无所谓,但为其伤神却是不值得的。初七的身上,没有什么不能替换重构,希望你能记得。”

沈夜说:“瞳,你也曾说,人心不过是肉块,而所谓的爱恨情仇无从寻找,只是虚无缥缈之物。”
瞳说:“是我说的。”
沈夜说:“如果人心只是肉块,别无其他,那么它在他的胸腔里跳与不跳,究竟有何差别?”
瞳不语。
沈夜又说:“本座自知何为喜怒,何为爱恨,虽然无从找寻,但绝非无知无觉。它们是存于心中,抑或存于他处,究竟有何相关?”

瞳听他言语,走在他身前的沈夜突然停下脚步,他也只好随之停下,心头被不安笼罩着,只能地望向沈夜默然的背影。
沈夜只是站在那里,并未回首,只是微微低下头。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习惯到也许自己也察觉不到。每当他悲伤和犹豫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凝视自己空空的手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即使勉力强留,也譬如指间之砂。

片刻之后,瞳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瞳,多谢你救他,本座铭记于心。”

他的声音虚弱至极,瞳那时候还不知道沈夜亦身患病症,只是那声音听得心惊。
他虚弱却清晰地说道,“初七,他之于我……已是无可取代。”

沈夜说完,便继续向前走。
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几年间,自己与初七亲厚无间,以为初七必然是明白的,故而自己的心意只是迟迟徘徊在心头,竟是直到此时此刻才对着他人诉说。着实可笑。
原来,他什么都不明白!待到一会儿相见,沈夜想自己应当告知他,若是一遍不明白,便要一遍遍灌注,直到初七真的听懂了为止。

他很强,不需要不知进退的利刃或护盾,如果必要为他设定一条高于一切优先的命令,那就是——活着,回来。
在他的心里,没有什么伤害比初七更深重,也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比他更重要。
他要这件事情告诉他,我也爱你,无可取代。

瞳从轮椅上站起来,想伸手拉住他,却从指间滑脱出去,“阿夜……你别……”
他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去做,如何告诉沈夜,那个初七,已然不复存在了。

三魂七魄,命魂主司轮回,天地双魂承载情感与记忆。
在瞳缝合他胸口的伤,稳定下他体内蒸腾的魔气,植入新的蛊虫令他的身体恢复控制。傀儡的修复,远比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得简单。
初七渐渐恢复神识,看到瞳,问他:我是谁……我又是怎么了……

瞳意识到了,那是因为魂魄受损所致,然而魂魄这种无形无影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同属虚无缥缈之说,委实不知如何疗救。

沈夜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事实,初七并不如他所预想的气息奄奄,而是活生生地跪在他面前,低着头,向他行礼。
“主人。”
面具下的唇线紧闭,仍是态度恭谨,俸他为主。
但,终究不会是一样……

沈夜没有让初七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瞳说,“瞳,这可是我的报应?”
他并不期待答案。
是他亲手扼杀了谢衣的生命,洗去了他的一切记忆,肆意改造,想来若有一个人,对谢衣心怀着无比的崇敬和珍视,看到初七如此,该是何等痛心。

所以天道昭彰,也势必让他自己也一尝这等滋味,被强迫着面对与记忆中无差的面容和躯体,然而他不曾记得与自己肌肤相亲,不曾记得曾与自己同服合卺……
沈夜心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人。
那个……荒谬地,愚昧地,毫无理由地,爱上他的人……

消灭一个人的记忆和感情,岂非本就是比杀死一个人更为残忍的事情,做下了,便理应承受报应。
记忆中,一切言笑也都烟消云散,依稀竟是只记得谢衣倔强地跪在他的面前,与此时此刻的景象叠在一起,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纵然强求……又岂能长久……
所以,他便是这样,再次离他而去。

既是如此,为何不死?
沈夜心中如玄冰冻结,走到初七面前,伸手猛然卡住他的脖颈,力量大的几乎要折断他的颈骨。初七明显因他粗暴的指力而感到痛苦,更是感到了他的杀心,却只是任由着他,不做任何反抗。
沈夜盯着他看了良久,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整颗心全在他身上,没有那么容易就收回,于是手指上的力气分毫不差地反噬他自己的心脏,越是用力便越是疼。
终是转念……也罢,他至少还活着总是好过死去……

他从初七的面上取下那片面具,那双明澈的眼睛迷茫无措地看着他,眼下魔纹殷红如血。
即便只是这张脸,也再不会与往昔相同。

沈夜猛然甩开了他,初七本是跪姿,未有丝毫相抗,被他的力量甩出很远,直撞到寝宫墙壁,发出极大的碰撞之声,而他却仍是一声不吭,在原处调整回跪姿。
“滚。”沈夜命令他。
初七神情不变,低头说,“是,主人。”
他便消失了。

瞳说:“你又何必如此。”
沈夜说:“也没什么……这个人,本座不会再为之多花一分心力。”
他继而说:“瞳,今日劳烦你甚多,你也去休息吧。”
瞳知道,沈夜这句话绝不是在跟自己客气,纵然想开导几句也作罢了,对他说了句那你保重,便告退了。

瞳催动轮椅走出寝殿,门廊暗处,看到初七。他对他说,“你来,刚才是否受伤?”
初七向他颔首,声音倒是如常,说:“劳烦七杀祭司挂心,并无受伤。”
瞳说:“哦,那就好。你好自为之吧。”
他经过初七身边,他突然贸然开口:“七杀祭司大人……”
瞳回过头,听到初七迟疑地问他:“主人他……是否……厌恶属下呢……”

——

待瞳离开之后,沈夜压抑了整整一天的病症也终于爆发出来了。
他兀自躺到床榻上,头疼欲裂,神血也自心口向着四肢百骸烧灼开来,简直痛不欲生。
纵然百年之计,便也交予明日烦忧,他只想睡去。天意垂怜,惟愿一夜无梦。

他的愿望没有实现,那梦极浅,无形无影。
似是有人轻拥着他,微凉的体温贴着他滚烫的身躯……又仿佛只是一缕声音,不知何许,忽远忽近。

毕生所求……
……甘愿侍奉主人左右……
不过穷尽偃术……
……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
回护一人一城……

那个声音十分歉疚和悲伤,在那些只字片语之间,对他说。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

沈夜没有去想这究竟是什么时候,流月城中并无二致,各处神殿宫室皆是厚重石建,可卒千年,而日光煨暖,更是难得的舒适。
好像,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在某一天,他正走回自己的大祭司神殿。许多烈山部的子民都一如往昔地在街道上走走停停,当他经过的时候,纷纷向他颔首致意。
沈夜本应该能发现这不对劲,但他却仿佛完全忘记了其中的一些人早已经死去,不应该在出现在他面前。
他正陷在自己梦境中,梦到往昔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他穿过前院,在大殿门前停下。他并不急着进入,而是先举目探视着殿内的情况。
大殿幽深,比之外面总是阴暗一些,一座座长窗之间泻下窄窄的光亮,其中一道落在殿中的座椅上,任谁在那时候坐在那个位置,无论他心里是凡是圣,周身都会笼罩起有一轮近乎圣洁的光亮。

现在座椅上没有坐人,只有个小少年的背影,歪着身子坐在地上,整个人和身上略显宽大的衣袍都懒散地逶迤在地,翠绿色的下摆里,露出半只光着的脚,色如象牙,脚趾足弓,都姣美得宛如精心雕琢。
而行正坐直,衣履庄重……这些最为基本的仪态,只要没人盯着,就一点也不知自觉。

他脑后松松垮垮地绑着一条长辫子,一直垂到腰际。下巴支在左手肘上,上半身没骨头似的趴在座椅上面,右手里抓着一支毛笔,正在写字。
他身穿白色的半臂长袍,翠绿色的内袍袖子则很长,却被他嫌麻烦似的拉高到手肘,袖缘团在肘间,那里有金丝绣的华美花纹,枝叶藤蔓那样纠缠在一起。这团明艳的翠绿和金黄中间,露出少年稚嫩的小臂和手腕。

沈夜心下叹息,往日必当已经进去责问,此时却只想远远站着,多看片刻也是好的。
也许是因为少年周身沐光,漂亮得不堪惊扰,就像是从这珑光之中凝出来的,若是自己稍为一动,他便会散了一般。
沈夜记得了,那是谢衣。自己的弟子,唯一的弟子。
何时才能见他长大成人,坐在那张座椅上,身着与自己不同的圣白法衣,和自己所不喜的半面的面具——若是他的话,即使同样穿着,也必定不会与自己的父亲相似吧。

不过,想象这些为时过早,他早上又犯了错,沈夜罚他跪在大殿抄书,抄一百遍,等晚上回来检查,少一遍也不行!
看来自己前脚走,他后脚就给自己找了个偷懒的地方,倒是机灵得很。沈夜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进去,幽暗顺着他的脚步而后退,整个大殿未被光照亮的角落也都隐约露出潜藏的形貌。
走到不远的地方,谢衣仍然毫无觉察地写写画画,被沈夜看到了,他根本就没有在抄书,那是一张图谱。

越来越放肆了!沈夜心里骂了一句,实则心里却并不真十分生气。
沈夜想去捉住他那只纤细的手腕,将他人赃并获。然而,他刚想举步,却站住了。
那里,他忽然看到了第二个身影。

在那座椅旁,未被日光照射到的暗角,同样有个小小的背影,披着一件黑衣,脑后束着长长的辫子。他端正地跪在那里,低头一直在写字,但奇怪的是,好像不需要光线一样。他的身边整齐地堆着一摞竹简,还有几份摊开着,似是等墨迹晾干。
那正是沈夜所交待的处罚篇章,即使没有光照,他的字迹仍是端正整洁,似是从头至尾都专心致志。

沈夜站在原地,这两个少年的背影看上去如此相似,他竟然分辨不出。

“谢衣。”他终于迟疑地出声。
“师尊!”那个孩子回过头来,吓得一通手忙脚乱——那是谢衣,他匆匆把自己的图谱收起来,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你在干什么!”沈夜声音严厉。
“我…我……”谢衣张口结舌,奈何坏事铺得太开,自知是瞒不过,干脆老实地低下头,“师尊,弟子知错了。”

这时旁边抄书的黑衣少年刚好又完成了一卷,端端正正地搁下笔,歪过身子,将竹片搁到旁边晾着,又取了一卷新的,在面前摊开,伸手重新执了笔。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似乎完全没听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沈夜走过去按在少年的肩上,一碰上就明白了,隔着黑色的布料,里面是木质硬冷的感觉,那不是一个人的身体。

他便也不再顾忌手劲,抓住它的左肩,便把它拎了起来。这个粗糙的偃甲人背后看虽然像谢衣,但是它没有脸,只在面板的地方被孩子气地画了五官。那眉眼隐约有些像谢衣,嘴巴抿成一线,右眼下面还落了一两滴眼泪——大概是他正哭着在抄书的意思吧。
沈夜被他气得都快笑了。
这些都是真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具偃甲虽然做得仓促,却能完全模仿谢衣抄书的动作,肩头的关节何其精密脆弱,被沈夜这么一扯便发出似要断裂的脆响。
谢衣着急地叫起来:“师尊师尊,你不能这么搬它的!”
沈夜一时没理他,那个偃甲人竟然真的这么不牢固,只听咔嚓一声,它的左臂竟从肩部断开,身体一歪就掉了下去,沈夜急忙用另一只手向下一揽,将它捞起,幸好它轻得很。

沈夜把它靠在身上,它的头搁在他的肩头,沈夜低头看到它尚且完整的右手下垂着,仍握着毛笔不放,并且不断地游动着,若是放在竹简上方,必然仍是不绝的篇章。
他盯着那支笔,那不是他让谢衣罚抄的文字,不知为何,他忽然仿佛能读出它在空气中写出那些无色的文字……
枝叶藤蔓一般生长开来,如水流一般蜿蜒不去,幽幽环绕在他的身侧。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抑或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师尊……”而他面前的少年,白衣上突然迸出血色,如妖异的花朵一般大片大片地绽放。
谢衣!沈夜想要叫他,却发不出声音。
谢衣仍是少年的模样,捂着自己的左肩,在靠近心脏的位置,不断地涌出血来,他晃了晃,不支地跪倒在地,仍努力抬起头看着他。

沈夜已然想起来了……这已经不是现实,乃是梦境。

谢衣的嘴角也绵绵地流下鲜血来,顺着侧颈流淌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襟,染着血的唇微微开合,静静地说,“……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
他说完,似是向沈夜微微笑了一下,眨了下眼睛,然而从他的右眼里却滴下血色的眼泪。
他便如沈夜所想的,由那珑光凝成实体,也回归天地之间,轻轻散成了细碎的光点,只余下那一身衣袍,失了支撑,骤然委地。

沈夜手上抱着的那具偃甲,却在他耳畔发出一声叹息,突然软化下来,贴在他的身上,一丝缝隙也不留,它的手臂不知何时可以动了,小心地环住他的肩头,搂住他,微凉的嘴唇似是在轻轻地吻着他的额角和发鬓。
这个动作非常熟悉……

其实沈夜一直都清楚那些……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些细小的动作……
他在与自己做爱的时候若有似无的亲吻,被握住右手的时候若即若离地回握,以及,就算给了他自由,他仍然偷偷地,隐藏着身形永远地跟着自己……

然而,这并非现实,乃是梦境……
谢衣也是……初七也是……
终究,不过幻梦一场。

沈夜用力地将初七推开,他掉到地上,似是没有力气移动身体,只能躺着,他的脸不再只是一个画出来的木板,有着与真人无异的肌肤和灰色眼睛。
他看着沈夜,眼睛像死物一般的安静,好像只是在等着他说什么。
沈夜便走到面前,脚尖几乎就停在他的头顶,低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

沈夜突然睁开双眼,深吸几口气,梦境结束了。
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偏头看到初七退后几步逐渐消失的残影。他并没有叫住他。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看到初七的衣襟直到腰际都是松开的,只是用手拢着,似是还来不及整理。
沈夜一手扶额,为何会如此……

床的一侧,仍有余温。沈夜想应该不会有别的可能,若非自己病中召唤,初七怎么敢擅自回来。
病痛和神血灼烧的时候,他确实偏爱初七带着凉意的体温……睡梦中散碎的意识渐渐清晰,他想起来了……他确实在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叫了他,胡乱解开他的衣服,与他共度了一夜。
然后就在刚才……他将他从床上推了下去,便如在梦中所做的一般……

那又如何,沈夜摇了摇头,无法再这样纠葛下去。就算自己是需要他的……若只是把他当做自己所豢养的狗,自己所深藏的利刃,和床笫之间的玩物……
然而,只是这样的念头,方才的梦境却宛如又重现眼前。

初七躺在他的面前,双眼至清,无喜无悲地仰望着他,似是在等着他对自己说什么。
沈夜毫不怀疑,他将毫不迟疑地执行自己的任何话语。

若是他说,初七站起来,
若是他说,初七把你的手砍下来,
若是他说,初七终结你自己的生命。

都是可以被执行的命令而已,初七都会毫不迟疑地实现它吧。
然而,沈夜并没有这些愿望。

他站在初七的面前,脚尖几乎就停在他的头顶,他低下头俯视他,初七没有戴面具,他们的双眼对视,两处茫茫皆不见。

有一滴血红的眼泪从高处坠落到初七的右眼下方,盈盈地停留在那里。
沈夜对他说:“……你已忘了我,我便也忘了你。”
初七听了他的话,忽然,就碎成了千万片。

——

沈夜叹了一口气,低声唤道:“初七。”
“主人。”他循声出现,衣着已经整理得毫无破绽。
沈夜说:“你记住,我不想再见你,以后你不准再出现在本座面前。哪怕是本座的命令,也不准你再出现。”
初七沉默片刻,低头说:“是的,主人。”
他便消失了。
Posted: 2014-10-13 00:15 | 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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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一次,初七活过来,眼睛可以视物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七杀祭司。
瞳那个时候回答他说,你叫做初七,是个傀儡。你是流月城的第七只傀儡,我是你的制造者,七杀祭司,他们叫我,瞳。
初七点头,表示了解。

瞳说,流月城紫微尊上沈夜,他是你的主人。
“主人……”初七重复着。
瞳问:“是的,你受了重伤,记忆应该也受损严重。所以,沈夜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初七双眼中只剩下一片茫然,然而口中似是念着自己也不甚理解的言辞:“绝不背弃主人……”

他的语气平直刻板,念诵古鼎上镌刻的铭文一般。
瞳叹息:“好,没有多少时间了,沈夜只怕是要回来了。不管你能否理解,现在我告诉你的事情,你便听着,尽量去做到吧……”
他告诉初七必须服从沈夜,便如同敬畏上古神祇那般。
但是他又告诉初七,他不确定沈夜是如何想的,但是你应该知道,你曾是爱过他啊。

但是他看得出来,初七不能理解,一个人要如何对另一个人敬若神明的同时又亲似爱人。这太难了……
果不其然,瞳的补课毫无用处,之后沈夜来了,大概只用了三秒钟就发现了初七的异样,再然后就悲剧了。

之后很长的年岁,瞳再也没有在沈夜的身边见到初七的身影。
他本以为是沈夜重新把初七关回了某个隐秘的地方,再次与世隔绝,但是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想错了。
沈夜给初七下了不相见的命令,所以,即使是沈夜自己也再也见不到初七。
于是,除了自己这里仍然存活着初七的子蛊,这个世界上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初七的存在。

——

夕阳每天都会向下沉去,沈夜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背后斜长的日光将影子拉得很细很长,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此时,若是他背后有人跟随,哪怕是十步之遥,应也是能看得到的。
当然没有,没有人能与他只影相伴。
不过幸好这时间亦不会太长,因为黑夜也每天都会来临,所有的人都将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暗影中,再也无从分辨自己的影子。

沈夜的一天还远远没有结束,虽然他也觉得很疲惫。
他的疲惫,不是好好睡一觉便能恢复,更像是一天一天深深地累积在骨髓里面,与常人所感到的困倦并不相同,他们睡眼惺忪或思维迟钝。而沈夜恰恰相反,越是疲惫之时,他的头脑反而越是清醒,他的双眼越是深沉明晰。
终有一天……他想着……

终有一天,日光淡去,他也将这样缓缓走过,这沿途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消逝……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将归于寂静与虚无,且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起陷入随之而来永夜与长眠。
既已明白了这样的终结,这一路,这一生,过得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所谓。

一滴水迹打在地上,沈夜抬头看了看,变天了,第二滴,随后是第三滴……
他讨厌雨夜。

这一夜本也一如往昔。
沈夜在雨刚开始连成一片的时候,走进沈曦的宫室。华月比他早,已经怀抱着箜篌站在寝殿之内,回过头向他微微施礼。这样的场面她见过无数次,虽然无论如何也总是难免心里不好受,但次数多了总也会麻木,继而变成习惯。

沈夜走近床榻,沈曦抱着她的兔子,仍在沉睡,不多时忽然纤长的睫毛轻颤,似是要哭了的样子。她怕是已经开始做梦。
华月指尖划过琴弦,箜篌琴音如水一样轻缓流淌,温柔地牵引着小女孩的神识,从噩梦的纠缠中走出来,然而,沈曦却并没有如往常那样顺利醒转。

沈夜心中不安,忍不住轻声地唤她,“小曦……小曦……”
他的声音纵然轻柔,仍然惊扰到梦境,沈曦终于睁开了双眼,隐有惊吓之色。
她看到沈夜的脸,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说:“呜……你是……谁啊?”

华月直到此时都并未发现沈夜有异。
往常,沈曦醒来时总是不认得沈夜的,常会因为害怕他而哭泣不止。沈夜从不介意,总会出言安抚,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哥哥。此时华月再上前去一起柔声细语劝慰几句,便能平和度过,从无例外。

但那一天,沈夜却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那时俯身床边,正背对着华月,所以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却看到沈曦盯着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脸,却不知看着什么。沈曦眨眨眼睛,仍是微微皱着眉,但眼中惊惧之色已然渐渐消失了。
片刻之后,竟是沈曦先在床上靠近了他一些,并且先伸出了小手,轻轻地抚摸到她哥哥的脸上。

沈夜握住她的小手,终于开口,如常了说了句:“小曦别怕,哥哥在这里。”
“真的是哥哥么?”沈曦这次却仿佛接受得非常轻易,虽是疑问之词,却似乎已经相信了这个人绝不会欺骗她。
沈夜轻轻点了头:“嗯。”
“哥哥……”小曦小心地问,“你为什么哭了呢……”

华月听到这话,惊得以手抚唇,箜篌曲便就这么断绝了,只剩余音袅袅。
沈夜说:“哥哥没有哭。小曦看错了。”
“你好难过好难过的样子。”沈曦展开手臂以便沈夜将她抱到怀里,她说,“是因为小曦不记得哥哥么?小曦会改的,以后都会记得你……你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
沈夜拥着她,爱怜地轻抚她的背脊,说:“有小曦在……哥哥没什么可难过的。”

本来,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夜已深,沈曦并不能保持清醒很久,不多时便又入睡了。
沈夜安顿好她,站起身来吩咐华月:“她睡了,烦你为她抚琴镇梦。”
华月想说什么,然而看他面色如常,终究也只是低头:“……是。”
沈夜走到宫室门口,抬头看外面雨势并不算大却也下了许久,地上已经沾湿,低洼的地方有薄薄的积水。

在靠近门边的地方,却有一小块地面,颜色较周围略浅,这里……之前必然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长久地站在那里,挡住了雨水,所以这块地方仍是干涸的。
沈夜侧目,看着那雨水连绵不绝,没多久就将这片地面淋湿淋透,与周边无异……
华月见他立在门口不动,出声询问。
沈夜回答说,“没有什么。”

沈夜讨厌下雨,便如此时此刻。
他仍是独自走在那条长路,周围充满了淅淅沥沥的水声,扰乱他的视听。
他忍不住要去想,还会有谁,默默地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听着他和沈曦说话,那只是些孩子的话罢了,没有任何窃听的价值。

此时此刻,他仍在么……这一路上,自己不是一个人么……
也许偷雨不偷雪,所以,是只在下雨的时候,他会靠得那么近么,不教自己发现……他还在附近么……在的吧,虽然不知道在哪里,沈夜想,他应该是在的吧。
他为什么还跟着自己,简直是……不,他为什么还能跟着自己!
沈夜发现,他只是自己给了自己下了一个禁锢,初七却仍然可以这样无拘无束地跟着他,随心所欲地看着他。
相反,沈夜自己却只能压抑着自己,他自己却无法见到初七。

荒谬……当真荒谬……
这是怎么样荒谬的一个禁令!

初七……这个名字并不需要多大唇舌的动作,只是舌尖在上齿之后的两下轻弹而已。
别理那个了……沈夜想着,简直是愚不可及。
自己若是呼唤他,他会出现么?

沈夜无声地默念自己赐给他的名字,初七……
雨势在此时转大,顿若倾盆,有如置身瀑下,水声浩大。
“初七……”他出了声音,那声音掩盖在暴雨之下,反正也是听不见的,沈夜竟觉得有趣似的,轻轻笑起来,“初七,初七……你在么?”

他说:“初七,出来吧。”
他说:“初七,本座想见你。”
他说:“初七,那句话便算了吧。”
他说:“初七,你所说的永不离弃呢?”
他的声音渐渐大了,到最后,已是向着这片滂沱的雨幕喊叫,“初七!初七!”

初七没有违逆主人的命令。
就算是沈夜现在如何向他要求,他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沈夜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回答他的只有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雨声,冲刷整个流月城,一天一水,什么都不会留下。
他说:“你还真是一条只知听命行事的狗……也罢。”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

“你记住,我不想再见你,以后你不准再出现在本座面前。哪怕是本座的命令,也不准你再出现。”

初七没有违逆主人的命令,虽然他确实一直都在。
从沈夜第一次唤他,他身子一震,便本能地想要过去,甚至远在那之前,沈夜每每心思回转的时候,他都会有本能的反应。他听从沈夜的召唤,甚至不需要仰仗他的声音——只需心念而已。
然而,那是两条完全相悖的命令,在他的头脑里相互倾轧。

他应该要顺从主人所有的命令。
主人命令他不准再出现。
主人命令他出现。
主人命令他即使是主人让他出现的命令也不准再出现。

所以,他不能出现。

一如往日,初七只是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悄悄地看着沈夜而已。看他最终穿过雨幕,回到自己的寝殿去。
紫微祭司神殿里太过冒险,遍布沈夜的法咒,所以他不敢接近,将在外面度过漫漫长夜。

有时候也他会四处探听一些消息。到了白天,他跟着沈夜,潜行过驰道,到达神农神殿,那里人多眼杂,隐藏行迹反倒简单。
沈夜每日还会踏上寂静之间,但那个地方,不能靠近。
初七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说不定那些都是丢失的记忆。

他有时候听到华月或者瞳对沈夜禀报值得注意的人或事,沈夜无人可用,他便会暗中将事情查清楚,潜入廉贞祭司神殿,混在华月的线报之中,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反倒比调查本身更耗心神。
若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做事就好了啊……初七有时候心里想着,如果主人,不那么讨厌自己,不,如果自己能弄清楚主人究竟在想什么的话……

说起来,沈夜真是一个奇怪的主人啊……
刚见面时,就差点被他杀了呢。
他整日都看着沈夜,他在神农神殿说的种种事宜,初七觉得自己明明都能听懂,也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配合行动;可是一旦涉及他们之间的种种,就忽然什么都不明白了。
是因为失忆的关系?初七想,自己以前居然能理得清那么纠结的思绪么?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不过主人嘛,再怎么奇怪,也没得选呀。

他这时候隐藏在神殿的顶梁上,目光远远地追随着被一群祭司环绕的,沈夜的身影。
初七机敏谨慎,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然而目光尽处,却只能落在沈夜身上,除了他之外,什么都不是。
别无选择啊。

初七经常偷偷地望着主人,想着主人的事情,他这么做的时候,习惯地将右手按在左胸的衣襟上,因为那下面的心脏总是莫名生疼,可是,那种微妙的疼痛却令他不自觉嘴角上扬。
当他察觉之时,也不明白是什么,让自己兀自微笑起来。

他想,瞳大人没有骗他吧。自己曾经一定是非常非常地爱他,即使到现在……
真的,亦是别无选择。

——

寂静之间。
沈夜行到矩木之下,将一束绽放的海棠放在沧溟的身畔。他直起身子,忽然冷笑一声,“经年不见,你可好些了么?”
心魔的身躯从矩木中飘荡出来,凝起了魔气,向着沈夜一击挥去。这不过例行试探,沈夜也不以为意,随手扬起护罩将之挡下。
砺罂试探他,他也同样。砺罂之魔气大约也就恢复了八成左右的样子。

砺罂尚无力于与之相搏,所剩下的不过口舌之争,“呵呵呵呵,大祭司倒是不见当日雄风了啊。”
沈夜说:“听你言外之意,对本座那一剑竟是意犹未尽?”
砺罂说:“大祭司这一剑,确是强横霸道,然而,既然我还在这里,你也应有所了解了吧,你还是杀不了我。”
确实如此,上次与砺罂相杀本是不必要的,倒也令他多了解了一些魔的特性,比如砺罂就算被斩成最细小的颗粒,魔核不失,便总能复原;又比如,砺罂的镜子通向魔域,若日后真要诛杀他,也需考虑如何断其后路。

他自嘲地想,有所失,亦总有所得。
而在哪里丢失的,也要在哪里找回来。

“砺罂,”沈夜低头轻笑,“你这话说得真是哀婉,难道你认为本座时时算计于你,欲置你于死地?难道忘了,我们不是盟友么?”
砺罂笑得更是张狂:“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好一个盟友啊。当年立约之时,你答应我……定让矩木枝干遍布神州……然而……时至今日,人界矩木枝仍屈指可数……”
沈夜说:“你这些年月,苟延残喘,调养生息,又何尝完成了魔气熏染的事宜。”

砺罂从未被沈夜追究过效率,倒是一时语塞,转而道:“无妨啊,大祭司既然要求,我大可以提高速度。”
沈夜正色道:“只是速度又有何益。砺罂,早先受你魔气之人都未出现异状,所以本座才相信了你合作的诚意。然而,到了后期,我烈山部人染魔之后出现排异之人,似乎越来越多。想来,虽同是熏染,你用心与不用心只怕也有差异。早在数年之前,我便想要提醒你,不过后来,既然你被我所伤,想来应会有所感悟吧。”

砺罂更是从未被沈夜追究过质量,沈夜话语中更是暗含威胁之意,仿佛他被砍的那一剑也包括他办事不利的惩罚一般,把堂堂心魔都惹得有些动怒。
“魔气熏染本就因人而异。”
沈夜说:“原来如此。那么矩木枝乃神物,虽是生在流月城,但稳不稳定也只有上古神祇知晓了吧。”
又是威胁。

砺罂干笑数声,调整了一下气氛,终是服软,“好,我们既是盟友,本应互相信任才是。”
沈夜说:“理当如此。”
砺罂说:“那么,大祭司伤我这一剑,我便放下了。”
沈夜冷笑:“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你这一剑是因什么受的。”
砺罂说:“呵呵呵,我既已放下,上次我和那个傀儡的事情,也是误会一桩,望大祭司不要记恨啊。”

沈夜轻笑,想砺罂提起这事,是不会死就不怕死么。
然而,砺罂还在继续作死,“说起来,这些日子养伤无事可做,我倒是想起来,那个傀儡倒是有点像一个人呐。”
沈夜笑意不变,说:“烈山部人丁单薄,但相似的人倒也不少。”
“原来如此,其他人我倒是不敢说,但是那个人,可是当初放我进入了流月城的大恩人,不得不特别留心。”
“砺罂!”沈夜敛了笑意,“本座唯有一事不能姑息,那便是背叛。你说的那个人,本座已不屑提起。”

“呵呵呵呵呵呵,原来如此。”砺罂说,“不过若真是我所想的那个人,如今却被做成了肉傀儡,那大祭司的心思……还真是用意深远。”
“砺罂!”沈夜打断他,随后转为厌烦至极的语气,“闲话改日再叙吧。”
“大祭司事务繁忙,”砺罂笑道,“其实这个事情,我当日便告诉了那个傀儡了。他对大祭司殿下那般全心信赖的样子,倒让我不自信了。不过,现在想来,我所说的,与事实倒也相去不远。”
沈夜冷冷地问:“你告诉他什么?”

“呵呵呵呵,”砺罂想,自己终于戳到沈夜痛处,“那自然是,大祭司殿下对他做了什么,我便告诉了他什么。”
他觉得那必然可以打击到沈夜的气焰,然而,沈夜却不以为意,说:“哼……你说得再多,他也都不记得了。”
砺罂说:“哦?难道,大祭司殿下又把他的记忆再次毁去?”
沈夜负手冷言:“是又如何。所以,他现在好得很,依然是对本座忠心不二,无论怎样,也不敢违逆本座的任何一句话!”

砺罂干笑几声:“纵然……是我们这等玩弄人心的魔物,也不及大祭司之万一……但是,无论如何清洗,记忆总也刻印在魂魄之上,这就如同罪人并不是忘记了自己所犯之罪,便可算作无辜。而,魂魄之术,倒正是我等心魔所长,说不定倒可以略进心力。”
砺罂是在诈他,魂魄之术纵使上古神祇亦不可随意创制,更何况小小心魔。他不过是想见沈夜惶恐。

然而,沈夜只是望着远处,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
“大祭司殿下?”

那远方阴云密布,劲风在流月城宏伟神殿之间穿梭,吹动沈夜法袍后摆错落纷飞。
正是,山雨欲来。

“变天了。”沈夜喃喃道。
砺罂琢磨他话中的意思,“听说……大祭司殿下不喜雨天。”
沈夜转身,拾级而去。
纵然是擅长玩弄人心的魔物,也读不懂他离去时的神情,完全不是厌恶的神情,倒似有些期待,又有些残忍……

距离上次降雨,又是数月。
阴云中浸透了沉重的水汽,遮天蔽日而来,将整个流月城压入黑暗之中,道旁灵火灯烛不及点起,眼见着黑暗一层层地压下来,明明尚是午后,竟宛如深夜一般。
黯沉的云层低矮,几乎蹭着神殿的楼顶漫过,空气闷湿,沁入衣衫,令人身上粘腻不适,无处不笼罩着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心中烦躁,几乎喘不过气来。

“啪!”第一滴水砸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跌的粉身碎骨一般。随后又是几声,越来越急促地,争先恐后似地坠落。
这雨终究是下下来了。

沈夜此时已走出矩木禁地,他周身有无形护罩,再大的雨也被尽数弹开,一滴都落不到他的头发上。
所以他也不急,只是按照如固的步子走着。暴雨滂沱,互相响应几成轰鸣之声;水线交织密布,三步之外便几乎不能视物。
这世界仿佛被这雨幕分割得非常小,小到只剩下自己周遭的这一小块。

来吧,你跟上来了么……
仗着这水声和雨幕,便以为能成为你的屏障……
来吧……
再靠近一点,再更多一点……

沈夜的周身突然暴发,漫天雨水竟被击退,硬生生被扭转,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化为一轮浑圆的水幕炸裂开来,骤然扩散到数丈之外!滴水不进,任什么也别想隐匿其中。
在那一片苍茫的黑暗中,沈夜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残影,俶尔远遁,如同被惊起的夜鸟,又如射入雨幕的一道暗箭。
逃?!逃得了么?!
沈夜身形疾进,追着那个方向而去,同时翻掌结印。
既然是被他锁住了行迹,还妄想再逃?!

初七的速度极快。
身体反应快到了如他这般地步的话,是容不得思虑的。大多只是基于本能的反射罢了。
比如此时……他在雨中遁逃……
不得现身于主人面前,自然是要逃走的。
然而,那并非是命令,而是攻击……
可是,主人的攻击……是可以逃避的么……

他晃神之间,脚下的青石路面突然颤动,他发现不对,足尖一点,强行转向。
与此同时,那千百年沉寂的石面突然破裂开来,数条偃甲如巨蛇扭动着数丈的身躯自地下钻出,冲天一口咬了个空,迅速掉转蛇头,重新锁定了目标,以环绕之势,向他扑过来。
初七抬头,被这阵势惊得楞了一瞬,这……认真的么……
一条蛇头已扑到他眼前,他不能出刀,只得向后疾掠,那蛇口擦着他的足尖啃到地面上,那路面青石像豆渣一般,一口便咬下一块来。
电光火石之间,初七在空中几次错身移行,堪堪避开数条斜向夹击的蛇头,碎石暴雨被冲击四散。

他抬手遮挡,感到十分侥幸,正要落地之际,右踝突如其来一阵疼痛,他急忙低头,那缠绕在他右踝上的,一段段锁链相连的剑锋,竟是……链剑……
链剑受力骤然一收,他的腿被拖向后方,身体早就失去平衡,在着地时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身后,链剑的主人蛮横地撞了上来,两条手臂狠狠地箍住他的身体,那股力道强横粗暴,不容任何抗拒地将他纳入怀里。他们这样纠缠在一起,被追击的冲力撞倒在地,滚了几圈,初七脸上的面具被撞下来,磕磕碰碰地滚落到远处。
初七躺于在湿冷的地面, 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迷茫着……这算……什么呀……

之前,他们尚记得抵御雨水,然而一番混乱纠缠之后,早就什么都顾不上。他们都在大雨中都被浇得透湿,散乱的头发、衣衫都贴在身上,却不觉得冷。
身上被那双手臂力气大得几乎要折断他的骨头,他也没打算挣扎。耳后传来那个人急促喘息的声音,气息吹拂在他冰凉的耳畔和颈侧尤其灼热。
那个人的心脏也跳得很剧烈,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他的后背。

这是一场角逐,初七已经败了,再也无法完成自己所遵循的命令。
这更是一场狩猎,他被沈夜所捕获,猎物总是任由主人的心思,被宰割,被驯服。或如同现在,被重新宣示对他的彻底占有,被紧紧禁锢在身前。

初七已经不会再逃了,但沈夜一丝一毫也不打算放松对他的禁锢。
他们追到了什么地方,并不太清楚,只知这幕天席地之间,四周尽是茫茫的黑暗和暴雨,仿佛只剩下彼此。
沈夜在背后,将初七压制住,强迫他四肢着地。
然后,以兽类交媾的动作那样,用牙齿咬住他的后颈,扯起他的皮肤,初七仰起头来发出清晰的痛呼。知道痛就好,若是乱动,他会更用力。

沈夜咬住他,才放开了双手,开始剥下他的衣衫。初七跪在那里,任他动作,但衣料都浸透了雨水,变得坚韧又贴身,方脱到手肘的地方便缠得死紧。
沈夜感到烦躁,终是用力一扯,只听裂帛之声,将那衣衫衣带撕了下来。
初七身子一抖,眼中浮现出一丝惋惜,只因背向,沈夜并未察觉。他重新将手臂环住他的腰际扣紧,才松开牙关。

初七的背脊向前匍匐着,他肤色明皙,其下流淌的血液远远少于活人,于是肌骨被冰凉的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白得透明,似会令他感到疼痛一般,微微颤抖着。
他绾在脑后的发辫早就散了,幽黑长发无有羁束,顺着水流蜿蜒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似是裸背上刺着淫靡的绘卷一般。
颈后被咬出来齿痕,隐约有血印渗出,却是鲜艳至极。

沈夜舔了舔那处,薄施安慰。尝到雨水干净的味道,他顺着那脊骨舔吻下去,初七脊背上的肩胛与肌肉轻微扭动着,落上的雨珠在皮肤上弹跳,向着不同的方向滚落下去。也许他还发出了呻吟,只是淹没在雨声之中。
沈夜舔到腰间最纤细的地方,偏转了方向,在他敏感侧腰处咬啮一口,这次他听见了,初七叫了一声,脊骨像是被人抽去了一般塌陷下去。
他的腰腹控制在沈夜臂弯里,动弹不得,而上半身却无力支持,沈夜看到他侧脸枕在小臂之上,咬住自己的手指忍耐着,指尖因雨水而异常苍白,而唇色却是绯红。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睫毛都被打湿,那表情似是痛苦,却也必是无比动情。

多长时间了……沈夜想着,自从那次命他不得相见之后,是多少年过去了……
他的右手顺着初七的腰际,向上抚摸,腰线的肌肉,皮肤之下微微起伏的肋骨,突出的肩胛……最后五指绕进他散开的头发里,缠了一圈,向后拉扯。

扯痛的头皮,迫使初七重新仰起头来,那瓢泼大雨密集地淋在他的额头和眼眉,令他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雨水顺着鼻梁和脸颊流进无法闭合的口中,继而再流出来。
他想哀求这只手放松一些,好疼……
那只手的力气没有放松,他只得被迫退后,臀部贴在沈夜的胯间,那里……有东西顶住了他。

初七后知后觉地有点害怕了。
从开始的时候,便一直被各种疼痛侵袭身体的各处,膝盖跪在地上,敏感之处被啃咬……但是任何的痛都比不上现在。
他的身体未经过扩张,却就着蛮力和雨水的些微润泽,被直接地破开来,鲜血自大腿的内侧流下,或直接滴到他腿间的地面上,化在积水里,一滩浅浅的殷红。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沈夜要过,后穴比未经人事的时候更紧,早已不能适应突然的进犯。
甚至,他记忆里这部分也还是空的,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听到自己齿间难以控制地打颤,是因为冷么,全身湿透,皮肤触手冰凉,然而体内却有如一块烙铁在凶狠地抽动,将主人的刻印烙进他身体的最深处。
明明应该是很痛苦的,然而欲望却仍是汹涌地淹没他,令他忘情地顺应沈夜的动作索求欢愉。

初七忘了,但是沈夜没有忘记。
这是与他同服合卺的人,哪可能那么容易相绝——应和承情,两相交欢,说起来和美,实则也是残忍。,有这催情之效,无论自己怎么折磨他,他受到怎样的对待也好……他都只会以沈夜的快乐而快乐。
天际一道白亮的闪电,苍穹似是瓷片似的碎裂开来,片片巍峨神殿有如版画一般黑白分明,刹那之间照彻他们纠缠的样子,抛却了一切作为人的教化和羞耻,在这天地之间,宛如化身兽类似的疯狂交媾。

沈夜将他翻过来,初七仰面躺在地上,抬起双手遮挡着扑面倾泄的雨水。
沈夜和初七好的时候也有数年,但之间从未用过这种方式——让他四肢着地趴在身前,从背后侵犯他……是沈夜喜欢的方式。
虽然若是要求的话,初七自然愿意配合,但是他看得出来,初七享受两人之间的拥抱,也许更甚于做爱本身。
沈夜以身体覆盖住他,挡住那些雨,让他躲在身下,拉起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肩头。初七自然而然地拥住他,似是非常快乐。

沈夜低头吻住初七,在片刻之后,上方滚动的闷雷炸响,仿佛是天劫降临一般,大地也都在震颤。
沈夜仍是不放,不会再放他了……
他想,若是此刻,天地崩碎,摧枯拉朽,将一切虚妄尽数粉碎。
那么,他们便死在一起。
Posted: 2014-10-13 00:16 | 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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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日暮,紫微祭司神殿。
沈夜回来的时间较平时略早,并未进入寝殿休息,而是坐在前厅的座椅上,右手支着额头,闭目敛眉,表情有些不悦,似是在静静地思考。
然后他感觉到,初七来了。

初七来去无声,像幽灵一样安静,但是沈夜还是能感觉到他来了。
他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初七跪在他身前,近的不能更近,仰着脸凝视他,正在等待主人也向着自己垂下目光。
此时他等到了,明明嘴角没有一丝牵动,明明眉眼也都被面具遮蔽,然而沈夜仿佛仍能看到他那几乎微微发抖的喜悦。
进而,初七小心试探似的将手放在沈夜的膝头,见主人未有阻止的意思,便顺着他们交缠的目光,倾身向前,十分暧昧地跪在他膝间。

交给属下吧……他无声地向沈夜请命。
初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着大祭司的身影,偌大流月城中,任是风吹草动也难躲过他的视听。他自然是清楚是哪些人正在背地里蠢蠢欲动,惹主人烦心。
请让属下去,为主人分忧。
沈夜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像是抚摸一只温驯又危险的宠物,淡淡一笑,“去吧。不得打草惊蛇。不过,在那之前……”

他抚在初七颊边的手用了轻微的力道,将他的头颅向下推动。
初七得到了许可和指示,最低限度地解开了沈夜的法袍之后,低下头……
他侍奉沈夜也有一段时日了,学得很快,也越来越懂得沈夜的喜怒,正如沈夜也越来越了解他。

还是能察觉到有些不一样的……
曾经的初七即使不拘言笑,刀法凌厉,但仍免不了在举手投足之间淡淡地笼罩着一层柔软的气质,宛如明月怅惘,夜色温柔。
现在,初七忘却了前尘往事,真正成为了一柄沉默的刀,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爱看月亮的渺小兴趣,反倒沈夜仍是念念不忘。

有一次下雪,积雪封山,很多政事都不得不暂停下来,沈夜难得一日清闲,深居在自己的紫微神殿中不想动弹。
那夜,月华如练,照映雪光,沈夜坐在台阶上饮酒,然后初七来了。

他行动轻捷,踏雪无痕,大概也是担心踩坏了那一整片光洁的积雪会破坏主人的雅兴。
“外面可还安分?”
“是的,主人。所有祭司都留在自己的住所,未有妄动。”
“好。”沈夜说着,像是真的放松了一般,靠到身后的廊柱上,他已独酌了一些时间,那酒意后劲十足,此时正是醺然,“那,便不谈政事了。”
“初七,”沈夜宛如叹息一般说道,“今夜月色倒好……”

他的话音从中间骤然断裂,突然微变了脸色。初七自是不懂这句话有何特别,低头应道:“是的,主人。”
沈夜没有再说什么,然后,他们在冰凉的台阶上对坐相伴。
沈夜的情绪渐渐地变得不太好,他不说话,初七自然更没有打开话题的能力,只能茫茫然地望着那片月光下的雪地,看得久了,在眼中的白化成一片幽蓝之色,宛如传说中高悬在幽都之上的忘川。

突而沈夜的手掌盖到他的面具上,遮蔽了他的视线,将他向自己这边拉过来。
“别盯着看,雪光致盲。”
“多谢主人。”初七闭上眼睛,轻微灼伤的视网上各种缤纷绚烂的幻色在黑暗中扭曲旋转,又似乎能看到其中有一幕一幕的人影,光怪陆离。
在这晕眩之中,他感觉到沈夜在轻轻地抚摸他,轻易地令他微微喘息起来,然后他十分配合地攀附到他的身上……

衣襟被缓缓地解开,露出赤裸的胸膛,继而是腰腹,一直到……更加私密的地方。外面严寒封冻,雪花簌簌,但是他想,这身衣衫本也给不了他多少温度,反倒,是那双手……
主人的手,是唯一可以靠近自己,触摸到自己身上的。他的指尖滑向这个身体的哪个部位,那里便都将毫无阻碍地为他打开,像被他的指尖点上火苗,烫得他受不了。
初七仍是闭着眼睛,在沈夜抚摸他的时候,眼前充斥着虚幻的颜色,跟着身体的反应而扭曲变换,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升腾起的热度刺激到,醒过来,挣扎着想要脱出。

他的头脑中有一团幽暗的水草,仿佛缠着一段很长的时光,也许很熟悉,但他连一个片段也认不出来,全都如流水一般逝去。
他冥冥之中感觉到,那些非常……非常重要……
他不禁触摸到有些生疼的额头上,他努力想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能找到的话,自己就能明白了吧,这样,主人也会高兴的。
但是,沈夜对他说,没关系,忘了就算了。

所谓流年似水,所谓花开花谢,本就都是留不住的东西。
人会记得,人也会死去。
一切终将回归虚无……

唯有,此时此刻。
忽而感到湿意,初七一惊之下,睫毛微微颤动着却仍是没有睁眼,那是沈夜将未饮的酒倒在他的身上。
那酒甚烈,被灵力熏蒸得温热,触在皮肤上都觉煨烫,自他的锁骨的凹陷处满溢而出,四下流淌,像条条火线,烧过胸膛、腰腹、股沟,以及……

沈夜自他颈间啜饮那一小泓的酒液之后,初七的身体顺着施加的力量,仰面倒下去,后胯被紧紧搂住,但他的腰很柔韧,向后垂落成一条流畅的弧线,后脑堪堪触到地面。
沈夜俯首,那些酒在初七的皮肤上发出琥珀一般的色泽,酒当配器,他的口舌在那个身体上一寸寸地舔舐而上,自是尝到与酒盏中不同的活色生香。
他舔吻他绷紧的小腹,肚脐盛一滴酒液被灵活的舌尖勾出来,初七身体一颤,轻哼一声,“唔……主人……”

被禁锢住的腰胯在难耐扭动之时,苏醒的欲望隔着沈夜的衣袍蹭在一起,彼此感觉到对方的饥渴。
沈夜继续向上,将酒痕一一舔净,舌尖顺着他肌肉下起伏的肋骨描绘,游至胸口的地方,那里早被辛辣的酒液刺激得挺立起来,他更为仔细和用力地舔吮这个地方,直到初七无助地喘息出声,发出意义不明地呻吟。

在这些细微的反应上,初七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现在更能够接受这些事情,似乎也更为主动和喜欢,他变得很少示弱,从不哀求沈夜停止,即使受不住也硬受着。
沈夜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更喜欢他原来的样子,还是如今这种逞强的模样,反正没有区别,之前即使初七再怎样哭求着说不要或者说已经不行了,沈夜也从不会真的停止。
他固定住他后腰的手,向下移去,初七清楚接下来的事情而有些紧张。

他的臀缝间也是湿的,是顺着股沟渗进去的酒液。这段时日这个身体再度习惯了与沈夜之间的情事,所以手指稍用了些力气便很容易地侵占进去。
初七的身体扭动,本能似的躲避着异物在他身体里开拓,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却是将胸膛上的敏感之处迎上,沈夜惩戒似的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啊!”他不敢再动了。

沈夜的手指在里面不依不饶地动着,在那个微妙的地方,反反复复地按压下去,而初七也渐渐起了反应,他低着头气促地喘息着,环在沈夜胯间的双腿不自觉地分开到更为羞耻的角度,下身与他贴得更紧。
他的身体毫无遮掩,所有的反应都被尽收眼底,就算想要掩饰也是无用。
他想要了,他在渴望着他。
沈夜抽出手指,将他的身体托起,低沉地命令他道,“坐上来。”

初七永远是听话和乖顺的,不过此时的命令倒更像是解开了他的禁制,所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抱住沈夜的脖子,到了这个时候,他本能的动作和反应,便都被引诱出来了。
他喜欢拥抱,喜欢被沈夜认认真真地亲吻,额头、眼睛和嘴唇……以及,他忍着依然不可避免的疼痛,硬是将他灼热的分身纳入自己的身体里,急切地摆动腰肢……那种完全不得要领的讨好。

沈夜突然握住了他的欲望,听到他发出短促的惊喘,弓起了身体。他的这里……没有进入过旁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不懂得如何用自己的身体来取悦他。
沈夜的手掌稍加施力,极有技巧地抚弄着他,他便已经忍不住了,发出呻吟的声音。,同时,他的身体也收紧了,自行地抽动起来,如饥似渴地吸吮着沈夜的分身。
沈夜轻叹一声,感觉自己的下身源源不绝地发烫,涨得生疼,他想那是在初七的身体里面,他柔软的秘穴紧紧地箍住他,用生涩的动作,挤压和摩擦。

无论如何,初七只愿意为他打开,只有他可以进入。
沈夜突然将他摁倒在地,腰肌用力,狠狠楔进他体内,凶猛地抽插起来。初七的口中发出迷乱又痴迷的哀号,指甲抓紧沈夜的肩头。
就是这样,他喜欢。他喜欢被他压在身下,被他干。
沈夜一边激烈地进犯着他,一边抚摸他的汗湿的脸庞。天地是那么冷,他却在出汗。

初七似乎也在迷乱之时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而将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偏转脸颊,亲吻在他的手心里面。
沈夜还隐约感觉到,他的嘴唇在他的手心里面微笑。

无论如何,他仍是喜欢他的。
这是,天不绝人愿……又抑或是……
沈夜心头微疼地想着,这也是自己的报应,自己不配只被刺伤这一次,也不配得到他。
他抱紧初七,翻滚下去,冰冷刺骨的感觉骤然烙印在火热皮肤上,初七尖叫起来,全身一缩,竟就在这刺激下猝不及防地射了出来。

冷么?到我身上来。
不……
但是沈夜抓住他,初七抗拒着仍被翻到上面,被自下而上地贯穿。沈夜仍没有得到满足,初七在高潮刚过的虚软之中,艰难地喘息着,继续迎合着他。他们的身体在灼热和冰雪之间,浸染着融化的雪水,一边颤抖着一边激烈地欢爱。
在交缠之时,搅乱了整片雪地。

仿佛惟有如此,便无暇再想那些虚妄之事。
身陷极乐之中,又有什么隔阂仍值得如此在意。纵有疑惑,也都可以继续视而不见。
醉生梦死,无外如是。
莫说只是前尘忆梦,即便是永恒,也都抵不过这片刻忘情的舒颤。

——

七杀祭司每当他出现在神农神殿参加晨祈,其他祭司都会感觉到他那种把人不当人的阴寒气场,连皮都紧了一些似的。

晨祈早已徒具形式,谁心里都明白,神农神上早在下界的山川河流中无处不在,其他无论是伏羲还是女娲,向任何神明祈祷都是白费,不会有人再来拯救他们,这不过是个祭司们聚集议事的名号罢了。
而与瞳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沈大祭司,每日晨祈晚祷,每月祭祀,每年祭典,规行矩步宛如日晷和历法,有时气色不佳亦从无缺席。

那天无大事,等人渐渐散了,沈夜问他,“何事,还劳动你亲临?”
瞳说:“难道不是好事么?”
沈夜笑:“呵,旁人不知你也不知么?本座能有什么好事。”
瞳想,会说会笑,那不就是好得很了。
然后,瞳问:“我能不能见一见初七?”

沈夜看他一眼,问出了一直想问没问的话:“怎么?你为何总是会知道……他的状态?”
瞳安慰他说:“这等小事,你无需介怀。”
沈夜哼了一声,瞳见他不回答,说:“不能见么?那大祭司可不要后悔。”
“……初七是你所做,你要见他,自是有理由的。”沈夜拂袖,“他现在不在这里,到我那去吧。”
瞳转动轮椅跟上去,心里也觉得十分侥幸,沈夜竟然没有追根究底。

想来,沈夜还是给予着他充分的信任,即使他曾经和月华一起私放谢衣下界,也算是背叛,好在沈夜真的从心里不再追究了,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
瞳一路走的时候,其实也有犹豫,现在自己要做的事情,又算不算辜负了沈夜的信任呢?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对沈夜,对自己,对初七只怕都是延祸深远。
这风险是否值得?

他们两人本是一路无话,到了紫微神殿的时候,瞳忽然停下来那座宏伟的辟邪兽像之下,“阿夜……”
“怎么?”沈夜也止了步,随即玩笑,“忘带东西了不成?”
瞳说:“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我想问你一句,初七对你而言,是否仍如你曾经所说的,无可取代?”
沈夜敛了笑容,似是在认真想他的问题,又似已经隐隐动怒。

“瞳,”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其实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人想要多少,付出多少代价,天意又成全多少……本座思虑之事已是太多,至于他,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况且你当时不也告诉本座,他的身上,没有什么不能替换重构。”
“哦,是这样么。”瞳用那只无波无谰的右眼,望向他,“那如果我说,我想要再次重置他的记忆,大祭司会如何?”
“瞳!”
“或者我说,我想到了方法,可以恢复初七脑海中你们之间曾经共同经历的种种,那些记忆让你说出他无可替代的话,那么……”瞳并没有被他所喝止,“若是如此,大祭司又会如何?”

沈夜平静下来,分明有所犹豫,皱眉说:“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但若失败,代价是他再次重置?”
瞳说:“不是。我只是看看你的反应。”
“……”沈夜无语了片刻,“瞳,你最近的爱好愈发恶劣了。”
“不好意思。”瞳说,“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如果我真的可以,你会试么?”
他继续说:“或者,更极端一点。我也许能够恢复初七的记忆,但也可能,恢复出来的人是……谢衣。”

时光荏苒,唯回首之时,方觉世途茫茫……
这又是多少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谢衣……”沈夜的语气中带着陌生的意味,好像唇舌都已经遗忘了念诵这个名字的动作,不得不将之反复,“谢衣……”
他听到这个名字,头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一袭翠衣白袍的稚嫩少年,他在暖阳下恣意奔跑,发辫一跳一跳的,后头跟着他制作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偃甲鸟兽……
沈夜发现自己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向着自己回过头来的样子……

他努力在脑海里拼凑那张温润俊美的青年的脸,碎落的鬓发,烟晶似的灰眼,浅色润泽的嘴唇……但……
那是初七啊……

“七杀祭司大人,”沈夜说,语气严厉起来,“你是否有事瞒着本座?”
“既然你问了,我不会故意骗你。”
瞳正色道,“当年,我没有毁掉谢衣的记忆和情感,而是,把他封在守心之印,一直藏在初七的心脏里。”
当初沈夜的命令,是让瞳彻底将谢衣的记忆彻底祛除掉,只是建筑在谢衣的肉身之上,一个无思无情的傀儡罢了。
但沈夜的话说得再狠,瞳还是担心他终究会要后悔。

“为何要留着,”沈夜冷笑,“这许多年来,你可曾见本座后悔?”
瞳说:“这件事是我隐瞒了你,我不为自己开脱,当时,想留条退路罢了。”
他摇摇头:“但我没想到,你会与初七相处如此之好。”
沈夜说:“本座以为,你不会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瞳不与他争辩。

沈夜没好气地说,“你这次左右是要见初七,把这个守心之印,给他去掉。”
瞳说:“然而……若我想的没错,初七之前的记忆和情感,在受创之时,只怕也同样受到了守心相护。”
瞳知道沈夜已经听懂了,因为他看到他的双拳在袖中渐渐握紧了。

“所以,我可以将守心开启一道缝隙,最为执着的部分会最先挣扎解放,这并不纯然是记忆,更是承载着情感……”瞳解释说,“唯独……无法保证出来的,是属于初七,抑或是谢衣。但那不要紧,如果真的不尽如人意,你不喜欢他的样子,也还是可以将这些再次洗去,到这时候,守心里面剩下的必然是你喜欢的那个了,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差错。退一万步说,就算什么都没了,譬如重新开始,也无不可……”
沈夜说,“够了。”

够了……真的够了……
初七他……是个人啊,他在成为傀儡之前,也曾经是个人啊。
将他的记忆和感情,轻易地肢解,依着自己喜好,便随意撕裂抹杀掉,令他只抱着残缺的部分,却自以为那些便是自己的全部……让他以为……沈夜就是全部
遮着自己的眼,抱住自己的头,却也想不起一丝一毫……
被肢解掉的部分越多,初七便越是对沈夜全心信赖,而他看待整个世界的目光,便也越是迷茫……
……随随便便地,就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

沈夜忽然很害怕初七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等在神殿之内,如果他就在自己身边,如果他听到了这一切……
“若有朝一日,他忆起自己是谢衣,忆起往日风华,又见自己现在模样,又待如何?”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便告诉了他什么。”

……原来……也许……
沈夜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或者说,是一种可能性……
初七也许并不喜欢他……
他只不过是……不知道自己恨着沈夜罢了……
如果他想起来了,正是沈夜对他痛下杀手,又用蛊术拖住他的魂魄和肉身,让他不得往生,让他满手血腥,变成他宁可死也不愿成为的样子。

到那时,初七……不,是谢衣……
当谢衣再忆起这些年间的日日夜夜……被这个毁了他,又利用了他的人,压在身下,为所欲为,尤云殢雨……
想来是何等毛骨悚然,只怕简直要令他作呕。
沈夜惶惶地想着,初七是他抢下来、偷下来的残梦,自己竟然就沉迷其中,得过且过地将这梦幻当做真实。

一切,终究是有报应的,就在不远的前面,不知应在何时何地。
不……原来,那一直就在初七的心脏里面。
然而,即便是如此……沈夜的手掌握紧了,就算只是残梦,他还不想终结,永远也不想!
他几乎无法再冷静地多待片刻。

“瞳,”他说,“毁了它。”
“将守心之印,全部毁掉!”
“莫要再让本座说第三次。”

瞳看着他,“你是否心意已决?”
他提醒道:“今次之后,便再无退路。”
“此事早已尘埃落定,本座只是不想再横生枝节。”沈夜道,此时他的气也消了不少,话也说得更有理有据一些,“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初七的身手助力良多,如无必要便不要冒险动他。”
瞳却摇头:“他还是不行的。”
沈夜低头:“瞳,没有什么能十全十美,物尽其用即可。”

“他的身手刀法自是上乘,”瞳说:“但,那只是大祭司在的时候……”
沈夜说:“他听命于本座,这不就够了么。”
“实话实说,残缺的东西总是不稳定。一时虽然顺手,你越是倚重他,便越是危险。”瞳说,“上次砺罂的事情,你忘了么?”
沈夜怎么会忘,“那次不能怪他,本座不会再如此大意。”

“事实就是,没有你,他便方寸大乱,进退失据。”瞳看着沈夜,说,“若是谢衣,必不会如此。”
“够了。”沈夜第二次说。

瞳微微躬身,知道他不再会想要听这些谏言,终于冷冷地说:“属下遵命。”

沈夜和他走进紫微神殿,他们站在前殿之中,沈夜唤道,“初七。”
“主人。”初七应声现身,单膝行礼,跪在沈夜的面前。
“起来,”沈夜的声音竟似有一些温柔之意,探手虚托他的手肘,初七感觉到他言语莫名的情绪,不明就里地站起身子,沈夜竟就揽住了他的后腰,另一手抚摸他的面颊上,这举动更是令他疑惑不解。
“你别可担心,很快就好。”沈夜说道,拨动初七面具上的机括,一直拨到最后。

初七没发出任何声音,手指痉挛似的抓了一下沈夜的肩头,然后就如同被突然切断了灵力的偃甲人,全身软下去。
“他如今什么样,就什么样了。”沈夜说着,将他抱起来,“对于往昔种种,得失在我,自当领受。”
他对瞳说,“走,本座看着你,把守心之印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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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许多年以前,初七就如现在一样,坐在那张特制的椅子上。
那时候,瞳并未动用那些固定的皮带和扣锁,所以若是有心要挣扎,七杀祭司并不是他的对手。

他问初七,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初七说,只是在心脏的位置时而会生疼。
“哦,是这里么?”
瞳在发问的同时,骤然将一把金属长轴直刺进了他的心口,那是守心匣的钥匙。
初七强忍剧痛,答道:“……是。”
那是初七自此第一次知道“守心”的存在。

瞳说:“初七,若是我现在向左转动,你以后便不会再心痛。”

瞳其实不用征求初七的意见,沈夜向他要求的,只是可靠而已。但是他还是想问问看,哪怕只是当做一段实验记录。
既为钥匙,便是双向的,既可以将之重新锁死,但,同样可以将之彻底解放。
若是向左转动,将封印重新关闭,便如同绝源之水,你便不会再心痛。毕竟,沈夜对现在的你十分满意,也许留驻此刻的样子,从此成为一具完美无瑕的傀儡,已是最好。

他没有把话说全,因为那与沈夜的意向相悖。
但,初七通晓偃术,想必能够理解守心之效——若是,向另一个方向转动,那些令他心痛的东西便会真正被解放出来。

之后又会如何,重蹈覆辙?
抑或,有一个不一样的,圆满的未来呢?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也未必不值得冒这个险……
瞳从未预料到沈夜和初七竟能如此相处,他有那么深的执念,就算是死了,烂了,化成灰,也要将那个人重新抓回到手里,下令摧毁他原本的记忆,让他对自己俯首帖耳。
如果不是为了折辱于他,又是为了什么……
换句话说,执着至深的,既非是恨,又是什么……

所有流过的时间,都不会只是荒废。
每个人,每一刻,都被时间雕琢成和自己前一刻不同的样子,无论你是情愿或是不甘……

谢衣反正都死过一次了,初七就像是一场轮回。即使初始得如此不堪,终究还是转回了最好的时候。
谁又能说这不是真正的因果轮回,不是命中注定?
明明彼此之间有着这样的心意,那……如果谢衣可以再回来,也许过去的悲欢也可以重新开始……

瞳虽然是这样一副阴沉冷情的样子,其实他比流月城的绝大多数人都积极乐观,总是乐于接受现实,也乐于把事情往好的地方去期待。

瞳当时说:“初七,若是我现在向左转动,你以后便不会再心痛。”
初七当时回答他说:“七杀祭司大人,请手下留情。”

初七当时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心脏上嵌套着开裂的守心之印,那道裂缝里倔强地钻出那个人宛如蔓草一般执着的思念。
而他比瞳更清楚的是,那绝对不可触及……在脉脉滋生时的微痛,岂能与斩断时的惨烈同日而语。

初七从不畏惧痛苦,如有必要,就算需要斩下自己的右手也绝不会迟疑,然而,他想自己必然无法再那之后存活下来。这应也不是瞳想要达到的目的,所以才开口请他手下留情。
将心脏看做普通肉块的瞳不会理解,若那样做,他的心会死掉——停止跳动,其实并不是死……
亡心为忘,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会在心仍活着的时候,被真正忘记。

初七自己是知道的,从他心脏里萌发的,那细若游丝的思念早已融入他的每条血脉和神经,更是他整个生命的根系。
他怔怔地问:“瞳大人,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瞳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想也许自己这样的冒险为时尚早。
最终那天瞳并没有对守心之印做出任何调整,便拔出了钥匙。

当然后来天意弄人,初七为砺罂所伤,神识避入守心匣中。
其后又是诸多波折,这一小段事情,便又归于寂静。

——

他们到了七杀祭司神殿,瞳要去另一个房间寻找那把钥匙,让沈夜再次将初七放在那张椅子上。
此次初七五感尽墨,不用那些锁扣便无法固定他虚软的身体。
沈夜俯下身将他安放好,待再站起身的时候,感觉轻微的牵扯。他低下头,看到初七的手仍是虚浮地握着他的一片衣袖。
就算将衣袖直接抽出来,他也不会有感觉……
沈夜牵起他那只手,将衣袖抽走,却换了自己的手握着,感到初七的手指微弱的回握着他的力度。
他心说,别怕,我陪着你。

瞳从外面进来,手上除了切开人体胸腔的各种刀、锯、撑架……还有就是那支金属长轴。
接下来的血腥场面除了瞳自己之外,流月城没什么人不看得胆战心惊,他问:“大祭司不回避么?”
沈夜说:“没有必要。”
瞳点头,“哦,那便开始了。”

其实解剖之时,如果没有惨叫的话,便会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
肌肉顺着刀刃游动黏连,骨骼关节被手摇的支架错开,所谓“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瞳早已是习惯了,而沈夜只是默默听着,注视着。
锯开的肋骨之间,他已经可以看到那只守心匣——它并不大,像玉石一般的半透明,上面有一道裂痕,如一条血线一般的鲜红,其实极细,只是因为它的表面太过光洁才引人注目。
它的里面包着初七,或者说谢衣的心脏。

静默不动,栩栩如生。

瞳将一支金属长轴插进入,沈夜感到被切断了所有身体感觉的初七手指竟是猛地一紧。
“等等,这是什么?”
“钥匙。”瞳淡然地说,“不锁住的话,拆卸守心的时候,里面封存的神思难免会有流散。”
他说完便向右边转了半圈,随即转回去,将钥匙拔出来,放到一边。

以他的灵力和法术构建的守心之印,也应着他的法术而摧毁。
那只半透明的印匣如冰块熔化在沸水之中,露出毫无防御的,血红的心脏。
初七到了此时却开始虚弱地挣扎起来,他不应会感到疼痛,却深深地吸气,喘息,被固定住的手腕和双腿在毫无用处地抽搐,他与沈夜相握的手却越来越无力。

“怎么回事!”沈夜问瞳。
瞳说:“没有什么,做完了。”
说完,他便摘去了手上的手套,而初七也缓慢地安静下来,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主人……”他似乎模糊地说了一声。
他的嘴唇翕动,微微发出气声,似在极轻地说着什么。
除非与他近在咫尺,否则必然无法听见。

沈夜握着他的手,在他的身边,听着他说话,然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则不会被任何人听见。

——

瞳想起那日,大雨初歇,云开天霁。

一般来说,暴雨来得急促,下得轰烈,那便就不会很持久,一时三刻,就渐渐止住了。
世情相通,譬如人与人之间两情相悦,或灿如朝露,或细水长流,古往今来怕也是不能两全其美的。

所以,若真能以纯粹的道理处世置身,真的想要和一个人长相厮守的话,反而是不能太多,不能太过地,喜欢对方的。
这些道理,瞳觉得就算讲给沈夜听,他也不会明白的吧。阿夜总是把人都逼到极致,也把自己逼到极致。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

那是一处幽深的山林,鸟鸣溪涧,修竹留云。

他在早春的暖阳里,把刚刻完的匾额安到竹门之上,搓搓手,仰望着那“江海寸心”。
原本的牌匾写的也是这四个字,只是年年岁岁雨雪侵蚀,终究还是坏了,只得重刻。想来人心比不了木石坚硬,但若是心念不改,却是千年无转。
他刻完之后,两相对照,竟连字迹都如翻印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

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他无声叹息,转而又微笑起来,这一叹一笑之间,思绪便是滤过过几十年的光景。
他想,也许终有一天,还会再相见的吧……
但愿,到那个时候,你我不会再兵刃相向,能够前嫌尽弃。
那么我,亦可从心所愿。

他出身贵胄,青年之时几乎顺风顺水,除了幼年失怙,几乎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情值得求取。惟独在年少无知的时候,曾跪在自己床前,暗自向上天许了愿,若有幸能成为大祭司挑选的弟子,此生此世当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饭可以乱吃,一生一愿却是不能乱许。否则有了真正的平生夙愿,上天便连个祈求的机会也都不给了。

多少还是觉得遗憾吧。
在那之前的岁月,自己殚心竭力,从未有一次辜负那个人的期许。
如此,竟仍不能令那个人多信任他一点,再多依靠他一点,至少听他一言,放他一试。想来初时也许意气用事,此后经年,他仍日思夜想,如芒在背。对那个人来说,这也只是一条通向虚无的荆途……

放下吧,他终究想着,便潜心偃术,莫在纠结往事。
然而,若无心愿,人又为何红尘颠沛。

人心不足,愿望苦多。
他低头,而我之心愿,最终最终……只得魂牵梦萦,那一城,和一人。

——

此时,初七独自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脚下清晰地映着着他的倒影,像踩在一片巨大的镜面上,而镜的另一边,同样是一片纯然的黑暗。
他之前还会试着向某个方向探索,以期能找到脱离这片绝境的方法,但是无论他如何奔走,周围也都是一成不变。
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去到任何地方,而时间没有日夜和更漏的分割,也早就蹉跎到不知什么地步。

纵然拥有能斩断一切的利刃,奈何他的面前什么都没有。

这是死亡么?还是所陷在了传说中的生死之间,等着自己的执念来找他——那些放不下的人和未完成的事……
到了最后——
你的愿望又是什么?

愿望?我的愿望是什么……
流月城……烈山部……
他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可那个疑问不依不饶,你的愿望又是什么?
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我没有愿望。

初七想,因为我并不是人,我只是一个傀儡。
身为傀儡,又怎么会有超出主人心愿的,只属于自己的愿望呢?

你若是没有愿望,那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回去呢?
然而,脑海中却有一股混乱的神识流泻进来,既陌生,却又熟悉。

是什么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一大堆嘈杂的声音,突然都同时在他脑中轰响,令他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然而这些声音此起彼伏,阴魂不散。
没有脸孔,只是纷乱的人影在头脑里疯了似的旋转,继而他们又幻化出形体,鬼魅一般环绕在他的身边,有的在哀号,有的在哭泣,有人在唾骂……他在那些人声中不断听到沈夜的名字。

住口!住口!
他的手握紧了刀,挥刀斩断了几条人影,那些噪音才终于被驱散开来,暂时平息下去。

每个日夜,初七都听着那些人的动静,他们散布流言,挑衅,煽动,密谋,暗杀……
烈山部中怨恨沈夜的,恨之欲其死,恨到寝皮食肉,恨不能将他咒下地狱的最底层,永世不得超生……不计其数。
你们如此恨他,初七想,他却是想要救你们的。
他一直在救你们。

“呵,那些人啊,尽是些蠢货。”沈夜有一次嘲弄地笑道,他这么说的时候,正在发烧。
沈夜将烧得最难受的额头靠近初七微凉的皮肤上,静静地闭着眼,从他没有脉搏的侧颈开始,在焐热了那一小片皮肤之后,便解开他的襟领,向下熨帖……然后继续向下……再向下……
“是的,主人。”
是的,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初七将自己比身上更为冰凉的指尖,也轻轻放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上,感觉到这里也随着他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

沈夜根本不需要他们的理解,也不需要他们。那些人,只要安分地活着就是了。
初七恍若无物地拥抱着沈夜,心想,主人只要有我,就可以了。

我的心愿,便是如此。
若说真有愿望,甚至超越了主人的心愿……
保护他,只为了他一个人。

于是,那些嘈杂的人声都被湮灭,掩盖在一片滂沱的大雨之中,而沈夜也消失了。
初七被转移了场景,他坐在那片昏暗的暴雨中,双手垂在身侧,茫然地低着头。他那些雨水尽是幻觉,一滴滴地穿透他的身体。
他必须继续寻找出路,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方。
越是向前,雨水渐小,水流越是清浅,渐成月下霜雪,发出莹莹光亮。

道长而歧,雪深及膝。
即使勉力向前,双腿却仍是麻木似被什么东西阻碍着,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这一片无暇的冰雪之中。
眼前幻色缭乱,显出一片朦胧的光景,那个人曾告诉他,雪光致盲。

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向自己这边扯过来,说,“别看。”
初七背脊和后脑靠到那个人的身上,即使只是记忆重现,那个人的幻象仍是引动了灵力,顷刻之间驱散了那冰雪,暖流自他们相触的地方扩散开来,让他不再感觉寒冷。
他想自己应该顺着记忆之辞,说道,“多谢主人。”
沈夜随即放开了手,轻轻推开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此时相遇,不过梦中说梦两重虚。
初七想那也不过只是沈夜的幻影,当那些散碎的记忆结束,他便也会消失。
虽然他仍是望着沈夜的背影,即便是想要挽留,怕也是徒然。
沈夜走了几步,却又回首,不悦地问他:“初七,你站不起来?为何还不跟上?”
初七茫然地仰望着他,心想这又是哪一段遗落的记忆呢?

沈夜转身,向他走回来,一直走到跟前,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主人……”初七终于意识到,原来他并非幻影,他的时间开始走动,有点混乱,这数年的记忆如水波一般融汇相通。
他被关在守心之中,与沈夜分离了那么多年,但忽然之间,每一天却又历历在目,分明是从来未曾分开过一天。

——

去除了守心匣之后,沈夜解开初七的五感禁制,然而初七陷在沉睡之中,一夜过去又是一整个白日,他仍未醒来。
瞳说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哪怕只是错骨分筋也要百日的恢复不是么,更何况是一直动到了心脏。他再次面不改色地欺骗了沈夜,至于实情,他自然是不会蠢到不打自招。

沈夜说知道了。
这倒不是敷衍之词,沈夜是真的知道了。瞳违逆了他的命令,从那个守心匣里面放出了什么。否则,初七不会在暂短清醒之时,说出那样的话。
初七那时五感封闭,只是因为神识突然回溯而心绪波动,带动了唇舌,说他一直在等待主人。
沈夜想,若非瞳擅做主张,他便永远等在那守心之中,直到被消灭殆尽,也仍在等待着自己。而自己,则自始至终也不会知道;若是不知道,便也就不会找回了他之后,仍觉得难过。

既而,他想起那个与守心之印一同雪融冰销的神识……
他停止了自己念头,不准再继续往下想。
人不是物件,譬如被切断的肢体,就算缝合回去,也可能成为一截缝在身上的腐肉罢了。
所以,一旦离开了你的,也许就永远不再是你的。

待瞳离开之后,沈夜在周围设下法阵,将整个紫微神殿都封闭起来。
沈夜坐在他的床边,初七没有戴着面具,睡颜平静安然。沈夜是伸出左手,轻轻触摸到他的脸颊上,然后闭上眼睛,潜入了他的神识之中。

沈夜在那片黑暗中寻找到初七,向他伸出手,他要将他带回来。
初七迟疑地握上那只手,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骤然乍破。

而当他真正睁开眼睛的时候,沈夜真的在他身边,真的握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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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初七在这条屋脊上已经等待了小半夜,仍然没有等到那些密谋的送信人。
他心里冷冷嘲笑,效率如此拖沓,是要如何能阻挠主人的计划?他跟这件事情也有几天的时间了,好几次都恨不得能插入他们漫无边际的争论中帮他们理清思路,然后为他们代劳解决掉个中瓶颈,好让这些藏头匿尾的人们能高高兴兴聚到一起,然后乖乖地让他一网打尽不就好了。
主人做事雷厉风行,为何就不能学着一点。

然而内心嘲笑也解决不了眼前的无奈,初七无聊地想着,到底等到何时才能把事情办完,回到主人身边呢?
此时主人是否已经入睡,他睡眠极浅,就算自己动作再轻也总是会惊扰到他,所以今夜回去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就好。
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忍不住去摸他的发梢了……

他和沈夜已是共处了许多年岁,比大多数下界凡人的一生都更加漫长。初七从未刻意计算时间,天天年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就连他和沈夜的相貌都未见时光摧折。
虽然每一天也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而已,也多有艰难险阻,惊心动魄,但是他一件也不在意。
他所在意的,只在此时此刻,正在指间流逝掉的一分一秒。

就算神农后裔的寿数再如何漫长,也终有消亡之日,不知多远,只是真真切切地截断在那头。初七不知道自己身为傀儡是否有资格生死相随,以致轮回……
若是有,下一世,是否也未必能再遇上了。而若是没有,天地之间又是否有什么邪法,可在弥留之际将这无用的命魂拆离,化入沈夜的,那么纵然自己无知无觉,形同魂飞魄散,却能让他福泽绵延,生生世世都带着。

初七凝视自己的手,沉浸在回忆之中,时间仍在簌簌流过,宛如指间之砂什么也不会留下。
然而,沈夜曾经那样握着他的手,带着他脱出幽暗的生死之间;曾经将一生相系的合卺放在他的手上;曾经无数次地舔吻在他的手心里……
来生不可期,但此生此世自是无悔无憾。
他这么想着,在这无人之境兀自微笑起来;,继而,他握住起了手掌,似是将什么弥足珍贵的无形之物,要紧地收拢了起来。

来了。

一道人影在暗中疾奔,书信藏在怀中,将要送去明日执行投放法阵的祭司手中。
沈夜和瞳都是偃术高手,所以传信偃甲不可靠,能用的也只有人,他的速度也不算慢,才会承担起送信的任务,经常穿行巷道躲避耳目是机敏,从未出错,今夜已是最后一次。
忽而,宛如只是一道夜风从他身畔吹拂而过,带着一丝十分熟悉的淡香味道,他心神一分,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
他下意识地向怀中一摸,大惊失色,空空如也,书信已经不在了!怎么会?他整个人如被冰封雪冻,楞在原地,彻体生寒。

此时,他想起来了……
他亦身为祭司,不过席次低微,只能站在神殿门边,而每当那个人走进神殿从他身边经过之后,衣袖扬起的轻风中,便是染着同样的神香。
“沈……”他恐惧地刚念出了那个姓氏,身后却突然一记重击,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跪倒,那个人的脚踩住他的脖子,一使力,将他的侧脸踩进尘土里。
他只能用一只眼睛隐约看见,那个人的鞋尖上都缀着尖刀。

“放肆,岂能直呼主人名讳。”那个人轻蔑地说道,那个声音并不是沈夜,他是新近进阶,再怎么回忆也不记得流月城中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然而,从那个人身上,沈夜的味道,仍是隐约地散失在微凉的空气之中。
他听到那个人摆弄书信匣的轻响,忽然想起来,为了保密,书信是用六子连环锁和高阶秘术锁在偃甲密匣之中,若是不能解锁强行开启的话便内容会自动销毁。就算是沈夜,想要解锁只怕没有几个日夜的钻研也没那么容易,想到这里他心下稍安,进而故意出声激他道,“别白费力气了,区区沈夜走狗,就算杀了我,也休想打开这密匣。”

他指望那个人不服气强行尝试触动机关,即使书信送不到,也好过落到沈夜手上。
那人果真上当,笑道:“我倒看看,有何精妙之处。”
不过片刻之间,那人又笑:“不过儿戏。”
他听到偃匣应声开启的声音,然后是竹片翻动声响,那个人已经开始阅读书信,心中大骇,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此时所有的信心皆被击溃,不过是沈夜身边的一个人而已……而他们是凭什么能与沈夜本人为敌。
他们里应外合,密谋已久,然而所有自以为是的筹谋岂非正如此人嘲弄的,不过儿戏。
“捐毒……”此时那个人已经看完了书信,又是冷笑一声,转而低头问他,“喂,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知道那人是要杀他了,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大叫起来:“饶命啊!求你不要杀我!”
“只剩下这等心愿?你此生也是白费了。”那人的脚下将他踩得更紧了一些,让他无法再高声,“别叫,就算不这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的人生如戏折一般在他眼前重现,早亡的父亲,年迈的母亲,深爱的妻子和刚刚降生的女儿……思及念及,他流下眼泪。
“死生无常,又是哭什么呢?”
“我对不起老母妻女……尚未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之责,如今却要害他们为我伤心,日后生活更是艰苦。”
“哦,你还有母亲、妻女。”那人淡淡地说着。

“我女儿刚满周岁,我终日在外奔忙,都没好好看过她,只记得她生的粉嫩漂亮。今早出门,内人对我说她聪明伶俐,昨日竟然已经学会了叫爹爹,让我去听……我说日后她叫爹的时候多得是,便就出门……竟是再也听不见……”
“幼失其父,确是大不幸,好在令嫒终究是年纪小,也未必记得你分毫。若是大一些,十岁不到的光景,正是将父母当做天地,岂不是更会成为一生伤痛。”
那人语气平和,倒似是在安慰他的不甘似的。

“年少时只想着求取仕途,父亲去世之时也未回家相见,想来那时母亲一人陪伴父亲最后一程……我家境贫寒,他们相濡以沫几十年,母亲一直守到他化灰消散,那时必是十分孤独。我却为了多在祭司面前表现,而迟迟不归……而待我回家之时,母亲却笑着对我说,一切有她打理,让我不必分心……后来有了家室,更是鲜少回家探望母亲,听闻老邻居说,她总在门口怅望,想是在盼我归来……总想着来日方长,如今却要她突然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人道:“父母在,不远游,然而生老病死也是世间常理,你纵然活下去,也不过沦入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样是难过,又有何差别。”

“我妻子秀外慧中,我少年之时便对她悄悄恋慕,从未想到此生有幸竟真能得娶到她为妻,我何德何能,只望竭尽所能让她能过得好一些。时日一久,事务连轴,如箭在弦,不由进退,与内人相谈渐少,连个笑容都鲜少流露,渐渐都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汲汲营营,难道不正是希望她能开心么……现在想来,我终日不在家中,女儿为何反而先学会了叫我……早上她牵着我的衣袖,对我说女儿的事情,也许也并非是因为希望我听见,而是她自己……想要多与我相处一刻……而我竟就这样……”
那人沉默片刻,说道:“你可想活下去?”

他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他当然想要活下去,想要再得一次机会,弥补这所有所有的亏欠。
“那你便当今夜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也从未见过我,将这个原封不动地送过去吧。”那人将书信匣重新锁好,但他知道那里面必然已经不是原先的那封书信,而是伪造的。
这……他背上冷汗淋漓,虽然蝼蚁尚且贪生,但如此陷害同僚,岂非是卖友求生的叛徒。
“你求生,我便给你个机会。你可以活,也可以不活。”那个人继而说,“但莫忘了,你,还有母亲和妻女。”
踩在他脖子上的力量消失了,正如那个人出现时那样迅疾不可捉摸……然而他却依然趴在地上,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那人的话说得明白,纵然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却也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

初七回到紫微神殿的时候,玉兔西坠,启明东升。
他才刚刚潜入寝殿外围,却只听沈夜似是不甚清醒地说道,“怎么那么迟……”
他靠近床榻边跪下,沈夜并未睁眼,似也不想彻底被睡眠所抛弃。初七应对声音轻柔,几乎可以用于安魂,“属下来迟,主人勿怪。那人优柔寡断,诸多废话,不得已耗了一些时间。”

沈夜嗯了一声,“结果如何?”
初七说:“属下已经得到此次相关人员的名册,并替换了信件送去禄存祭司处,对方并未生疑。明日投放矩木的传送之阵,必然不会有所差池。”
沈夜说:“好……那个信使,杀了么?”
初七说:“属下……放他去送信。”
沈夜说:“既已送到,留之何用,明日便除去,以免百密一疏。”
初七低头说:“是的,主人。”

“这些琐事,不要事事总让本座催问……”
沈夜斥责完这句之后,良久没有声音,似是又沉入睡眠,忽然被角微动,却是探出手来,“来。”
初七急忙握住他的手,交握在一起重新放回被中,沈夜似是不满地咕哝,“怎么那么凉……”初七闻言想要抽回的时候,他又手掌一翻,将他的手压在掌下,不得脱离。
他最后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再过一个时辰,便叫醒本座……”
初七说,“是,主人。”

惟将终夜长开眼……
他静静地凝望着沈夜,鬓角碎发散乱,不似白日梳得一丝不苟,丝丝缕缕垂到他的眼眉之上,他眉峰重分,乃示其心性孤残,刻薄寡思,一生坎坷,终不顺遂。
即使在睡梦之中,那眉头也是微敛。

初七想着,再过一个时辰,天亮之时,他便又要去杀那个人。那人以为大难不死,也许正拥着爱妻爱女,筹划去探望母亲。
只当是来日方长,不畏生离,忽而死别便迫在眉睫。

而自己,又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这样彻夜不眠地望着沈夜。

左眼中突然无缘无故地流下泪来,缓缓滑到他面无表情的嘴角,又来了……初七不动声色地抹去,为何总会如此?毫无缘由地落下泪来。
究竟是为什么,要哭呢……

次日,大量矩木枝投往下界西域,激起连绵战火,生灵涂炭,捐毒古国毁于一战。
孤儿寡母,遍地哀鸿,宛如人间炼狱,哪里分辨得出是哪家哪户。

而此时,距离沈夜和初七之死,还有十七年的时间。

——

初七左肩关节里有一个部件坏了,这几年来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频繁到他不再报告沈夜,便自行处理了。
毕竟是使用了近百年,偃甲木质构造,能支持那么久已是难能可贵。再者,沈夜的计划愈到后期便重重阻力便愈加张狂,初七主要的任务已经由刺探转为暗杀和护卫,这对于他身体的速度和反应要求更为苛刻,所以不敢大意。

瞳那时候正在忙,让他稍等一下。
初七便也不打扰他做事,径自在角落里那堆备用的偃甲构件中挑了一个,按照自己的需求进行了一些改造。他的设想大胆,技法娴熟,改完之后,无论是性能还是耐久都与原先不可同日而语。
瞳看到了,说:“你不如把日后需要换的部件都重制一遍,我一次性全帮你换掉,也比较省我的事。”
初七摇摇头,“一次若是动的太多,就势必要停下休养。主人计划正在关键时刻,我没有时间。”

随着时间推移,外加经过的种种事情,瞳和初七的关系渐渐也近了,与其说是蛊师和造物,不如说是知交如水的友人。
此时瞳手头的事情也告一段落,转过来,看他脱去半身的衣服,问:“还是不用麻药么?”
初七说:“不用了,之后还有事情。”

瞳也不坚持,切开他肩头的皮肤和肌肉,为他换部件的时候,初七在忍痛的吸气之间,断断续续地说:“我早该向瞳大人致谢,然而每次都意识全无,时间久了,倒不知从何开口。”
瞳看他一眼,说:“不用,我所做的事情对你实则并无益处,不过是为了大祭司的心情罢了。”
初七说:“正因如此,我也感谢瞳大人。”

瞳轻轻一笑,笑声里没有愉悦的情绪,倒也无嘲弄之意。

完成了之后,初七试着动了动肩膀。
他的伤口除了细密的缝线之外,还有用蛊虫分泌的特殊胶体粘合,就像用连金泥粘合的弓弦一般牢固,即使激烈撞击也不至于崩裂。这些材质日后都会随着伤口愈合而慢慢被身体吸收。
疼痛纵然不可避免,至少行动已是十分自如。
“你也别太勉强,”瞳说,“盛极而衰、枯荣轮转,此乃天道。不仅烈山部,众多比我们更为强大的上古部族也都是如此。”

“多谢关心。”初七一件件穿回他的衣衫,平淡地说,“盛衰交替,春秋轮回,枯荣轮转……甚至于天道,那些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哦,我倒是混淆了……”瞳对此也并不十分关心,“你便陪他这一路吧。”
“是的。”
瞳点头,像一个真正的医者对待治好的病人一般说道:“保重。”

初七正欲离去,突然,门口一声巨响,只见一头两人高的怪物竟撞破石门,直冲进来。
七杀祭司这里各种试验品很多,但鲜少因为看管疏漏发生逃逸。
初七反手持刀,截到它面前,杀它倒也不难,但既是瞳的东西,总是生擒为上。他想吸引它的注意到自己身上,从而可以随机应变。谁知,那怪物看似横冲直撞,招式之间竟是极有章法,庞然之躯避开了初七的截击,依然认准了瞳为目标,以玉石俱焚之势扑过去。
瞳的手脚皆是偃甲替代,日常自理虽然无碍,但是与这样的巨怪搏斗自然是不行,他的手已放到左眼封罩上,不等到最后关头却也不愿动用。

初七凌空踩着怪物的背脊翻到它的肩头,双膝卡住它的脖颈,唐刀垂直自头顶百会穴刺下,锋入三分,卡进囟门缝隙,那个怪物庞大的身躯终于僵直,缓缓向前栽倒,而初七则如同一枚楔子钉在那里。
一时尘埃落定,他抬头问瞳:“它还活着,要杀么?”
瞳说:“不,他还有用。”
他又说:“大祭司对我说,你最近有些心慈手软,但此番看来,倒也未必。”
初七说:“也许我当场一刀刺透,才是心慈。”

“哦,是这样么?”瞳说:“初七,他与你是一样的。他是十一。”
初七略微抬起头,瞳想,他们这些身为傀儡的,对于同类总是容易产生同情。华月尤为明显,作为“一”她至今仍对他心存芥蒂,而放在身边的小扒,这几日也常见她对着十一难过。想来,此次十一失控脱逃,只怕她难辞其咎。
但是初七并未置评,只是说:“原来,已到了十一。”

瞳说:“你不受我管束,你我之间也无需客套。初七,你是否宁愿有一柄刀在当年就刺透你的头颅,使你不至以傀儡之态存于世上?或者说,若你行为得以自控,你是否宁愿当年是陆杀了你,而非你活下来,免去你后来的种种境遇?”
当然不愿……他想。
若无这傀儡之身,若从未存于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与主人相处的,这近百年时光。
初七轻轻握起手掌置于胸前,低头说:“十分抱歉,瞳大人,是我失言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些旁人看着所发出的嗟叹或是艳羡,又何须争辩。
浮生恰似水底冰,这百年时光,藏得深远悠长,个中滋味只在两人之间。
究竟是凄惨还是欢欣,旁人又哪里懂得。

此时他们听见抽泣的声音,瞳语气平缓,对着门外唤了声,“小扒,进来。”
他又对初七道:“你用不着回避。”
初七知道没有必要回避,他认识这个从门边畏畏缩缩地走进来的女孩子。她是紧跟着自己之后而造,留在瞳这里的时间几乎与自己陪伴沈夜的时间一样长,虽是无用,却也忠心。而且她的存在太过渺小,根本无人在意,所以瞳有很多的事情并不刻意避讳她。
他却不知道瞳为什么会特地表示不用他回避。

小扒看到倒地的十一,又掉了眼泪,喃喃地叫一声,程师父……
瞳实则也不生气,只是问她:“是你做的么?”
小扒默不作声地跪下,这番表示无异于认罪,惟独只道,“我并没有想到会危害到瞳大人。”
瞳便也明白,他对她说:“但如此行事,自当知道后果。”
他转身自身后存放蛊皿之处,找到“八”的蛊皿。在初七的注视之下,捏碎了里面的子蛊,指尖上染上些许如血的汁液。
小扒跪在地上的身体一颤,轻轻说道:“拜别主人……”
随即,化为灰尘。

“傀儡终究只是傀儡,对于主人来说,若有违逆,生杀予夺,不过如同碾死虫豸一般轻易。”瞳说,“初七,你也不要沉迷过深,以致失望。”
初七说,“受教。”
他看着空气中那散着微光的尘埃,忆起自己往日在瞳这里医治时,时常能察觉她扒在门后面,偷偷地看自己。
她也是傀儡,是否有魂魄,她死后,魂归何处……

瞳的心,真的是很硬也很冷。
初七想,若是主人……必不会如此。

“若当真是这样,”初七忽然说,“瞳大人为何不将我的子蛊交予主人,反而对其隐瞒?”
“执迷不悟。”瞳说道:“我当初不告诉他子蛊的存在,不过是之前担心他有时一怒之下,下手不知轻重……”
初七摇头说:“我无意质疑瞳大人的判断,但,我不过区区傀儡,此生所能执迷深信者,也无非……主人而已。”

“你未听懂我的意思。”瞳摇头,说:“你身为傀儡,对于主人自是应该誓死忠心,然而,大祭司对你,却是无需真心相待的。”
“所以,我劝你不要自视过高。若有一日,你知道他做下有负于你的事情,也当等闲视之,更希望你仍能记得你今日所言之执迷深信。”

初七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性命本就是属于主人……”
瞳打断他说,“你知道,可你心里不信。你不信大祭司真会取你性命,那么,我劝你最好相信。哪怕我不是作为七杀祭司,只是作为你的友人,也是如此劝你。”
言尽于此。

初七离开七杀祭司神殿,他新修复的肩膀在短时间内遭遇激烈对抗,从而折骨伤筋那样的疼,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略做调息。
他想瞳说得并没有错,身为傀儡不就是如此,然而,心里面却无端觉得难受。
确实,这些岁月太过美好静谧,主人对他温柔以待,令他沉溺其中,以致忘乎所以……总是伤怀什么轮回彼岸不可捉摸,其实纵是今生今世也不知如何终局。

时间越长,便越是习惯,习惯了便害怕失去……
瞳提醒他,莫要沉迷过深,以致失望。
区区傀儡,此生所能执迷深信者,无非主人。
更是应当提醒自己,眼前所见,或怀中所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得一日便是一日之幸,纵然一朝失落,也只需记得,今日之执迷深信。
理应如此。

此时肩膀伤痛减缓,有些迟了,初七想自己现在是应该前往神殿与主人会合。
计划就是如此,而此时此刻,他更是无比渴望想要见到沈夜,不愿去细想缘由。

“有趣!……当真有趣!”
初七见到沈夜的时候,华月正在他身边,所以他只是隐于暗处,听见了这句话。
沈夜的声音中怒意暗涌,究竟是所为何事?

“大祭司……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何苦还为此动怒呢?”
沈夜言辞震怒:“你说什么?”
华月急忙俯首,道:“……属下失言,紫微尊上恕罪。”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如此生气呢?

华月小心道:“请尊上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沈夜说:“派人跟着那天罡一行,莫让他们轻易就死,看看他们到底能找到什么。”
究竟,是要寻找什么呢?

之后他们又谈了一些将在朗德寨投放矩木的事情,华月便告退了。

沈夜独自站在中庭,初七才从暗中现身出来。
“初七。”他似乎余怒微消,声音中透着寒意。
初七跪下来,“是的,主人。”
沈夜说:“以后,华月向本座禀报事务的时候,你要回避,不许在一旁探听。”

初七略微诧异,沈夜从未禁止过他了解任何事情。这又是为什么呢?
沈夜见他没有及时反应,向他回眸,“听不见本座说话么?”
“……是,主人。属下从命,绝不探听廉贞祭司与主人的谈话。”
初七低头,一路以来心里的难受却似乎忽然消失了,没有任何感觉。

凡事只怕大抵如此,预想起来是似乎是万箭穿心,难以承受,
而真的降到身上,避无可避了,反倒是,不过如此。
Posted: 2014-10-13 00:24 | 8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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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破军祭司谢衣早就死了。
一百年前便死在捐毒,是为大祭司沈夜亲手所杀。
沈夜原本以为下界那些小孩儿寻找谢衣的事情不会有结果,只会是一场闹剧,虽然戳到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往事,但是终究不过是让他嘲笑上几声罢了。

然而,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
雩风身亡,姜伯劳等四人逃回来,由华月带着,向大祭司请罪,互相补充着,向他详细描述了那个杀死巨门祭司的男子的形貌和招式。
虽然对于大祭司的愤怒已有心理准备,他们仍未料到沈夜听闻了这些,竟然暴怒如风一般从台阶之上冲下来,张开手掌紧握住他额头两侧的太阳穴——姜伯劳的脸都被捏得变了形。旁人看得胆战心惊,竟连廉贞祭司都不敢劝一句。

大祭司直接从他的头脑中读取了他记忆的画面,面色宛如是白日见鬼,然后他扔开他,姜伯劳像死人一般倒在原地。
沈夜抓住下一个,直到把四个人的记忆全部看全。
毫无疑问。
他面沉如水,双手收进袖中,背到身后,良久喃喃道:“竟然……真的……是他。”

破军祭司谢衣其实没有死。
一百年前在捐毒,他被沈夜所重创,秘密带回了流月城,药石罔替,身体植入蛊虫和偃甲,洗去了全部的记忆,只留下部分法术和偃术,被改造成肉傀儡,名为初七。

然而,初七一百年中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那么下界的这个谢衣,又是什么?

沈夜走出廉贞祭司神殿。
初七本是与之如影随形,然而之前因被下过禁止探听主人与廉贞祭司对话的命令,所以他并未跟随沈夜进入神殿,只是一直等在外面。此时见到沈夜出来,才又悄悄地跟上去。
这一路上,沈夜心事重重,初七偷偷看着他的表情随着心绪而微妙地变化着,愤怒、憎恶、不甘、疑惑,以及……悲伤……吗?
初七静静地跟随着他,何事能让主人如此烦忧,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呢?

沈夜驾临七杀祭司神殿。站在门口,似是忽然想起了他,“初七。”
“主人。”他自夜色中化出身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沈夜说,“你不要跟进来。”
初七愣了一下,未能及时应答,然而沈夜知道他不敢违背自己的命令,所以并未等待他回答,便向里面走去。
初七看着沈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七杀神殿幽暗曲折的门廊里面,方才如梦初醒似地应道。
“……是,主人。”

——

瞳听沈夜说完始末,他自然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谢衣一直在你身边,你比我更清楚,”他说,“下界的那个自然是假的。”
沈夜说:“但是,本座看了姜伯劳等人的记忆,就算是带着面具,本座也不会认错。那确实……是谢衣。”
瞳说:“也许有人使用幻术,欺骗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灵力算不得多高,就算是下界人,也未必没有高人。”
这种解释也勉强说得通,沈夜虽然告诉自己便先这样接受吧,等待查探更多的消息之后再行推断。可是他心中仍是有一个猜测——如同一点烧红的炭火,又如一根冒尖的荆棘。
“瞳,有没有可能,做出与真人无异的偃甲人呢?”

“这怎么可能呢……”瞳也难得地皱了眉,“你在偃术上也有相当造诣,应当知道偃甲只是听从主人的命令行事,人的头脑如此复杂精密,任何偃术和法术都不可能将之真正重现。”
这种事情沈夜自然也是知道的,然而……
“然而……”他微微仰头,话语宛如一声长叹,“他是谢衣啊……”
瞳亦陷入沉默之中。

他是谢衣啊……
就算这个世界上,无人能够做到,然而,他是谢衣啊……
若是谢衣的话,世事,绝无绝对。

假如,他真的曾经做出与真人无异的偃甲,有血泪,有骨肉,有心跳……
“瞳,”沈夜终于还是问出了如刺一般扎在心头的疑问,“你真的确定,初七就是谢衣本人么?”
瞳站起身来,说道:“你不应该怀疑他,也不应该怀疑我的判断。”
“那本座应该如何怀疑?”沈夜声音隐隐动怒起来,“你未见到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你若是见到他,你也会觉得……”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无论怎么看……他都比初七,要更像谢衣……”

“初七他,是依照你的愿望,做成这个样子的。”瞳叹了口气,“是我亲手将他切开,以偃甲替代他无法修复的损伤,亲手植入的蛊虫。”
沈夜不说话。
“大祭司,你明白,我向来只相信我所亲眼看到的东西,”瞳说,“其他的,现在不过都是臆断,我们这样争论也不会出结果。”
沈夜说,“好,你说得对。那么,瞳,辛苦你一趟,你便去看看他吧。”
瞳说:“属下遵命。”
“去下界,替本座看看他。”

——

沈夜在瞳那里也并未长留,大约也就半个时辰,便出来了,神色也并无缓和多少。
初七虽然忧虑,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次相关的事情,沈夜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让他涉及,甚至连情况都不想让他知道。
虽然不知缘由,不过既然是主人的意思,那便也只有遵从吧。
此时,沈夜叫了他一声,初七连忙出现,跪到他的身侧,他猜测着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他么?还是说,连瞳的话也不可以让他听到了呢?

然而,沈夜却并未下达任何命令,只是转过了身,长长久久地凝视着他。
他的目光极其陌生,明明没有任何愤怒或者失望的意味,相反,似是玩味的,嘲讽的,甚至是怜悯的……初七却不知为何心中仿佛畏惧起了什么东西,连自己都不能明白。

沈夜探下手来,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初七顺从地抬起了头与之对视。
而那种莫名的畏惧,顺着沈夜的视线,宛如得了雨露的野草,疯狂地滋生,蚕食着荒芜的原野。

“初七,”沈夜收了手,轻轻地说:“你究竟是个什么呀……”
这个问题无法用是或者不是来敷衍,初七愣在那里,久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

沈夜回转紫微祭司神殿,初七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所以从来没有跟得他那么远。直到沈夜走回了寝殿之中,他才刚刚踏上门廊。他在那里踯躅,心里竟觉得沈夜此时可能并不想要被自己所跟随。
沈夜燃起烛火,回身看到初七不在。
他是被自己吓到了。沈夜想,也难怪,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纷杂混乱……
此时不见,倒也是好的。

他在书阁之上,取了一卷竹简,回到书案边。
那是谢衣记录偃术的卷轴。

在谢衣叛逃的二十二年中,沈夜曾经无数次地翻阅他留下的手记。纵然他对于偃术并无太多深究的兴趣,但是看得次数多了,一度几乎可以忆起里面的每一个字。
到了一百年前,在捐毒杀了谢衣,得到了初七,之后事务又多,他才渐渐无暇再看。他用了二十二年来记住的文字,在这一百年里又渐渐从记忆中消磨下去。
然而只是些许残留的记忆,仍令他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与瞳不一样。

下界为何会出现谢衣的行踪,瞳的第一个猜想是幻术,而他却记起了在那手记之中关于人形偃甲的设想。
与真人没有差别的,偃甲人……

初七……他在这里住了百年的时光,从未翻看过任何一卷书册,无论是诗词歌赋,野史奇谈……甚至是偃甲图谱。
早些年,他和初七刚刚开始亲近的时候,沈夜甚至还有心收一些新近的偃甲图谱放在那里,心想他或许会喜欢,可以翻看解闷。

因为谢衣曾经对于偃术是如此痴迷,一本图谱可以津津有味地琢磨好几天,若是再给他一块木头和工具,更是能兴致勃勃地捣鼓成各种奇妙的东西。
但是初七就算用上大段的时间去发呆,也从来都没有碰过任何一卷,一直放到蒙尘积灰,任谁都可以看出对它们的冷落。

初七没有想看的书,没有愿望,什么也不想做,没有兴趣了解书中的记载,也没有兴趣创造任何东西。
他对这个世上除了沈夜之外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味。他的心脏是不会跳动的,就像一潭死水,没有想要奔流的方向。
如果沈夜没有事情交待给他,他甚至不会自行产生移动的意愿。若是有一天沈夜遗忘了他,他便永远静止下去。
简直就像一个物件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初七。”沈夜叫他。
“主人。”他仍是出现了,听从号令,没有脾气,他的动作和语气,都板正得毫无意外。

一百年前,谢衣前往捐毒之时,就明知自己的行踪将会暴露,凶险异常。聪明如他,还会自投罗网?无谓牺牲?
难道真的有什么值得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也要西行?
还是说,他只是放出一个与真人没有差别的,会呼吸,会流血的偃甲人。任由他杀死,或者被捕获也无所谓,总之真正的谢衣便从此金蝉脱壳,得以消失在流月城的视线之内,在下界逍遥自在。

而本座……辨认不出自己叛师弟子所造的一个假人……
这一百年来,和它朝夕相处,对它付出感情,同它欢爱纠缠,与它同服合卺……

真是,十分有趣。
沈夜心想。

他取下初七那半张面具,让他露出眼睛。
他虽然并无鲜明的表情,眼中却是有着神采——他迷惑不解,他在担心他,他爱他。
这让他看起来,比较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夜靠近他,初七也乖顺地向他倾身过来,太听话了,甚至不需要言语,就像偃甲服从偃师心念转动的命令一般。
他轻轻抚摸在他的脸颊上,顺着他左眼下如血滴一样的魔纹,抚摸下去。
你在想什么?沈夜的法术侵入他的头脑中。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沈夜想,初七如何可能会明白呢,自己又怎么能告诉他呢?
是我杀了你,将你做成听话的傀儡,然后占有了你,从心到身,完完全全的。
从此,我以为我可以满意了,我以为我们会好的。

然而,若是我认错了,瞳也认错了,谢衣的偃术瞒过了所有的人……
他一百二十二年前背叛了我,之后又造出了你来欺骗我。让我把一尊偃甲当做他,纠缠着一件死物,投诸了百年的情感,满怀爱意地触摸着你的皮肤,那是什么?碧髓石脂?
沈夜手指上用力,有些粗暴地揉搓他指下轻薄的皮肤。从初七的眼睛里看到疼痛,知道痛?

你到底是什么?
你可是谢衣?

沈夜俯身下去,嘴唇触到他眼下魔纹的位置,继而咬上那一小块皮肤。
他还侵入在初七的头脑里,他听到他无声地想着,疼……
可是他并未躲开,没错,你不能躲开,因为我仍是你的主人。

他在疑惑,这是……要做么……

好,那便做吧。
沈夜便将他推倒在地上,初七温驯地将身体向他打开。

反正,你我之间,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第十六章


瞳施展隐蛊,穿过静水湖外的重重结界。
最后,他在看见谢衣的那个瞬间,就深深理解了沈夜为何会突然魔怔成那样。

谢衣寻寻常常地站在那里,因夜风中传来巴乌凄恻哀婉的曲调,而暂时出了神。
然而,他便只是在那方小小天地中寻常站着,那些寻常事物——洒在他身上的月光,映着他倒影的静水,为他所倾听的那曲《在水一方》,甚至于草露虫鸣……竟就,无一不是好的。

谢衣似是被心弦触动,自以为四下无人,故而对月沉吟。他心中辗转情愫,上隔碧落万仞,又远百岁生离,仍旧寤寐思服,念之不忘。
此时,既似是无望得恍如只手之声,弦断谁听,又似是即便独自向着天地万籁,亦要直抒胸臆那样的任性和痴情。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瞳没有看多久,便又悄悄离去了。
他心想,幸好此时此地,不是沈夜看到了这一幕,否则更要疯魔成什么样子。
那么,自己又是否应该告诉他……

瞳困扰着这个问题,忽然意识到自己几乎都忘记了这次下来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考虑要不要为谢衣传情达意,而是分辨这个谢衣究竟是不是一具偃甲。
然而,他竟就这么把初衷忘记了。说忘记也不贴切,因为他看到谢衣的一瞬间,就已经和沈夜一样,无法再去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但,如果他是谢衣,那么初七又是什么?

正如他之前对沈夜所说,是他亲手切开了初七的血肉之躯,将伤损严重的地方挑筋去骨,植入偃甲和蛊虫……那怎有可能全是谢衣的造物。然而只是说着不可能,又全然无法解释眼前所看到的,这个谢衣。
瞳只相信亲眼所见的东西,同为亲眼所见,只是走马观花的又怎么比得上亲手切开过的东西来得真实可靠。
所以初七必然就是谢衣,然而,他却也无法切实否定这个谢衣便不是谢衣。

天生万物,如此玄妙,自己又何德何能将一切谜题参透。
既然是无边的猜测,也许整个世界都只是一颗芥子,是无数芥子中的一颗,其中的人,不,不仅是人,所谓物竞天择,所有的东西都无时无刻不在做出选择也被选择,从此世事两分,无法回头。
但,也许那些未被选择的未来并未消逝,反而与我们并行其间,承载着无数的可能性,那些被我们所抛弃的,无数未竟的选择……和心愿……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中,也有烈山部,也有沈夜,有谢衣,有瞳;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中,谢衣不曾与沈夜恩断义绝,反而桴鼓相应,琴瑟相和,以至于另一个世界中的初七,他从来不曾存在。
可能世界上就是如此多出了一个谢衣,平行宇宙之间实现了穿越什么的,也未可知。虽然这么高端的猜想,就算说出来,整个流月城也没有人懂就是了。

瞳没有办法,自己回去,大概也只能这样告诉沈夜,“我远远看了一眼。应当是他。”
那么仍是那个绕不开的问题,若他亲眼所见,仍是排除不了谢衣真是谢衣的可能性,那么初七又是什么?
毫无疑问,他也曾是谢衣,这一点,就算沈夜怀疑,瞳却不会怀疑。
但是他已经不再像谢衣,就如同笼鹰发源的桃花水,流到邙山被硬生生截断,改道进了一片荒蛮之地,而称砂底河。

瞳一直知道,自己听从沈夜的命令,将那些偃甲和蛊虫植入那个身体的时候,便是将那个人毁掉了。
然而,直到今日……
谢衣一袭布衣白裳,在月下沉吟之时随之轻微拂动,与记忆中那个清澈明晰的少年仍是不同,仿佛是被时光缓缓琢磨出的古器,极是清雅隽美。

直到今日……
方知他们这百年来,在初七的身上毁去的,曾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致与风骨。是沈夜所毁,自己也是帮凶。
谢衣和初七曾经是一样的,然而,事到如今……
初七的头脑千疮百孔,拼凑的身体里偃甲、蛊虫什么都有,又几经替换,所以事到如今,真假是非,是不是已然说不清楚了……

——

初七被沈夜推倒在地上,心中隐约是感到欢喜的。
主人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脸颊,开始向下抚摸他的身体,同时一件件脱去他的衣衫。

他们相处了一百年的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已十分默契。这些默契似是不值一提,譬如情事之前脱衣这样平常的小事情,若是快了,显得急躁,慢了,又耽误情绪,其实也是极难做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情到浓时谁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即使是钗横鬓乱,美感全失,更有甚者关键时刻竟解不开衣带之类的,纵然尴尬,不过相视一笑,日后相忆起来,更觉得既傻又甜。

但是,初七却做得极好,他知道如何配合沈夜的动作,在袖中缩起自己的手臂,或者抬起自己的腰际,让沈夜可以将压在身下的衣物轻易抽出。
他的肢体稳定又柔韧,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宛如一条蛇蜿蜒着蜕去龙衣。将整件事情从最初伊始,就做得煽情又优美。

然后便是爱抚……
人的身体,天赋是一回事,但感官也绝不是一成不变。初七的身体早就被调教成了沈夜喜欢的样子。就算头脑中并未刻意逢迎,身体却也已经自行记住了。
毕竟,这漫长的岁月中,沈夜是他最初的,也是唯一的经验。
那些受到了主人偏爱的部位,在长年反复地摩挲之中,变得越来越敏感,极易动情,继而越来越渴望得到更多、更多的抚慰。

沈夜的指尖蜻蜓点水似地在他腰腹上骚扰,点起的涟漪在未被触及的皮肤上一直蔓延到手臂和大腿。他已然开始进入状态,背脊不受控制地反躬,小巧的喉结浮动,手指足尖都在细微颤抖。

初七此时没有戴面具,细微神情皆一览无余。
他的表情十分内敛,只是轻皱着眉,或者在喘息时闭上眼睛,睫毛轻颤,似是在隐忍着轻微的痛苦和忧伤一般。
沈夜亦很喜欢他这个样子,太过鲜明的表情也并不适合他这张脸。

明知道他最为舒服的地方在更下面,沈夜却故意迂回不前,再次顺着侧腹绕了回去,轻碰了几下之后,便捻动起他脆弱的乳首,此番动作很快让那处肿胀起来,而初七在呼吸之间细碎地发出呻吟。
但在沈夜持续的玩弄之后,那酥麻的快感却渐渐累积过了头,开始难受起来。

“主人……”他模糊地哀求着,那里已经够了,而下身欲望却热得生疼,欢爱之时,被故意冷落,虽然也是调情的手段,但这时间也未免有点太长了。
他轻轻触到沈夜的手背,并没有施力,只是求他停手,他以为沈夜会放过他的,却反而被擒住,按在上方。
于是,胸前的蹂躏仍然继续着,在挤压和拨弄之下,软了又硬,更因为充血之故,颜色变得鲜红,麻痒的触觉中开始有针刺一般的疼痛。
初七意识到,沈夜不过是在玩弄他而已。

虽然也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并不真正与他交合,只是欣赏他被玩弄在股掌之中,被欺负到生死不能。今天也是这样么……
若是……这是主人想要。
初七便不再强忍,任由沈夜所施加在他身上的折磨转化成痛楚的表情,甚至是悲惨的哀号。

沈夜能感觉到,他明明不安之甚,仍是予取予求。
那样子异常可怜。所谓可怜,最令人难过倒也不是或伤或死。
所有知道他存在的人,都看到了他面前巨大到可以将之吞没的不幸正在降临下来,而惟独他自己懵懂不明,心里明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仍是无辜向着那个方向走。

他听话的样子,让人看着十分矛盾,既是从心里生出又痒又痛的怜惜,却又更想要继续折磨他,逼迫他,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沈夜自己也明白,欺负初七究竟有什么意思?欺负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欺负一个根本不会反抗你的人。
也试着反抗我一下啊……还只想着要讨好我么?
那么,再粗暴一点,也没关系么。

最终,还是要了他。
若非只是折磨,初七知道怎样如何迎合沈夜的动作,要怎样调整自己的腰身,让他更易侵入到更深的地方,怎样收缩自己的身体,让他享受到更为极致的快感。
最后的最后,就连得到的欢愉都毫无悬念。
余韵渐销,如风流云散,太过了解,做得太好,反道寻常。
人世美中不足今方信,到底,意难平。

初七也并非是全无感觉。
沈夜在事后,看到他从地上坐起来,一件一件穿回自己的衣服,最后戴上面具,只是没有表情的下颌和唇角,却无端看出一丝伤心。

——


瞳回来找沈夜复命,他的隐蛊之效未散,初七没有及时察觉到他的到来,反而被瞳在殿外感应到了气息。
“初七?你怎么在这里?”他向着那个方向问。
初七也未现形,只有声音从夜空中传过来:“瞳大人?主人知道你要来,预先让我回避而已,无需介意。”
瞳说:“他不让你知道?也是,上次他来见我,也没见你跟着他。”
“主人自有主人的考量。”

瞳心里却觉得沈夜有些过分,开口宽慰他道,“总之,事情尚未有定论,你也不要想太多,但……”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口,转而道,“等我和大祭司谈过之后,再说吧。”
“瞳大人,请,主人正在等你。”
“哦。”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点头,然后打算前行。
然而他的轮椅刚刚起步,却听到初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缓缓地说,“想来,还是瞳大人对世事看得透彻,早提点过我不要自视过高。”

瞳想,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只算是一语成谶。
他终于还是将刚才没问出口的话接上了,“但,你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初七问道,“以后……不也与今时今日相同。初七仍是主人的刀,纵观流月城,无人可取代我。至少这个,绝非我自视过高。”
当初提醒他忠心不移,倒是多此一举。瞳叹道:“你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

瞳进入了紫微神殿,初七默默地想,其实以前不也都是一样,纵然每一天有每一天的事情,但是连在一起宛如绵绵江河,月送流水,年年相似。
可能,傀儡和人毕竟还是不一样吧,初七在暗处,将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个地方一片死寂,心不会动,亦不会转,过着任何一日就宛如一生的缩影。

而主人励精图治,志存高远。他想要的那么多,总有着那些特别的东西要去追求。
那样一个人竟曾经垂青于自己,对自己全心相待难道不已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毕竟有过好的时候……
初七低下头,将手从心口缓缓放到眼前,又将那虚空紧紧握住。如今就算被那个人收回去了……他们,也依然是有过好的时候啊。
可惜这百年来,世事蹉跎,却是太长,太长了……

虽然没有人告诉过他,初七也能感觉到沈夜大约是不再喜欢他了。
他只是想一想,心里就感到疼痛,令他不得不再次用手按住它。自己这颗心脏是多么好笑啊,平时心不生愿,宛如木石,到了这种时候,倒把自己当成与活人的无异,会伤,会痛。
初七想,自己并没有什么不甘,更无怨怼,纵然难过,也总不至绵延一生。
唯独只是……他想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啊……
Posted: 2014-10-13 00:25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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