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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瞳进入神殿之时,沈夜竟然在沉睡,而且,当他走到极近的地方,竟也仍未醒来。
他气色不好,瞳凑得更近一些端详他的样子,终于有了机会证实自己一直以来不祥的猜测。

沈夜病了。
他瞒着所有的人,已经病了很久。
而且……

瞳慢慢直起身子,默默退回到合理的距离。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

沈夜仍在做梦……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冰冷刺骨,整个流月城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年少的沈夜正带着沈曦逃走,然而伏羲结界笼罩之下,又能逃去哪里?

那个人说,夜儿,你太令为父失望了。
为父对你太过宽纵,才有今日恶果。
为父忝居大祭司之位,却连你也不曾管教得当,实在愧对城主期望。
如此自私怯懦,还不速速悔改,为城主尽忠。

你是流月城的人,为流月城而生,也当为流月城而死。

他被强大的法力压垮在地上,心里充满了对于那个人的憎恨,就像鱼肉憎恨着刀砧。然而,日后他就会想通,与其去憎恨依靠强权和武力就擅自决定他人命运的父亲,倒不如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因为这个世间本无有公平。巨象前行,如何看得见足下碾压的蝼蚁,虽然蝼蚁亦是生命,并非生来活该被它踩踏。施与弱者的欺压便如同天灾降临,无可幸免,亦无可归咎。
不过,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说来冷酷,却才是真正的天公地道。

若明白这个道理,却仍执意想要追求公平,必然是要付出远远超过公平的代价。
那么你所能做的绝非怨天尤人,而是超越他,站到比他更高的位置,继而复仇雪恨?

可惜,华月在最后的关头把这个机会抢走了,免了他的一项罪业,沈夜想他应该感谢她。
然后,他梦见自己长大了,回到了应有的样子,身着紫微祭司森严的法袍,负手而立。而那个老人衣不遮体,匍匐在地,跪在自己的面前。他苍老弯曲的脊骨如一列突出的算盘珠子,干枯的四肢颤颤巍巍,却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伦常逆丧,父跪亲子,当折寿,天地灾杀。

沈夜对着老人冷笑道:“如何?在九泉之下,看着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后悔不已,永世不得安宁。”
老人闻言,却桀桀而笑,他抬起头来,面容宛如僵尸骷髅,干瘪可怖,嘴唇咧开,里面牙齿焦黄差互,然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眼珠却精光四射。
“夜儿,你在说什么呢?看你这些年所作所为,为父当真欣慰不已。”
“夜儿,处于大祭司之位,你终究明白了为父苦心。你终究也与为父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人不由你随意操控。”
“住口!”沈夜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说:“我与你……不一样!”

“夜儿,你终究也是一样,也要踏上这条路,将众人生死操弄掌中,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老人仿佛缓缓被注入了生命力,而缓缓直起枯朽的身体,“继而天道果报,空负无上权威与强力,也不过受尽命运拨弄,所珍惜、珍视之人却连一个也守不住。”
“最终,你留在世上最后一眼,也不过一片寂寞与虚无。为父倒有华月送我一程,可怜你,又有何人?”

我有何人……
这是何等荒唐之言!沈夜想,自然是有的,与之相守相携,生死与共……
他有一个人,那个人就在他的心里面,但他为何要告诉他!
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那个人只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

老人却仿佛读出了他的心念一般,露出怪异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开到耳根,将最为恶毒的诅咒用最为愉悦的声音向他吐露出来。
可惜,到了那个时候……
他说:“他恨你。”
他说:“他离你而去。”
他又说:“他死了。”

沈夜一声怒喝,将他砍成千万的碎片粉尘,便如他在现实之中未及做出的那样。
不孝父母、或至杀害者,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

沈夜终于睁开眼睛,看着那团虚如青烟的物质,一时恍如真的见到了亡魂。
不过继而他找回了理智,感应出了对方的灵力,“瞳?”
“你病了?”
不过一场噩梦罢了,沈夜已然平复心境,不以为然地站起身来,“此话从何说起?”
“若非如此……早在我踏入房内那一瞬,你就该苏醒才是。”
“呵,”他笑,“我只是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瞳心想,若他觉得这番说辞可以打发自己,那倒也无需拆穿。

他们终于聊到正题。

沈夜问瞳:“你去下界,可曾见到那个人?”
瞳沉默了片刻,据实答道:“他那里结界重重,我破界潜入之后,也只远远看了一眼。应当是他……”
沈夜笑了一声,不知笑的却是谁,“你也觉得是他。那么你现在告诉本座,依你之见,初七又是什么?”

瞳说:“初七曾是谢衣,毫无疑问。”
沈夜终是不太相信,他甚至对瞳也心存怀疑,想来他和华月曾协助谢衣叛逃下界,背叛这种事情,一次不予判罚,下属就终究心存侥幸,然后得寸进尺。
如今事实俱在,瞳咬死不认罢了。
不过,也罢了。往事历历,种种阴谋暗箭,七杀祭司助他良多,相比之下,区区一具偃甲抑或一具傀儡,终也不是什么大事。

“即便,初七曾是谢衣。”他妥协了一步,苦笑道,“可是你看,他现在仍是么?”
瞳说:“……但看你如何定义。”

初时怨恨不平,但过了这些日子也终归平复了些,沈夜此时已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
一件已经毁坏的东西——都已经毁坏了一百年了,又能拿什么来争辩他过去曾经是好的,或者从来就是坏的。
瞳不能,沈夜也不能。
但无论如何,无论初七是否曾经是谢衣,也都已经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就算当初没有毁掉守心,也补不回他百年自由的光阴,所以终究是回不去了。
沈夜想,初七若本就只是一具偃甲,倒也没什么可惜。

若他只是一具偃甲,也好……

“本座只问一句,七杀祭司大人务必诚实相告。”
现在沈夜唯一担心的也无非是这个,他问,“初七是什么暂且不论,但是,除了本座之外,这个世上是否还会有其他人能够操控于他?”
瞳正色答道:“能够操控初七的,从来便唯有初七自己。”
“好。”沈夜微笑说,“辛苦了,去休息吧。”

然而瞳却没有立即离去,“大祭司,属下还有一事。”
“什么事?”
瞳问:“关于初七,大祭司打算如何处置他?”
沈夜不懂他的意图,于是皱着眉反问他一句,“本座如何处置初七?”

“哦,我看大祭司对他已多有不满,”瞳只是就事论事的语气,“既然如此,不如把他给我。在我这里,不会走漏他身份的秘密,而你若有任务交待他,也不影响……”
“可笑!”沈夜打断他,心里觉得可笑到了极点,“本座为何要将他给你?就算本座对他再多不满,甚至要将他处罚,乃至处死,那也是本座私事!七杀祭司大人为何过问?”
瞳说:“大祭司真要如此,属下自然是无权过问。只是初七毕竟是我所做,总不希望无端浪费。”

沈夜已是不悦之甚,“七杀祭司大人何出此言?”
“哦,这么一点点事情,你又何必激动。”瞳说,“不过是合理的预想,如今大祭司寻得谢衣,之后想要如何?”
“本座要如何?”沈夜实则至今也并未细想,他日日夜夜之间也有太多的事情要烦恼,“本座不过是要去问他一些事情,然后,比照处理。”
“所以你是想让他回来。”
沈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瞳,仿佛是看到一世聪明之人说了蠢话:“若他愿意回来?那他又怎可能会是谢衣?”
“……”
瞳觉得自己跟不上沈夜的逻辑,但似乎又没有错的样子。

然而,也并不影响事态的推演。
“若是你想要带他回来,绝非难事。我看过他那里的法阵,想他之后无心此道,与当初无甚进步。而大祭司这百年来日夜精进,况且,你还有初七所持灵力可供调用,区区谢衣而已,想必手到擒来。”瞳语气平和,说不出是疏离,还是推心置腹,“等事情变成那样,你是仍把初七留在你这紫微神殿里,还是要到了那时,才把他打发到我这里来。他毕竟陪你这些年月,又非无心无情……也别欺人太甚。”

沈夜脸色铁青,似有什么话要出口,然而终究克制下去,转而冷笑道,“呵,那七杀祭司大人何不亲自问问初七,看他是否愿意随你去?”
他唤了一声初七,然而空空大殿,并无回应。他才想起他已经让初七回避到无法听到他声音的地方。
瞳说,“属下就代劳了。”
他向外面放出传音蛊,“初七,你进来一下。”

初七转瞬出现在大殿之上,向着沈夜,单膝跪地,“主人。”
继而站起,向瞳低头行礼,“瞳大人。”
沈夜冷哼一声,沉声道,“七杀祭司大人让你进来,你便敢无视本座的命令了?”
初七一楞,他以为瞳与沈夜在一起,若是有所召唤,想必也是沈夜的意思。
“属下……”他没想好说辞,不过见沈夜面色不善,行将动怒,便先行跪下,“属下失察,请主人恕罪。”
瞳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你又何必为难他?”

沈夜笑了一声,然而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意味,再度开口,声音中带着难以忽略的讽刺,“初七,把你叫进来,就是问你一句话。”
初七仍是跪着,应道:“是,主人。”
“七杀祭司想从本座这里把你要过去,呵,你可愿意?”
“主人!”初七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瞳一眼。

瞳说,“初七,这些日子,华月和我都在下界为大祭司查探一个人,他……”
“瞳!”沈夜喝止他。
瞳停了一下,沈夜不准他说,便就不说了吧,“初七,大祭司大人对你并不满意,而现在,有了可以取代你的人……”
初七望向沈夜,虽然他心里知道瞳的做派,更是断不可能在沈夜仍在场之时便信口开河,况且这事情,他也早已猜到……只不过直到现在才真正化为真实的言辞,从一片虚空之中砸下来,似有千钧之力待落到身上却也只如言辞,虚无中来,亦化归虚无。

沈夜此时也看着初七。

初七虽沉默寡言,却并非真的不知冷暖,反而甚是敏感剔透。沈夜瞒了他这几日,他并不探究,似乎仍是一如既往,对于一切事情都没有一丝好奇。
他似乎只是平常度日,并且任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是,看看他……若是仔细地看看他呀……

比如,他发呆的时候不再仰望清朗的月光,却常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又比如,他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和权衡;再比如,他此时此刻,强行扭成无动于衷的平直唇线……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让沈夜明明白白地看见他的惶然不知所措。

百年相守,不管你愿不愿意,又岂会只是一场光阴蹉跎。

“初七,”瞳接着说:“方才,我在外面问过你日后的打算,你说你只想做大祭司的刀,这很好。那,你也应当知道,大祭司的刀一般不会直接握在手上,而要从我七杀祭司的手上来借,所染的血也归结于我。所以,你若调派七杀神殿也是顺理成章,当然,你我最终效命的人都是大祭司,你日后为他做事,也并无不同。”

是的,并无不同,如若有朝一日……总不至于,无处可去。
初七想,自己其实是应该感谢瞳,只是心里既冷又空,恍惚之间四下如此安静,竟与五感尽丧之时有几分相似。
他想,这是在等他回答,此时此刻,他想他又能回答什么……
他不过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傀儡,自有生以来,一直赖以生存的信仰皆行将崩毁,此时此刻,他又能回答什么……
“属下,听凭主人决断。”他说。

瞳看向沈夜,说:“他同意了。”
沈夜说:“他说的是听凭本座决断!”
瞳不以为然地说:“听言听音。”
沈夜激动起来,说:“本座才是应该提醒七杀祭司大人,记得自己的身份!莫要对我紫微神殿之人事处置妄加指摘!本座让他在这里,他哪里也不去!”
初七跪姿不变,低头说道,“是,主人。”

他简简单单应这一声,沈夜满腔激烈的言辞,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殿上,才是真的静极了……

最终还是瞳幽幽说道,“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未能释怀?”
沈夜深吸一口气,他此时怒意渐渐散尽,却似是有些疲惫了,“一切早已结束,现下不过残局。”
他从座前缓步走下,一直走到初七跟前,他微微低下头,清晰地说,“这许多年来,我有失望,有厌憎,有不甘,唯独……没有过后悔。”

瞳沉默不语,夫复何言。
“既然如此,属下复命已毕,这便告退。请大祭司珍重。”
沈夜道:“去吧,自己保重。”
“属下明白。”
待他飘然而去,沈夜突然又出声叫他,“瞳。”
瞳在远处回过身来,见沈夜仍是站在那里,维持着微微低着头的样子,也并未看过来,刚才的那一声简直只像是自己的幻听。
他问:“大祭司还有吩咐?”
“……无事,”沈夜轻声说道,“烦你奔波劳碌,辛苦了,多谢。”
瞳点了点头,虽然沈夜也并不会看到。

瞳离去之后,紫微神殿之中便又只剩下沈夜和初七两个人,便如这百年来的日日夜夜。
沈夜此时正站在他面前,他尚未准他起身,也未准他离去,所以初七也只是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宛如木石一般。
他在想什么……
若只是想知道的话,对沈夜来说毫无困难,但是不知为何,竟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去直接读取。

他蹲下身子,与他降到同一视平的位置,初七没有动,一丝一毫的颤栗都没有,但他分明还是看见他的挣扎。
沈夜伸手去抱他,他浑身都是僵硬的,然后,似是自己强迫着自己,自被沈夜触碰到的肩背开始,将肌肉一一放松下来,直到此时,他才感觉他开始有些不稳和颤抖。
他的身体慢慢地软化下来,就像以前一样,顺着沈夜手臂的力量陷入他的怀抱之中,他抬起头,下颌休憩在他肩头,耳鬓、胸口都顺从地与他贴在一起。

沈夜的力量渐渐加大,似是确认着初七的存在一样,然后在他耳边强硬地说道,“你是属于我的。”
初七也许被他勒紧了,压迫了胸腔,在开口说话之前,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属下,属于主人所有。”
这让沈夜稍稍感到一丝安心。

沈夜希望烈山部得以延续,希望更多的人能活下去,希望沈曦、华月、瞳……他们都能在龙兵屿活下去,在自己死后,好好地活下去。
唯独初七是不行的。
沈夜从没想过要放过他,初七是他挑好了的,留给自己殉葬的东西,他要抱着他,直到矩木凋零,流月陨落……他要将他一起带到地狱里去。
他一直都这么打算。

从前只是自欺欺人地想着,初七喜欢他,心里唯有他一人,为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那么,若是想要教他生死相随,他也必然甘愿。
但话虽如此,沈夜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这想法极其自私,而又极其残忍。

初七就像一部高效的杀人机器,只要是沈夜交待的事情,无论是魔物还是逆党,他都会不眠不休,不畏伤损,速度快得令人惊叹又胆寒。
有时候沈夜都不禁想问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你知道你所做的这一步步的计划,最终将会走到一个什么结果?整个流月城将要死去,身为紫微祭司,我也将以身相殉。
但你又可知道,我是要带着你去死么?
而你……又愿意么?

现在,倒是不用问了。
替他做下这个决定,就可以了。
所以,他若真只是一具偃甲,不也挺好。
再怎么说,当初自己都已经认下了他,都已经认下了一百年了……若如初时,也是真心想着至死不渝的。
到了此时才来计较,不嫌太晚了么。

因为人都是无时无刻不被时光琱琢着,消磨着,成为更好,或者更坏的自己,但绝不可能停驻,更不可能回到往昔。
但也正因为如此……

你……现在是否仍然愿意……

“初七,”沈夜缓缓地对他说,“你后悔么……这样……与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可曾后悔?”
他虽然是这么问的,然而心里却是期待着他仍能回答不悔,就如同初七在那一夜直视着自己的双眼,那样轻柔又坚定地回答他。
沈夜以为他会这样说的。
然而初七却是沉默了片刻。
“属下……”他同样轻柔地答道,“……所唯一后悔的事情……”

沈夜扳住他的双肩,将他缓缓拉开,拉到自己的眼前,只也能盯着他无心无情的面具。
“属下……所唯一后悔的事情,”他面具下的双唇仍是说着。
唯有当时瞳大人赐下的食髓蛊……
那时分明已握在手中,又为何不及时服下……

初七说那句话,并无怨念,也绝非自暴自弃,只不过是,字字肺腑。
食髓以人脑为食,然而辅以麻痹毒素宿主也并不会感到痛苦,待到三日食尽,身躯尽由蛊虫占据之后,无论是无坚不摧的刀锋,还是温柔顺从的情人,也都能完美地造就出来。
对于主人来说,若只是这样,不也就足够……也许更好才是。

杀人便是杀人,刀的意义,不过如此。谁需要在乎那背后是蛊虫牵拉,还是一颗甘愿为之而死的赤诚之心。
那么,他的爱也是一样……
只是听话,只是陪伴,只是做爱……这些简单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学不来的。再多的,他其实也不会。

在这个躯体里,初七究竟比食髓好在哪里……
若此时此刻这个身体里只是一条食髓,这些感情和痛苦皆说断便能断绝的话,主人即使喜欢了别的人,也绝不会需要将他送往别处了。
倘若当时及时吃下去,没有横生枝节的话……又岂有此后种种事端。

其实回想起来,瞳大人为人从不做多余之事,那时却一言不发便送来食髓。
也许一早便料想他们之间无论是为了什么,终将走到不可开交的局面,三年五载会如此,一百年也是如此。
宛如枯荣更替,盛衰轮回,那样的无力。
越是追思往昔,才越觉瞳大人之透彻深远,令人不寒而栗,却也服气得心如止水。

——

初七不记得而已,在他的名字还叫做谢衣的时候,对于瞳也从来都很是心服。
虽然人与人之间的想法和做法大相径庭,瞳的做派阴沉残忍,以谢衣之温暖仁厚竟能与他相交,也无外乎理解而已。
谢衣知道瞳大人并非生性残忍,只是他看得太过透彻,看透了,许多东西就没有差别了,许多禁忌也就不复存在了。
曾几何时,他们偶尔也会坐下来,这么辩一辩,关于生命,关于人心。

“头脑和心脏里,我都剖开看过,都没有所谓的喜怒爱恨。”
谢衣笑道:“瞳大人总是如此严格,看不见的东西,便不会承认的。但实在要说的话,我有一个猜测,也许那并非能清晰看见的事物,而是,液体也说不定啊,很细微的液体。”
瞳看着他,“哦,这种说法其实也无甚新意,只不过我知道你必然无缘接触。”

谢衣似乎是说到了兴致高的地方,突然站起来搬下一个木匣,一边仍在说着,“就像,人在悲伤时或者欢乐时流下的眼泪,在头脑里面也会流下眼泪,但是等到切开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具奇怪的偃甲,有一块平台,和一支圆柱状的单眼,“瞳大人,这个是我最近刚做的,名为‘觑微’,它可以放大所看到的东西,将物体看得更加清晰透彻。”

“瞳大人可以试着用来仔仔细细地找找看,”他兴冲冲地抱着那个匣子送给瞳,似乎打算一直给他送到七杀神殿为止,“也许能够发现头脑中,那些会令人快乐和愉悦的……”
“Dopamine。”
“哎?”
瞳微笑说,“没有什么。”

那时候,谢衣多大了,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呢?
瞳此时已经回到了七杀神殿,他至今仍在用着那架觑微偃甲。它很有用,将那些皮肉切成薄片,下面用灵光强照,便能看清很多本来不甚清晰的结构。但它的功能仍有不足,并不能够助他证实那个猜想,人的头脑里是否也会流下悲伤或欢欣的眼泪。
若是谢衣还在,这一百年过去,也许早就想到更好的办法了吧。

所以,虽然瞳和初七相处得也是不错,他仍然想念谢衣。
虽然对于瞳来说,初七和谢衣从身份上是没有区别的,但谢衣是一个早慧的天才,本寄望着他年岁渐长,终能上窥天道,解开世间诸多疑问。谁知横遭变故,而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见不得光的模样。
所以更准确地说,瞳所怀念的是谢衣那横遭夭折的才华和智慧,这是初七已经没有的了。现在他,真的是不够聪明……
不仅是不聪明,实在是太傻太傻了,和阿夜一样,都让人放心不下。

然后,他想起了下界的那个谢衣,那个和煦如三月春风,将一方天地都映照得精致优雅的谢衣。
瞳想也许感情的事情,也是一场弱肉强食,人对于更美更强更聪慧的对象也是难免要心生倾慕,这和时间没有关系,和公平和道德更没有关系。
但是这么想的话,又难免觉得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虚若烟火,毫无暖意。
若问世间情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他忽然又想起谢衣在那一天送给他那架觑微之时,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感叹,他说,瞳大人,虽然研究每一个问题寻找答案也很开心,但我还是希望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一定会有一个合乎道理的答案。
谢衣向他笑笑说,“我宁愿相信,我看到瞳大人时的高兴,便是因为看到瞳大人,而非是脑中哪条腺体作祟。”

他说,虽然上至日月星辰,下至山川河流皆有固定的轨迹,我还是愿意相信,生命之可贵正是其无限的可能,无法依据道理预测揣度,每一刻都全然不同,不可复制,永不重来。

——

“属下……所唯一后悔的事情,”他面具下的双唇仍是说着。
唯有当时瞳大人赐下的食髓蛊……
那时分明已握在手中,又为何不及时服下……

他后悔了……
沈夜闻言,脑中唯有这个声音。他竟是,真的后悔了。
即便是初七,也后悔将自己的心和魂留在他的身边,宁可当初只剩下躯壳。
这百年来,每一分错付的光阴,竟都是一分的悔意……

初七感觉到沈夜捏着他肩头的力气越来越大,手指根根勒进他的皮肉,直至凿进关节空隙。他的右肩是骨骼,而左肩是偃甲,此时发出迥异的声响和剧烈的疼痛。
他一声不吭,咬紧牙关,额角冷汗淋淋,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虽然他时常被沈夜折腾到呻吟痛叫,但,那不一样……那是主人所喜欢的,想要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尊严尽弃,从身体最深的地方直到最末梢的枝节都在为他起着反应。他的声音里传达出多深重的痛苦,便也有多激烈的欢愉。

而此时,主人盛怒之下,所施加的皮肉刑罚,必当不闪不避,全心领受,乃至死无怨尤。若是哀告求饶,以期躲避惩戒,必为主人所不喜。
“你刚才,说什么?!”沈夜咬着牙,狠狠地问他。
“属下…所唯一…后悔……”初七忍痛艰难开口,一个字一词地向外迸出的时候,倒像是几分冥顽不灵的倔强。
“谁准你再说!”

耳畔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似的,视角同时颠倒纷乱,什么东西猛烈撞到肩膀上。人像是被突然丢进了一个盒子里被狠命摇晃过,耳内被震得嗡嗡作响。
初七摇摇头像是要摆脱这突然降临的晕眩,他不得不一手撑住地面,另一手下意识地抬起扶额,却直接摸到自己的眉眼,然后才感觉到右侧脸上泛出的疼,由浅至深,由肤至骨,直到疼到不像是自己的。

沈夜打了他,气急之下用了真力,初七厚重的面具被打飞出去很远,多少为他挡下些力气,才让他在此时能很快回神,起身回到那个惯常的跪姿。
我说错了什么……他克制不住地想着,心里终究是起了波澜,难道不对么?是你……先不要我的……
而沈夜紧接着又是一下,将他再次打倒在地上。

这一掌打在了同样的位置,这次打实了,他一边的耳朵听不见了,尖锐的耳鸣声如一根细弦穿透他的头脑并且来回拉扯。
继而他内耳中的身体平衡出了问题,令他在地上无用地挣扎了一下,却爬不起来。
他的左手捂着那只耳朵,那里面满是金属碰撞似的鸣响……

他在一个摇摇欲坠的盒子里,他想是沈夜的手将他整个世界的光亮都关闭起来,将他扔进那个盒子里,他在看着他……
他还是努力地想爬起来,然而,理应坚实的地面在他四肢下面打滑,又像波浪似的翻腾,不断从各个方向撞上他的肩头、背脊和头颅。

他感到恶心,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下下地涌上来,他喉头僵硬,连呼吸都不敢。但此时左手腕被抓住,扭到背后,肩头的偃甲发出一串纠葛的脆裂声,想是折断了,木质从内部刺穿了肩头的肌肉,他亦不敢开口痛叫。
而当人身的重量再压上他的背脊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住。
他张开嘴,却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口中吐出来的是血。

再然后……似乎就真的失控了……

他受伤了。身体内有太多的部位,因伤损而向头脑发出警报。
他的身体与活人的不一样,像一具令行禁止的偃甲,一肤一发如果不是由瞳的哨声操纵,便必需自行控制。
心脏只是摆设,所以必须命令替代它输送血液的导灵匣加速运转,紧急供血;他体内的用于修复伤损的蛊虫需要被引向内脏,收缩血管,以控制血液流失。
攀附骨骼肌上的蛊虫,紧急状况之下的腺体也应加速分泌,刺激大脑和肌肉能够做出更快的反应,以便自救……

然而,这所有的所有,他一概不想理会。
若是,这是主人想要的……

初七只记得有一次,沈夜因他丢失了重要的记忆而伤心到几乎引动杀心,然而,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倒还真的从没有打过他。
于是,此时的心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现在他头很晕,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
也许,自己身为傀儡,根本就不知道所谓喜欢或者不喜欢,他只知道沈夜的喜欢和厌恶。
也许,瞳在他的头脑的深处也许同样植入蛊虫,分泌恍如爱情的腺体,令他在见到沈夜的样子,听到沈夜的声音,甚至只是想到沈夜之时便感到兴奋、甜美……一切与爱情相关的幻觉。
他无从分辨,只能服从。

也许,就如同合卺之蛊……
即使现在是那么疼,被沈夜从背后靠近的时候,他仍然有了感觉,一如往常地感觉到欲望的存在,但心里却明明白白知道,这次真的……并不想要……
他的腰被从后面拉扯起来,被环绕腰际的那条手臂强硬地固定住,无力的膝盖被迫离开了地面,双腿完全无法支撑重量,只是随着身后之人动作而弯曲摇晃。

他喘息之间都是血腥的味道,身体没有经过扩张,肌肉也因为遭受暴力而紧张,无论怎样都无法进入……他被弄得很疼,而沈夜也是一样的疼。
没有人能在这场性事之中得到享受。
其实,沈夜也未必是真的想要……初七迷蒙地想,只不过是用这种方式确认罢了,他仍是属于他的。

忽然,他感觉到沈夜似乎停止了动作,是放弃了么……还是……
他不禁回头去看他,沈夜左手箍住他的腰身不放,将右手放在唇边,双眼也是冷冷地盯着他看,那目光简直像是憎恶着他一样……之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憎恶……
以为他是想要舔湿手指作为扩张,然而,初七却看到沈夜咬住自己的中指两侧,一直咬出血来,他的牙齿仍在指骨上磨蹭,将伤口撕得更大,直到鲜血淋漓。

“主人……”他叫了一声,然后就被湮没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声闷痛。
沈夜以血为润,手指狠狠地挤入他身体里,手腕翻动,残忍地抽插,旋转……将他弄湿,展开,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他又加进一根手指去,撑开穴口,没有给他太多时间适应,便真正地挺身进去。他仍能占有这个身体,不仅如此……

他看到初七的左臂受了伤,右手指甲不住抠着地砖的缝隙,可惜这些地砖严丝合缝,连刀尖都插不进去。他最后只能紧紧地攥着拳,握住指甲刺进掌心的那一点点痛。
那毫无用处,他渐渐地发出模糊的呻吟,即使如此,也并非全然是痛苦。
初七没有办法抵抗沈夜,随着他的分身在他体内不断地抽插,合卺亦在逼迫着他共享欢愉,无论他是否甘愿。

便用身体好好地记住!都过了一百年了,现在才来后悔,不嫌太晚?
从初七的身上滴下透明的体液,粘腻地拉成很长的细丝,终于落到青石地面上,点点滴滴的水迹,被撞得错落淋漓。
沈夜故意不去碰他焦灼的欲望,只是从后面不断地撞击,他知道怎么能让他屈服,半跪的双腿已经开始难耐地扭曲,大腿内部的肌肉轻微地痉挛着。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沈夜这次不会去碰他的任何的地方,只允许他从那被不断侵入的位置,汲取安慰,然后被逼到极致。

那里已经越来越顺畅,里面热得仿佛要融化,柔嫩的内壁发红,在他抽插之时被牵扯出少许血迹……是谁的呢,也许是自己的,也许是初七也受了伤……反正已经都交融在一起,无从分辨……于是他又狠狠地顶进去。
初七如同被刺中了要害的兽,仰起头发出一声哀鸣,后穴一阵绞紧和抽搐,沈夜扣紧他的腰死死压到自己身上,狠狠震颤数下,尽数灌进那个身体里面……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百年来,他与初七无数次地做爱,玩过各种方式,最后却总是要射进他身体里去才爽快……
作为同性之间的交合,这其实毫无意义,却仿佛是在他身体里面留下了无法清除的刻印一般。
瞳曾经告诉过沈夜,其实这些体液里面,并没有什么万物之灵的精华,也都是虫而已。
那些虫,进了人的身体,便会向上溯游,什么也阻挡不了……然后过了一两天,就全部都会死掉。
死在他身体深处的器官里面,再也不会离开……

沈夜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时候,初七面色发红,这事情听起来相当诡异,却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
而那天做爱的时候,初七的反应也异常的激动……
“好好含着,一滴也不许漏出来。”沈夜俯身贴近初七的耳后,对他说道。

初七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身下的青石地面上,亦是一片狼藉,各种湿痕,体液……血滴……浊精……也许,也有眼泪。
沈夜的另一条手臂绕到前面,将他的上身也托起。他的分身还埋在他的身体深处,一动,初七就控制不了地颤抖,而因为这样,那里面也又再次地硬起来,又开始向上顶弄。

沈夜将他抱在自己身前,让他的后脑靠在自己的肩上。
他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脖子,喉结,下颌……将他的脸向自己的方向转过来,他嘴角的血迹早已干涸,他便轻轻地将之舔舐。
“初七……世上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沈夜说,“本座早已给过你机会,现在你后悔也已经晚了。”
初七轻轻应道:“是的,主人……”

他毫不争辩的态度,却引得沈夜的声音渐渐开始不稳,“时间已经那么久了……本座都无法再说什么后悔,而你,又凭什么说后悔?!”
是的,太晚了……初七想,确实如此。

他不会离开沈夜,也无法离开沈夜,至此,他终于不再难过了,不用再纠结于与这个傀儡之身格格不入的心念与爱恋……因为那一切都不重要,也毫无意义。
其实,时间不能为人解决任何问题,只不过是将一些哭着痛着,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变得不再重要。
若是无从选择,很多烦恼就都没有了。

“属下……不会离开主人,永远也不会离开主人……”
他放开了体内的保护机制,那些具有疗愈之效的蛊虫大量地在他体内爬行,带着一种伤口愈合时的瘙痒感,与再次抬头的欲望混在一起。
他想,如此便好。
只是摆设的心脏,仿佛化为千万的浮尘,无忧亦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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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南疆,朗德寨。

谢衣隐居静水湖墅十六年,为了避免累及他人,直到今天之前,他从未踏足过朗德寨。

他依稀仍记得在百余年前,他游历到南疆,第一次涉足左近时正是秋季,天光明澈,一碧如洗,雷公山中花叶缤纷,宛如世外。
想来纪山虽好,满目苍翠,宁静幽深,但也终不能只在一处终老,而这里,却又是另一番欣欣盛景。

天幕碧蓝低垂,仿佛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离人更近。而头顶上的树叶都与中原不同,红橙黄绿,妖娆得五光十色,争先恐后地向着天际探出,何等的美丽和生趣。
谢衣喜欢这个地方,他想着,等完结了手头的琐事,要在这里找一处幽静所在,流连数载,必然也是十分美妙。

谢衣在山中行走,此时隔着一道山谷,在那头的山道上有两个苗女背着草篓,远远看到他,便开始窃窃私语,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又不住地看过来。
谢衣虽然带着面具,并未以真容示人,但也无碍他举手投足之间的卓然气质,虽然是一身中原异族的打扮,她们仍是看他风度翩翩而不由心悦。
谢衣向她们微微低头致意,苗女也对他笑起来。
她们的银帽子闪闪发亮,却仍比不上那笑容灿烂之万一。她们没有中原女子的矜持,真正是笑颜如花。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谢衣从来都不缺女孩子喜欢,没办法,他那么好,又那么帅。
谢衣的帅气,绝非只是帅在面容之上……他说话的声音,他颊边的散发,他的单片眼镜,他套着护手的指尖,他走路的样子,他手中递过来的偃甲鸟……
他一个人就仿佛天生万物,每一刻都在想着奇妙的事情,并且急不可耐地用双手将它们做成现实。其他人所不敢想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可以。
又或者是,他在夜里沉静下来,那颗惊世骇俗的头脑运转缓慢下来,他仰望着月光发呆的背影,那样的静谧和隽永。

便是一分一秒地看着他,只怕也是用一生都欣赏不尽……

他们远远地错身而过,苗女们忽然开始唱起歌来,音韵异常简单,高低起落随意古朴,唱的是苗语,他听不明白。这首曲子乃是苗人求爱之时所唱,称为游方歌,自古在雷公山中传唱。
她们唱得又诱惑又激烈,高音处几如婉转呻吟,低处又似心恨痴怨。

相约一双人
月落两面走
如鸟散窝口
飞往四方游

月亮跟不了
月亮别跟了
月亮跟不了
月亮别跟了

她们唱得是什么?谢衣心有所感,不由回身去看她们,而两个女孩子眼底带笑,一边唱一边回头,倒是把他慢慢地拐回寨子里去了。

山脉深处,丹江磅礴,豁然开朗,如果是被歌声引来,很难发现此处竟然有个村寨。
苗人独特的高脚楼,支起漆黑的屋脊和银亮的垂饰,如女孩子秀发和银头饰一样独特。当然,最令谢衣大吃一惊的仍是在那群山之中,竟是矗立着一艘巨大的舰船——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又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

那便是,朗德寨。

这百余年之后,谢衣再次踏入朗德寨……却已是满目疮痍,被毁掉的矩木周遭仍有残留黑气,焚烧成焦土的房屋,死去的人和畜……
至于没有死的人,或伤或疯,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他们还没有从那场浩劫中回过神来,只能干瞪着眼,注视着这个此时到来的不速之客。
谢衣听到他们彼此之间在用苗语交谈,其中不断地重复着,中原人……中原人……中原人……
每一声,都带着恨意和恐惧。

谢衣想,并非如此,害你们的并非是中原人,而是流月城人……我也同样是流月城之人。
他将手放在胸前,对他们施礼,说道,“冒昧前来,我只是想帮帮你们。”
虽然苗民大多也通汉语,但谢衣也同样说得一口不错的苗语,语言果然为他赢得了些许信任,况且,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虽然来历不明,毕竟还是人愿意让他施术治疗,用法术治愈伤处以及祛除矩木残留的影响,当他治好了一两个人之后,接下来的也就有人跟着了。

谢衣先从孩子和老人开始,然后是年轻人,有些危重的伤者,也会有亲人和朋友过来求他先去看看,他急匆匆地在朗德寨中四处奔走。
他治好的人们,对他说“波候孟”(谢谢),他却对每一个人回答“代至古”。
他们问,客人你为什么要说抱歉呢?谢衣说,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朗德寨的人能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十分难过。但是他们不明缘故,猜想,只是因为这位客人是位太过善良慈悲的人吧。
只有谢衣自己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
他只是赎罪和弥补……
他的难过,也并不全然是为了他们……

谢衣尽力为朗德寨的每一个人缓解了伤情,又与寨中的青壮年指点了一下房屋的修缮。他其实也很想留下几具偃甲帮他们,然而一来,担心他们又受牵连,二来,他们也不一定能接受偃术。
他临走的时候,朗德寨里尚能行动的人们都去送他,他们有的还缠着绷带布巾,有的身上会带着一生的伤残……
他们还要振作,为亲人和朋友挖坟,尽早埋葬。

朗德寨的幸存之人仍是努力露出笑脸,对他说,多谢你,客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好让我们以后口口相传。
谢衣犹豫了一下,他看着他们,从那些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浓烈的恨意了,虽然只是暂时的,此后的每次旧伤发作,每次忆起失去的人,那仇恨仍会死灰复燃,然而……能做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他心里悲哀地想,师尊高居九天之上,下界人之性命于他不过竹简上的数字罢了,一人不过两字,数万也不过两字,纸上终觉轻忽。
但是,若师尊此时在场,看到此等景象,心中必然也会十分难过……
纵然嘴上不说,纵然仍是做下这些事情,在他的心里面……也必会缠缚一生……

他摇摇头说,我只是个过路人罢了。望你们多多保重,现世安康。

谢衣走出朗德寨的时候,正是半日过去。
他想,该回去了。继而,他终于露出些微笑意,不知自己这百年来所绘制的图谱,乐小公子拆了几份呢?

——

流月城。
两个时辰之前,瞳才刚从沈夜那里回来,只当问题已解决,总能消停一阵子,这种安然状态却连一晚上都没能挺过。此时,他感应到沈夜又驾临了七杀祭司神殿。
如果不是淡定如瞳的话,大概多少都要觉得暴躁了吧。这才多久?又怎么了?你们真当我是街道办主任?再这么闹下去,都不用再干别的了!
不过,在瞳主任眼中,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等他转过轮椅,看到沈夜进来,倒也发现这次的事情有那么一点不同往常。
沈夜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初七,这倒也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这次,他是抱着初七进来的。为何如此?即便初七不便自行求医,沈夜也可以来请瞳过去,他这种风口浪尖的位置,两个人目标这么大,倒不怕人看见。
初七在他臂弯之内,左肩能明显看出伤损,整条手臂都软软地搭在身上。除此之外,他显得十分乖顺,也十分安静,脸上虽然遮着面具,但也似乎没有任何痛苦神色。

“怎么?”瞳问。
沈夜说:“他站不起来……”
“哦。”瞳把手交握在身前,没有兴趣询问是怎么会搞成这样,只是说,“那你放下他,让他站给我看看。”
沈夜有所异议:“他站不稳,若是松手,他就会摔下去。”

瞳说:“总要看看故障成什么样子,我才好诊断。”
沈夜无可辩驳,只好将初七的双腿放到地上,低声对他说:“你不必强撑。”
初七也只是应道:“是,主人。”
瞳看着初七,他确实出了问题,落地之后没多久,虽然竭力控制,坚持了一些时间,仍是向着一边摇摇欲坠。
沈夜看到了,以免他真的摔到地上,而重新扶住他的右肩——他的左肩偃甲已折损,也需要更换。

像初七这样段数的杀手,曾经来去无踪,十步一杀,现在被弄成这样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多少还是会伤及他的自尊。
所以即使没有必要,初七仍是尽力想要自己站住,哪怕只是再多片刻的时间;
所以即使有其必要,沈夜本来并不想让他落地,哪怕只是片刻的时间也不想。

不管怎么说吧,瞳已经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他指指一边的石床,“那边。”
沈夜问:“他是怎么了?”
瞳一边在堆放用具的地方挑选需要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而又流利地回答:“Disequilibrium due to the disturbance of endolymph in semicircular canals.”
“……瞳。”
“内耳前庭的半规管中内淋巴液紊乱造成的身体平衡失调。” 瞳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了一下位置。

瞳所使用的是一根细长的铁针,从初七的耳内刺探进去,越刺越深,几乎盈寸,旁人看着只觉毛骨悚然。
人的耳内有一层耳膜,振动而生听觉。而在那豆粒大小的耳膜上面,只有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一点上没有神经分布,瞳就是要从那个位置,穿刺进去,进入内耳进行医治。

沈夜在一旁并未离去,却安静得仿佛不复存在一般。
“他现在听不到声音,”瞳说,“你想说什么大可放心。”
沈夜说:“本座比较不放心的是,你这个时候还在说话,不怕手抖?”
瞳不理会他的担忧,竟还笑了一声,这种情况下简直胆战心惊:“呵,那你的手呢?会抖么?”

他是变本加厉分心,回头来看,这才发现沈夜的右手指上竟有很深的伤口,便不再说话。
室内一片死寂,若是专注去听,才能听见轻微的呼吸,有的沉着,有的不安。瞳的动作极小,几乎像是停滞不前,过了一些时间,沈夜终于也是忍不住问,“这样,他会疼么?”
“不会。“瞳此时也正好修好了平衡系统,从初七耳中抽出那根长针状的工具,回答:“毕竟这是很敏感精密的部位,若是感到疼痛而稍加动作,就很危险。”
“但,他的耳膜之上会留着一个针孔,”他接着说,“不过平时不会疼也不影响听力,对你来说可能更好。日后他的头部若突然再遭糟受外力,也不那么容易破裂而导致失聪。”

这话说得冰冷体贴,字字戳心戳肺。
初七的耳朵里面将永远留着一个针孔,外面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到,他将对此一无所知。
瞳不会告诉他这件事,自己……也不会告诉他……
向来不就是这样……

沈夜想着,就像初七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以前的风华和才智,永远不会知道他年轻的生命曾断绝在我的手上,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不知道他自己的可悲。
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就这样,一次一次,有心或者无心地,肆意地,把他切割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拿走了他的一切,只剩下信赖和迷恋,他什么不知道……才会不知道,我的可憎……

然后,便是替换肩头偃甲,瞳切开他的肩头,偃甲关节果然是折断了,有些木屑碎渣嵌在肌骨之间,需要清除。
这种工作不需要多细致精密,不过比较麻烦耗时。
而初七此时禁制全解开了,终于感到疼了。他深深地抽气,右手手背抵在额头的面具上,死死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坏掉的偃甲拆出来了,破碎的木件浸透鲜血,黏糊糊的。
瞳记得他上次曾在上面做过一些很好的修改,但现在已然是坏得看不出来了。此时初七已经可以听见他说话,便问他,“你上次是如何改的?我没细看。你说一下,我帮你改个新的。”
“……多谢瞳大人,”初七说:“不必介意,用什么样的都可以。”
瞳也没有再问。

沈夜却问他,“这个,是你做的?”
初七回答他,声音稳定沉着,“主人无需担忧,普通的偃甲关节,也不足以影响属下刀术的发挥。”
令他无话可说。

除了接受命令之外,初七从来都没有自己做过东西。
之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
这是唯一的一件。

瞳换好了新的偃甲关节,把切口处理好。
初七抵在额头上的手轻轻地放松下来,深吸了几口气,他从不用麻药,便不再需要浪费醒麻药的时间。
“多谢,又麻烦瞳大人了。”一般他说完这句话,便就要起身了。
其实也怪不得沈夜,初七自己也当自己是一具修理完毕的偃甲,仿佛只要更换了损坏的构件,便焕然一新。

不过瞳此时却轻轻按住他,对他说,“你感觉如何?”言外之意,无外乎是给他一个借口,若是想要休息,可以留在七杀神殿,一夜也可以,一段时日也可以。
初七说,“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瞳也就不再坚持。
初七站起来,步履稳健,左手还不宜多动,故而屈在胸前。

瞳忽然想着,谢衣第一次来七杀神殿的时候,也是沈夜带着的。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忽然在七杀神殿这么阴森的地方看到那么多骨骼和碎肉,还有那么多怪物,多少还是有些心理冲击吧。
瞳记得,他大半身子在沈夜身后,一手牵着他的一条后摆,一手也是拘谨地屈在胸前。
他仍能回忆起谢衣的样子,他当时是那么小……

沈夜又是很长的时间沉默不语,此时却忽然问瞳,“瞳,合卺……是否,真的无法驱除?”
瞳坐在轮椅之上,抬手摸着下巴,“当然不是,不过区区合卺而已,怎会没有办法。即便是天命神谕,世间又哪有什么事情,是真的不能一笔勾销的。”
他看沈夜的脸色,也看初七的反应,大约也是出于一种恶劣的趣味,而接着说下去,“要驱除合卺也很简单,他死,或者,你死就可以了。”

沈夜听到这句,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但是无论如何……总好过真的有办法,可让他们从此……两不相关。
他转而对初七说,“初七,跟我回去吧。”
初七一如既往,恭顺地回答,“是,主人。”
然后,他就消失于无形之中。

其实瞳知道,初七可能也知道,他没有欺骗沈夜,那真的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瞳没有告诉沈夜的是,合卺是双方共享寿命的蛊虫,若是一方死亡,也会经由另一方的心念,而回到这个世上……
只不过,一生的缘分和纠缠,也就到此了。
再不会因合卺所缚,而不得不举案齐眉。

——

夜已深,流月城中一片寂静。
沈夜从七杀祭司神殿出来,夜风冰凉如水,从他的衣摆和袖间穿过去,冷则冷矣,然而,却是另一种挽留不住的感觉,令他彻体生寒。
太安静了,简直静出了一种错觉,似乎这条路上,自己早已经是一个人了。

他停下来,问道,“初七,你还在么?”
“是的,主人。”初七很快现身在他面前,单膝落地,一百年都未曾改变的姿势。
沈夜想,初七不会跟他生气,也不会离开他。
沈夜对他说,“起来。”
他们相对而站,沈夜不动,初七也不动,他微微低着头,面具遮挡了他大半的脸,无喜无悲,便就这么站上一夜,也无所谓。

沈夜想着,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竟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想对他说话……
他想伸手去握他的手……
他想取下那个面具看他的眼睛……

可是,他竟什么都做不出来。

——

他们最终还是回转紫微神殿。
瞳的传音偃甲竟然在那里等着他,“对了,还有一件事,关于那个人……你作何打算?”
“谢衣啊……”
这是初七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目光在面具之下微微移转。
沈夜没有避讳他,说:“若他安分守己地留在朗德,便由他去吧。”

然而,就在第二天,华月那里线报传来。
谢衣与天罡一行,一早离开静水湖,前往捐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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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华月犹豫过,是否要把谢衣西行的事情上报沈夜,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又何必从头追究,徒增伤怀。
若是瞒下来,就算日后沈夜怪罪,大不了一力承担责罚,反正她当面冲撞沈夜的次数也不差这一次。
事实上,她隐约觉得沈夜虽然经常以势压人,对她怒斥,然而对她这种忤逆的做派其实很是纵容。

然而,华月也清楚,谢衣的事情是不一样的……

“只要和他有关,你就要赶尽杀绝是么?” 她激动之时,这样口无遮拦地叫出来,“别忘了,当年我们杀了那么多人,都没能堵住悠悠之口!”
然而,沈夜并未如往常那般更傲慢和暴躁地回斥于她。他反而是沉默了,久久的沉默……
就像是人的软肋被沉重一击,而一时发不出声音似的,这样的沉默,时间越长,便是越痛。或者又像是一个倔强的小孩子,心里知道自己是错了,却就是任打任骂,梗着脖子,硬憋着不肯认错……与他少年之时,又何其相似……
直看得旁人反而于心不忍。

兹事体大,华月没有自信能够担得下这个责任,况且……
她也是十分烦恼地摇摇头,那一行人又简直胡闹似的,丝毫不知隐藏行踪,瞒终究是瞒不住的。

沈夜说:“本座心意已决,不可更改。”
“那么属下遵命。预计最迟两天后,我们就能动手。”
拖,也不过就是这两日而已。
沈夜在她告退之前,意味深长地说道:“交给你,我很放心。我唯一感谢父亲的就是,他为我创造了你。”

华月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有的那一道道转折,而对她说,他很感谢她为他想那么多,感谢她尽管不能赞同仍站在他的身边,最重要的是,他很信任她。
沈夜总是如此,说起话来专横独断,却又时常在一些不经意的细小话语上,那一点点的温柔和关切,令人窝心得恨不能为之赴汤蹈火。

她未看到,沈夜在她离去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

沈夜微微抬起头,“初七,你还在么?”
此处虽无旁人,但视野过于开阔不宜现身,只有他的声音无动于衷地回答他,“是的,主人。”
沈夜也未再说话,他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事实上,他从昨天开始没有准许初七再离开自己去做任何事情。他其实可以隐约察觉到初七的存在,但却仍忍不住要出声确认。
你在,就可以了。

昨晚,沈夜彻夜未眠,而现在,他的面前还有一整个白天在催命。
神思之间里砺罂恢复彻底,极不安分,不得不防;若是两日之后将要下界,那么很多政务务必提前完成或做好交待;明天晚上又到沈曦三日之限,再往后又是神农祭典,还尚未开始筹备……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烦躁和疲累,而人忙起来,便也顾不上去伤春悲秋。

过去多少艰难险恶,晨兴夜寐,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只不过就是咬紧牙,向前走……哪怕缓慢,也不要停下来。
有些事情,做下了,便是做下来,也许错漏百出,更可能罪孽深重,然而,既然做了,便不再回溯,更不后悔。
无论如何,他还未到恶贯满盈的时候,也只能站得更直,大厦将倾,狂澜既倒,他也是最后的砥柱。

“只要你是大祭司,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怕。”
是的,华月是这样说,很多人也都是这样想,沈夜又何尝不想如他们所盲目信赖的那样,无所不能,无所畏惧。
他所思所谋如此深远,白骨蓬蒿亦是难免。沈夜自然知道自己心狠手辣,然而,比心狠手辣更不可原谅的,就是不能心狠手辣到底。
否则,之前的那些血,就都白费了——这些血里面,也包括谢衣的。

仿佛觉得什么事情都来不及追赶,时间却已经过去了。
沈夜离开神农神殿,已是月上柳梢,道上空无一人。他问:“初七,你还在么?”
“是的,主人。”仍只是声音回应。
直到回到紫微神殿之中,似乎避人耳目的借口也终于用到了极限,当沈夜再次询问他的时候,初七终是现身了。
沈夜让他起身,然后问道:“今日感觉可好?伤口还疼么?”
“没有,主人。”
敷衍得无可挑剔,不过也许,他只是真的不在乎。

气氛终究还是有一点尴尬,沈夜此时想着,若是那繁忙的白日无休无止,简直也可算是件好事。
他只能说:“好,那你也早些休息。”

紫微神殿中只有一张床,这百年来,除却彼此繁忙时不及回来的,他们一直同榻而眠。
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初七经常不需要睡眠,但这就像是亲吻和做爱一样,将自己最没有防备的身体舒展在对方的身侧,是最为亲密的行为。
昨夜,他们回来之后,因初七有伤,沈夜让他在床上休养,他也能感觉到初七略微僵硬的不自然。
他不想……哪怕仅仅是与他置身在同一张床上。

所以后来,沈夜在那霜浓露重的庭院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这种消磨时间的事情他以前没做过,望着那片微瑕的冰轮,那天穹之上的斗转星移,渐渐地,竟然看进去了……头脑中纷纷扰扰仿佛都放空了,连魂魄都行将离体而去……
而那些被长年压抑的柔软思绪,便似受了月魂的优昙,安静生长,绽放。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若是真有这样一个人,彼时世间绝无仅有的那一个人,曾与那高天孤月两厢照望。
此后沧海桑田,人世更迭,再也寻不到那样一个人,徒留下那夜夜流转的皓月,皆道是如冰如霜,不朽不灭,然而却又是何等孤独……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沈夜直望到月轮西坠,东方露白。
他心想,不知初七昨夜睡得好不好……

到了今夜,心结未解,仍是要直面这个尴尬,沈夜让初七去休息,他低头说是,然后便消失了。他会自己找一个地方,度过漫漫长夜。
沈夜血肉之躯,毕竟不可能夜以继日;但初七可以,他也曾经很习惯这种餐风露宿的生活,此时若是心无所系,哪里又不是归处?

沈夜不知道初七是抱着何种心情留侍在自己身侧。他也未说什么,走进寝宫深处,脱去外衣法袍,熄灭灯火,独自睡到床上。
他只占了自己那一半的地方,虽然他也知道,初七是不可能会自己想通,更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他一时还睡不着,初七在外面是否也如他昨夜那样仰望月魂。
室内幽暗,而那清辉却自门廊之外照进几分,映着青石地面,光洁似冰,可谓天阶夜色凉如水……

沈夜轻声唤他,“初七。”
“主人。”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几不可辨。
沈夜从未用这样的声音与他说话,近乎委曲求全地征求一般,“你过来,可好?”
初七并未马上回应,静了片刻,应道,是,主人。
沈夜仿佛松了一口气,其实真的问出来的话,也未必是那么困难。
在那黑暗之中,他听到细琐的响动,然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依从他的话语,坐到床沿,动作轻捷地钻进被子里,躺在他的身边。

沈夜几乎不敢去触碰他,他想着,只要这样就好了。
哪怕初七只是迫于他的命令而不得已靠近,他不去惊扰他,亦不去冒犯他,他总会有慢慢放下心防的时候,他们还有时间……
沈夜没有动,而初七却动了。

沈夜感觉他的身体在被子里面向自己靠过来,双手摸索到自己的脸颊,微凉的嘴唇便忽然吻了上来。
他脑子里有些犯懵,来不及反应,伸手却摸到无比熟悉的触感,清晰肌理线条……初七的全身都是赤裸的。
此时,初七的唇齿已经熟练地交缠而上来,主动地勾着他的舌尖,吮吸着将之诱到自己的口中。彼此的呼吸都清澈起来,与这莫名发生的深吻一样错乱缠绵。

他愿意原谅了。
沈夜一时却也被突如其来的欢喜迷住心神,而不再深究。
他的手自他的腰身,上行到他的后脑,将他的头颅更深地按向自己,初七比以往都更为顺从和主动,迎合着他的动作,松开齿关,任沈夜的舔吻几乎触及他的软腭。
于是他的鼻尖磕到他的面具上。
沈夜急切地将那个面具脱了下来,在那件事情之后,他一直都不敢这么做……唯恐真的看到那双眼睛对自己冷漠以对。

他现在,看到了。

那双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他唇齿、下颌交织着因激情流溢而出的口涎,他的动作放浪热情,却与他的眼睛毫不相关。
似乎只是比冷漠多了一丝透彻,自虐的透彻——

看来,主人所需要属下做的,不只是一柄刀。
还需要,这样的侍奉,是么。

不是!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沈夜想要立即终止,他撇开了脸,而初七却是一翻身,竟爬到他的身上,双手撑在他的肩头,俯下身开始舔吻他的颈侧。
沈夜与他不同,他有着与激情相关联的心跳。
在他偏转脖子的时候,侧颈扯出极其优美性感的线条,而其下的动脉,也在微微地搏动,当初七吻在上面的时候,咬在上面的时候……他的搏动变得剧烈而急促。

他们互相了解至深,仿佛握着彼此的命脉。

初七总是承受着,配合着,从未如此忤逆,从未如此主动……所以沈夜纵然是不愿,却仍旧无法抗拒地被这种新鲜的经验挑起了欲望。
现在整个身体上的重量都感知着初七的存在,如此的真实,无有间隙。
那个偏寒的身体也在发热,他在卖力地引诱沈夜的同时,自己也在动情。
“初七……”他想要制止他,初七却追上来,用亲吻封住他的口舌;他想去推开他,手掌却在触及他的身体时,迟疑地摩挲他绷紧的肌肉。

明知这样做下去也只是一场不堪的结合,然而,沈夜虽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但更无法在本就有着隔阂的时候拒绝他。
他并不想这样……但初七也曾有过不想要的时候,不是么……
他感到初七在亲吻他的时候,支起身体,双腿分开,跨坐到他的身上,自己的欲望无视内心的纠结,遵从着本能被激发起来,火热地抵在初七的股间。

初七右手探到身下,轻抚到沈夜的欲望之上。
沈夜吸了口气,呼吸之间有些梗滞,有些口干舌燥,他太清楚埋入那个身体里能带给他什么样的享受,若非意志相抗,几乎已经禁不住想要向上用力,顶穿那不值一提的阻碍。
初七左手臂按住他的胸口,上身完全坐直,膝盖半跪。沈夜一寸一寸地移动目光,自下而上的地看着他。

从他分跪在自己腰际两侧的大腿,肌肉匀称,骨骼修长,然后他腿间直挺的性器,颜色很浅,有着漂亮的形状,连其中所蕴含的原始欲望都显得干净和天真。
他的髋骨紧窄,几乎与腰同宽,而他的腰此时正在空气里摆动着,带动他的臀部做出近乎放荡的动作。
他控制着沈夜勃起的欲望,臀沟在蹭着他的顶端滑动。那里渐渐被沾湿了,几乎可以稍加用力就滑进去……

他的腰腹和胸口,覆着线条清晰的肌肉,胸口的乳粒因体内欲望撩动,而挺立起来,他渴望着被触碰,但是他不再恳求他。
他的牙齿不经意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眼睛居高临下,只看着沈夜。而在他的眼中,沈夜又是怎样地看着他。
如同互相反射的镜面,幻化出无数的猜忌和虚影。

以前他看到初七的样子永远是在低头的时候,被面具遮掩着,或者纤长的睫毛掩着眸光,显得乖顺非常,此时换了一个角度,眼下魔纹鲜艳如血,竟是几分狷狂之态。
沈夜被他所吸引着。
初七仰起头,牙齿松开了嘴唇,上面留着渗血的齿痕,眼中浮起些微水汽。

他缓慢地坐下,将沈夜的欲望埋入身体,绞紧了腰腿的肌肉,身体似潮汐般的起伏。沈夜想要抱他,他却死死将他按在床上,沈夜想要叫他的时候,他重新低头吻他。
他不想被他爱抚……也不想听……
他自己动作,在沈夜的身上扭动腰身,向他索求,也不容拒绝地给予,他的身体紧紧缠住他,像炼狱那样炙热和堕落,像是扭曲的漩涡,欲望、失望、绝望……全部都搅在一起,融化在一起,拖着他一起不断沉沦。
喜欢么……我的样子……我的身体……

沈夜的目光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游移,他的苍白的皮肤因情动而泛红,因为没有得到安抚而微微颤抖,然而没有他的允许,却不敢擅自伸手触碰。
然而,初七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何处,便抬起了手,自行地抚摸着那个地方。
他的手势与沈夜曾经对他做过的如出一辙,甚至连他的力度和残忍也都毫无保留地重现出来,在他的手指移开的时候,暗红的指痕,到了早上都将渐渐凝固出青紫的淤痕。
看……你都对我做过些什么……

而整个过程,他的牙齿咬着嘴唇的内侧,脚趾颤抖蜷曲,那快感堆积得极其缓慢,除了轻微的喘息,却始终未发出任何声音。
“初七,别这样……”沈夜说,他闭上了眼睛。
初七的唇角似是微微发笑,却也不知有什么事情如此可笑。
他分明看见沈夜眼中的怜惜,同时,也分明地感觉到他的欲望在他的体内,因着他看到的残忍情景而发热涨大,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上面暴起的血脉正贴着他的内里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主人……”
他叹息似地叫出来,眼睛里冰冷的镜面终是绽出一道裂口,坚硬的冷漠露出破绽,他俯下身来,贴着沈夜的胸膛,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身体满足他,臀部收紧,深埋在他体内的欲望,禁不住开始攒动。
纠葛渐深,愈见真心。

他的心若在自己身上,那么,这个身体要拿去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寻欢或者死去……什么都可以。
与自虐或者自轻都不再相关,倒似是赌上什么东西,只想求证一件事情似的,有一丝非死即伤的决绝。

你想要的是我……
你是……喜欢我的……

而当最终的高潮来临,初七轻轻垂下头来,在他耳畔解脱似的长叹。
他很难过,他又开始难过了。
结果,他还是做不了这种事情,一旦做了,终究还是动到感情,而被刺得极痛。
沈夜轻轻搂着他的头,却听到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种事情,有意义么……”
他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种剜心蚀骨的痛楚却是感同身受。

第二十章

那夜月色极美。
在一段将会被永远珍藏的记忆中,能有一段这样的月光几乎可说是一场福泽。

“我没有这么高尚的愿望,”乐无异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在一起。”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啊,谢衣温柔地笑着说。

他心想,这百年无波无澜的日子,虽然令自己远避血雨腥风,但是相应的,世间美好单纯的小小心念,却也无缘走近到自己的视线之中。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看得到他砂色的眼眸中那片纯然的憧憬,以及他因心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
谢衣摇摇头笑了,其实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世间偃师奉谢衣为圭臬,无数虚名之下,谢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有私心,我也会怯懦,我也曾逃避……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令你失望。
就如同,我令师尊失望……和师尊令我失望一样……

“可惜,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

乐无异果然有点讶异于这句隐含阴霾的话语,竟然从完美无瑕的谢衣口中说出,差一点就心直口快地问出,怎么会?
然而,谢衣随即把话题岔开了,即使乐无异也终有一天也会知道,有时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能够让所有人都幸福的完美结局。
难免要辜负一些人,难免会让一些人不幸……
这就是现实,这也是无奈。
但此时,若说这些,却是交浅言深了。

更何况,少年温柔善良的心比沙漠中的宝石更加珍贵,他还那么年轻,心性更是个小孩子。在少年的面前,谢衣也会有一种自己虽然容颜无改,却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的自觉。他近乎慈爱地想着,多好的年纪,正是杨柳风前歌玉树,抱酒弹铗杏花阴的时候。
有着一股年轻人锐利的心气,仍相信着,只要凭着一己之力,至多豁出性命不要,终可改变世间种种疾苦。

这样的梦,没有必要醒那么早,能多做一刻也是好的,没有必要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迫着直面这些无奈。

若是可以,真希望这样的心,永不改变。
若是需要守护这颗心而付出代价,亦觉在所不惜。

因为只是看着他,就仿佛能发出光亮似的。
这样天然纯净的心念不被更改,便觉得仿佛能够继续相信一切事情也许都为时未晚。
仿佛能够继续相信,一切事情仍有着希望。

谢衣思及此处,感到一些熟悉的忧伤,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何而忧伤。他在乐无异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继而在自己的心里想起了沈夜。
师尊当年看着我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们之间,究竟谁令谁失望更深?
谁全心守护着心中无瑕的虚影,被反刺了一刀的时候,哪个更为疼痛?

沈夜斩断了谢衣向着希望努力的道路,令他背井离乡,不得不在下界流亡。;
而谢衣,则转身带走了沈夜全心守护了十一年的希望,将他独自留在漫漫寒夜……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如今,一城之人只怕半数对叛逃之人多有不齿,另一半只当我不满大祭司一手遮天,而反目成仇。皆是大相径庭,无从自辩。
然而,在这所有人中……谢衣闭上眼睛,唯独那一人,却是恨我最深。

不如放下过去,潜心偃术。
果然,当他想起沈夜和流月城,那个声音又在心中如期响起。

谢衣潜心偃术百年有余,终究,仍是放不下啊……
不,他回答那个声音,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继续逃避。

此时,鲲鹏展翅,有如垂天之云,一振千里。
他们一行向着西北方向,沿着万里长城,西出嘉峪。

——

沙漠之中气象异变,风暴骤起,且极具威势,有移山填海之力。华月的手下当然比不上神兽鲲鹏,好容易避开风沙巨石捡回命来,却是把谢衣一行给跟丢了。
华月不得不禀报沈夜,虽然她本不忍见沈夜和谢衣相杀,能侥幸脱逃是好事,但下属们的过失却令她心里十分忐忑,只怕是要难逃一死。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沈夜却对此未置一词,只是淡然地说了声知道了,这事情似乎就这么了结了。

不可能会那么轻易。
她问:“大祭司,那么之后的行动……”
沈夜说:“按原定准备。”
“可……”
“其他的,你不用管。”沈夜态度明确,并不想再就此继续展开,“退下吧。”
华月只得诺诺。

在她离开之后,沈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抬起手在虚空之中轻轻旋转,指尖扰起水波似的涟漪,不多时旋起一轮直立的黯色漩涡,那是一道以法术开启的门。
“初七,”他语气仍是淡然,似乎只是在说着一件寻常的事情,“随本座下界吧。”
初七隐身无形之中,虽是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一凛。
下界?捕捉那个……叫谢衣的人?

忽然,手腕上微微一热,沈夜竟走近他藏身的地方,伸手直接穿过了他隐蔽的幻术,拉住他的手腕。然后,轻轻一带,初七不得不跟进几步,被领了出来,向那道门走过去。
就算不动手,他也会走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们穿过那道漩涡,走进空间之间扭曲叠加的隧道之中。

“你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沈夜在前面说,“这道法阵链接着不同空间,需要二人固定法阵方才稳当。若是一人之力,多有歧路,若不按固定的走法容易散失到其他地方。本座带你走一遍,你走完了这次……”
沈夜忽然停下话语,只怕自己也没决定好,是嘱咐他自行记住,还是就此忘记。
不过,他若是不说的话,初七就一定会记得,从此便得以来去自如。

沈夜知道,初七是很聪明的。
他也许无心偃术,但是仍拥有一个传奇偃师所必然具备的,精确理智的思辨方式和推演能力,用最少的能量,通过各种精妙的设计和传动,独木横渡沧海,人在空中飞行,将一切的不可思议变成理所应当。

初七在短短时间,就把流月城中错综复杂的门阀派系在头脑中理得清清楚楚,监控哪几个关键节点,便可控制全盘;即使遭逢动乱,亦无需大肆屠杀,准确打击哪几个首脑,使其群龙无首;有时甚至无需动刀,只是篡改一具传信偃甲,便可令其分崩离析。
当然,他还会修理偃甲炉,会制作偃甲的肢体关节……谢衣会的,他其实都会;谢衣当年不懂或者不愿去懂的,他也心领神会。

初七终夜不寐,目光悠远专注,他看着沈夜,一切也都是为了他,整个流月城都在他的头脑中夜以继日地运转,然后他将依着沈夜的心愿,计算应该扣动哪一片机簧,从无误判。

他很聪明,只是不说。
沈夜让他去做,他就把事情完成,仿佛那理所应当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让他的主人也渐渐忘了,在没有他的时候,这些事情有多么难,要杀多少人。
就如同,他的主人将他按在身下,肆意侵犯的时候,忘记了他是可以反抗的,只是不愿,不敢,不想……

沈夜拉着初七走过那条遍布歧路的错乱空间,他想着自己一直都是在欺负初七。
欺负他不记得过去,欺负他不懂得背叛,欺负他是那样……着了魔似的,失了心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了自己,渐渐就成了理所应当……
现在,这条路,也终于走到头了。

迎面有干燥的热风吹来,混着细砂。
初七跟着沈夜踏出传送的临界,脚下踩到软软的沙地,这明明是流月城中没有的,他却隐约有种并不陌生的感觉。
沙漠阳光强得刺眼,几乎要直接穿透他厚重的黑衣,将他整个身体都焐暖,时间长了反而需要法术散热,但较之常年严寒的流月城,却仍是十分舒适的感觉。

沈夜也站在沙漠下炽烈的阳光下,与流月城中惨淡光照之下的效果完全不同,身上所佩的金饰皆璀璨闪亮,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他仍握着初七的手腕,回过身来对他说,“初七,你看这里。”

这里……有什么?
无边无垠的黄沙起伏成丘,被风吹出波澜似的褶皱,遥远的地方似乎有高大的砂岩被风化成嶙峋的形状。
若说有什么奇怪,不过是自己明明对下界风土无甚了解,一切却似乎并不新鲜。也许,傀儡本来也就缺少好奇之心,所以也并不奇怪。

沈夜看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心想,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一百年前,本座就是在这里,等着你。也是在这里,杀了你啊。

沈夜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娓娓道来,“一百三十三年前,本座继任大祭司之位,同年,将谢衣收入门下。一百二十四年前,谢衣弱冠之年,本座亲授破军祭司之位,席次仅在城主与大祭司之下。一百二十二年前,心魔入境,谢衣叛逃。”
初七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在面具之下,微微皱起了眉。谢衣是……这样的人?
“他是本座最为器重之人,这公然背叛之举却置本座于水火。当时多有居心叵测之辈大做文章,激起无数动乱叛逆……历经数年,肝髓流野,方才渐渐平息。”

“现在,谢衣在捐毒附近出没,意图不明。”沈夜回头,盯着他说,“初七,若你,是谢衣,你想去往何处?”
我?初七一愣,几乎后撤一步,而手腕被沈夜牢牢握住而进退不由,“属下……无从得知。”
沈夜的声音却不急不躁,“闭上眼睛。”
虽然有着面具遮掩,初七仍是从命而行。这阳光太烈了,即使闭上眼,仿佛仍能看到漫无边际金色的残影,渐渐扭曲了原有的形状,色块有如在镜筒里转动的彩色玻璃,渐渐地他感到有点头晕。

“这里是捐毒。”沈夜的声音靠近他耳畔。
“是的,主人。”
“暂时,不要叫本座,主人。”
“……”这像是一个关键之链的断绝,令他几乎失语。
沈夜问得很轻柔,完全没有一丝紧逼的意思,“你从本座的身边逃走,是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
不……我不曾逃走,他开口,“属下……”
“暂时,也不要自称属下。”
“……”

没有主人,亦没有属下。
那我,又是什么……

“你在想什么?”沈夜问,他说话时的气息扰扰,轻抚在他的耳畔,他想躲避却被一双手臂牢牢困住。
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你走后,那二十几年,我都几乎听不得你的名字……一开始对你真的是恨之入骨,你怎可如此?怎能如此?后来渐渐,只想着你若能回来,什么事情我都能既往不咎……”
“然后我查到,你要到这里来……为什么?”
身体的禁锢忽然放松了,唯有手腕仍被抓着,他向后退却,那个声音仍是追问,“这么多年了……你曾否顾及为师,你明知我步履维艰,为何不肯跟我回去……”
不能……回去……我要去的地方……
“你要去哪里?”他最后一次问道,“谢衣?”
“我不是谢衣……”
他挣扎着,沈夜顺势松开了他的手,而他本能向着某个方向逃离几步。

“初七。”沈夜叫他,他睁开眼睛。
一切都没有变化,他眼前只是一片荒芜,沈夜缓缓靠近他,将他的手腕重新握到掌中,“你是初七,你是本座的初七。”
明明只是一时失神,却不知为何有种惊魂未定的疑虑。
“初七,你叫本座什么?”
“……主人。”他低下头说。

沈夜转向着他刚才的方向,“初七,那便顺着这里,走走吧。”
“是,主人。”
他恢复了,像是简单的木牛流马,轻轻牵着他,便会乖巧地跟着,沈夜暂时没有放手的意思。

若非下界浊气弥漫,这种经验也很有意趣。
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令人舒适的温热阳光,也是因为,若在流月城中,他绝不可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牵着初七的手,宛如那时候牵着谢衣,到哪里,都带着。

沈夜甚至想着,不过就是姑且一试,若是初七真的忘得彻底,找不到谢衣,也不可能想起过去,也许真的便放下?
时日本就苦短……若不执意横生枝节,他们之间,也许还有时间。

他们降临下界正是午后最为炎热的时候,一直默默地走到夕阳西下,竟也不觉得无聊。
沙漠中温差极大,白天晒死骆驼,入夜可降至冰点,周围的空气渐渐凉下来。沈夜想,等太阳落山,便回转吧。
然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人声,天光渐暗,那里燃起橙黄色温暖的篝火,一片乐声和笑声。

沈夜和初七离得不近,只能隐约看到艳丽的衣裙翻动,似是有人在跳舞。
那队下界人却比流月城的祭典还要热闹欢快,沈夜觉得自己似乎是看到他了。他并没有跟着那些人一起玩闹,不过偶尔几句谈笑的声音。
倒是稀奇,记得他是最喜欢凑热闹,也最不怕丢人的。
他背对着这边,端坐在地上,白衣垂发,仍是卓尔不群。

那些下界人闹得很欢,时不时有他的名字掺杂其中,少年大笑着“谢伯伯”和少女姣美的“谢衣哥哥”。
沈夜想,这么多年,原来自己仍是……听不得他的名字。
他那么开心,在哪里都讨人喜欢,在哪里都过得好。
任时光荏苒,人世两分,他怕也是从不会寂寞,也从不觉伤心的。

那边舞跳累了,酒喝多了,那个声音甜腻的少女吹起巴乌,即使看不真切,那盈盈情谊也是向着他。她吹得极美,音律悠扬动人,宛如天乐。
他夸赞说那曲子婉转欢悦,沈夜想,哪里婉转欢悦……那分明吹的是,求之不得。
在水一方……初七也不知道为何脑中会出现这首曲子的名字,然而,他没有说什么。
他不认识谢衣,却也知道哪个是谢衣,因为沈夜目光只向着那个人,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那一个人。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
彼时,阿阮望着谢衣,而夏夷则在她的身后凝望着她。
此刻,沈夜眺望着谢衣的背影,却也未察觉初七也始终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子夜将近,沈夜回过头来,“回去吧。”
初七说了声是,他确实只需要看一遍就能明白很多事情,他不动声色地伸手脱出沈夜的手心,为他们打开了回归流月城的通路。

沈夜向着空间漩涡走去,他经过初七的身边,后者却没有动。
“初七?”他出声询问。
初七一言不发,仍是看着那个方向。然而,沈夜却感觉他身上散发出陌生的戾气,虽只是昙花一现,顷刻之间便就平息无踪,但仍然令他感到非常意外。

初七杀人无数,不过都是听命行事,且对事不对人,如刀剑本身那样心思单纯。只不过就是那些弱者,处于必须死的位置,或者做下必须死的事情,所以只要这些人成了亡魂,他便不会记得,也不会在乎。
或许轻蔑有之,厌烦有之,但若论杀气和暴戾却是没有的。
也正因为如此,使他无形无影,出类拔萃。

今夜,月正当空,正是沈曦回归记忆之夜。
所以,初七知道沈夜必然要按时返回流月城,而谢衣一行此时歌酒正酣,这样罢手,未免错失了突袭的绝佳时机。
他远观那队人马,除了谢衣之外,不过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孩,米粒之光,蝇翅飞舞,又何须沈夜亲自压阵?
在下界,自己无需藏头匿尾,即便只是我一人,也够了!

沈夜不需要初七谏言,纵然他也有主动请战之时,却做得宛如诱惑一般暧昧无声。他一般无需言语,沈夜能看到他几乎发热发颤的战意。
此时,初七仍看着那个方向,隔着面具,仿佛都能看到他的双眼有冰冷的焰光摇曳闪烁,他竟是难得地开口说道,“……属下愿为主人分忧。”

“你不能杀谢衣。”沈夜说,他看到初七暗暗在身侧握紧的拳,他知道自己失言,立即改口道,“你杀不了他。”
他不服。
确实,以初七的身手,这世上几乎无人不可杀,哪怕是沈夜自己,只要他想的话……
但是,初七只是不知道真相,因为无论他是谢衣本人,还是谢衣所造的偃甲人,他都杀不了谢衣。
他探手过去,握住初七攥紧的拳,可他的手指仍是紧紧地收着,并不放松。

他这是生气了么?
这么多天了,他死水一般的平静,漫长得像是经年累月……
因为,自己出口质疑他的能力……又或者,他其实从未平静,只不过初七的愤怒无论如何也不会朝向沈夜,而只得迁怒旁人。

沈夜靠近他,轻轻地说:“随我回去。不过是再多等一天罢了。”
初七的杀气平息下去,沈夜都能等,他又有什么等不了。
他转身随沈夜离去之时,只是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若不过是一介不成气候的叛徒,又何须讳莫如深。
更好笑的是,虽然不知缘由,竟是自己帮他追踪到了谢衣,岂不是讽刺至极。

沈夜和初七回到流月城中。
此地不比下界,初七以幻术隐身,无声归入无形,他的手亦如轻捷的晚风,自沈夜指间流走。
此时离子时又近几分,沈夜没有多少时间。不过,即使给他再多的时间,他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抚初七的情绪。

沈夜并非不懂操纵人心。所谓恩威并施,缺一不可。保持领袖的威势,以雷霆怒喝令人服从与畏惧,而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说几句暖心体己的话,令属下心悦诚服。
然而,他现在不知道如何应对初七。
初七并不因他的暴虐而畏惧,也不因他的关切而感怀,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偕忘的超然。

沈夜想,究竟应该如何?是带他一起去沈曦那里,将他不情不愿地绑在自己身边?还是让他回紫微神殿去休息,这是否又显得疏远?
归根结底,沈夜其实从来不知道初七当初到底喜欢他什么,于是到了现在,便也不知要如何讨他欢喜。

“初七,本座现在去小曦那里,你……”沈夜最终还是说,“你先回紫微神殿,不必等我。”
“是,主人。”
他听到初七的回应,也听不出究竟是轻松还是郁闷。
不管怎么说,初七便这样干净利落地就离他而去。

那时,他的眼睛永远只是痴迷地追着自己,对他好,他也欢喜;让他痛,他也欢喜;到现在却又什么都不对了。
想来没有血缘的人,总是需要一些什么东西,才能名正言顺地互相牵制,名利财色,若他有喜欢的,倒也简单了。
或者,爱……可是这个要怎么给?

沈夜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患得患失。他暂时不去想初七,他们……还有时间。
他现在急着赶去沈曦那里。

沈曦是他最为疼爱的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
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关爱,因为无论沈夜在与不在,她三天后也都不会记得。就算错过一次,只要看护得当,也几乎全无影响。然而,沈夜仍是每过三天都会按时陪伴她。
他不在乎妹妹是不是会记得,只在乎她每一天是否开心快乐。

沈夜达到的时候,华月已经在了,而小曦今天兴致甚高,竟然仍没有入睡。
他看妹妹今夜状态尚好,就算是他一人,应该也能应付。便低声吩咐华月说,已经找到谢衣行踪,并在周遭做下标记,让她立刻派人盯住,这一次不要再有差池。
言辞之间颇有些严厉。
华月也无法再推脱,只得告退,先行布置捐毒事务。

“华月姐姐要走了么?”沈曦奇怪地问道。
“小曦乖,”沈夜周遭的气场都温软下来,柔声哄着她,“华月姐姐有事要忙,哥哥陪小曦玩儿不好么?”
沈曦银铃似的笑起来,“好~哥哥抱抱~”
沈夜俯身将她抱起来,她今天兴致好,他便带着她在房间里轻轻地踱步和旋转,沈曦快乐的笑声萦绕整个殿堂。

他近乎忐忑地问道:“喜欢哥哥么?”
“嗯嗯!小曦最喜欢哥哥了!”小女孩用力地点头,天真无邪地笑道,“小曦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等小曦长大了,要嫁给哥哥当新娘~”
沈夜忍不住笑出来,“小曦不能给哥哥当新娘。等小曦长大了,会遇到一个人……”
他向她描述着那个完美无瑕的人,有着最英俊的相貌,有着最为坚定的意志和最善良的心。那个人是那么好,让人怎么能不喜欢。
他说得无比认真,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小曦不会长大,所以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可是,如果小曦还是最喜欢哥哥怎么办?”
沈夜认真地答道:“那哥哥,就永远陪着小曦。”
沈曦担心地问,“可是,哥哥有喜欢的人么?”
沈夜楞了片刻,忽然鬼使神差似的,微微点了点头,“嗯……”

沈曦是第一次听到,顿时就追问起来,“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她是谁?是华月姐姐么?”
“……”
“不是么?小曦告诉哥哥一个秘密哦,华月姐姐喜欢你啊。”
沈夜摇摇头,“小曦,这种事情不可以乱说。”

沈曦有点委屈,她并没有乱说。不过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那到底是谁呢?
“小曦见过她么?”
“没有,”沈夜点她的鼻子,“但是他见过小曦。”
沈曦拉扯着他的袖子,“那她为什么今天不跟哥哥一起过来呢?”

为什么呢……
沈夜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很老实地答道:“他在跟哥哥生气。”
“啊?她为什么生哥哥的气了?”
这个就更难回答了……
“很多,很复杂的事情。”沈夜只好这么说,“哥哥以前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现在他渐渐知道了,所以就生气了。”

“唔,那哥哥你要向她道歉才行哦,”沈曦说,“哥哥以前不是也跟小曦说,吵架的话,只要诚心诚意说对不起,还是好朋友啊。”
沈夜苦笑,“好好好,小曦说得对。”
沈曦揉揉眼睛,“那等你们和好了,要一起来找小曦玩哦。不可以耍赖。”
沈夜知道她终究还是困了,便也就答应下来,“好,等他不生气了,哥哥和他一起来看小曦……”

他轻轻把沈曦放回圆形的大床上,她睡眼惺忪却不放心地说,“哥哥,那小曦告诉你华月姐姐喜欢你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华月姐姐。”
沈夜摇摇头,“不告诉,这是小曦和哥哥之间的秘密。”

他看着沈曦眨动的眼睫慢慢低垂,他忽然俯下身,“哥哥也告诉小曦一个秘密好么?”
沈曦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哥哥喜欢的人……”沈夜靠近她的耳畔,将那个秘密悄悄放进她的耳朵里。
沈曦轻轻地笑了,喃喃地说了句,“他的名字……好奇怪……”

她睡着了。

沈夜想,快乐,总是短暂的……
他静静地停留在她的床边,等着她渐渐沉入梦境,等着她遗忘所有的小秘密,跌回到那个凄凉的雨夜,一切亦如往昔。
Posted: 2014-10-13 00:27 | 1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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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从前它不是这个样子的。
至于异兽鹿蜀,碧髓石脂什么的,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它是一具人形偃甲,与真人等高,看上去与外围那些用于防护用的偃甲人没多大区别,但它是特别的。

虽然平整的面板上没有五官,却在眼睛的部分细密地镂空成网,看上去宛如昆虫复眼,那片木网的后面保护它的“眼睛”,可趋光循热,从而辨识人和环境。
它的头部两侧也有耳朵。那是主人远赴极北的冰洋之底,搜寻数百里,才找到一对大小合适、形状相近的鹦螺回来,为它制成耳蜗。

它的四肢已经非常像一个真正的人了,可以坐立和行走。而最为复杂的手,由木条和滚珠连成五指,可如人一样灵巧地握取物事。
只有躯干部还是半成品,只在腰腹处做了可以扭转的关节,当它走起路来的时候,上身仍稍显笨拙。

为此,它的主人常常很不好意思似的,合掌跟它抱歉,“对不起呀,阿偃。山对面那个村落的水车坏了,所以又不得闲给你雕脊骨。不过你放心,我必定尽快为你改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它其实还听不懂。
那时候它还只能辨认简单的指令,比如“阿偃,跟我走”或者“阿偃,好好留在家里”,有时候主人坐在月光下,说阿偃,你陪我坐一会儿,好么?

它坐下来,主人会说一些很长的话,虽然不明意味,仍觉得动人。
它不懂,但是他说的话,它都记录下来。
总有一天,它都会理解。

时光如静水流深,他一边跟它说着话,一边在手上雕着一节脊骨。这一年的时间,只要是空下来的时候,他都在给它雕刻脊骨。
因为人的脊骨十分纤巧复杂,分为三十四节,每一块的形状都不一样,要互相契合,四下弯曲自如。此外,每一块骨节中间还需雕空钻孔,预想好要如何安置神经束。如此,才可在完成之后,连通冥思盒。
若他设想无错,待到完成之时,它不仅仅是动作的协调逼真,所有的感官、智能,都将有翻天覆地的改观,甚至宛如真人。

它常常独自在家做一些简单的杂务,戴着斗笠和面纱,身上披着及地长袍,手上也戴着手套,不露出一寸木质的肢体。这里虽然离群索居,但也会有山民路过。
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谢先生家的阿偃。
阿偃是个怪人,村民们以讹传讹,都说他之前生过重病,变成了一个动作笨拙,头脑也不灵光的哑巴,从此脸和手也都不能晒到太阳。谢先生是个善心的人,才一直留着他。
不过大人还是会告诫家里小孩子,离阿偃远一点,谁知道他的病到底有没有好透,又会不会传染?

外面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由于时值深秋,天色暗得特别早,又特别快,几乎令人猝不及防。山中夜雾浓重,转眼就伸手不见五指。
听闻昨夜大雨,主人预测东北山麓将有泥石滑坡,可能殃及山下村落,所以他一早就出行,而现在夜色已深,还未返回。

它站在院中,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见遥远的地方,有熟悉的声音,沿着山道缓缓而归。
他随口唱着一首歌,是他住在朗德左近时学会的一首苗族游方,来来回回也只会那两句。
“月亮跟不了,月亮别跟了。月亮……哎?”
年轻男子抬头,看到夜幕之中一团微弱的光芒徐徐而来,“阿偃,是你么?”

他渐渐看清它执灯的身影。
它僵直的上身很笨拙,在崎岖的山道中走得步履蹒跚,它仍是一步一滑地努力向他走过来。
“你快别动!”他抬起手,焦急地命令道,“不是让你留在家里?”
他急忙几步赶过去与它会合,从它手里接过灯笼,照亮漆黑的前路。

他说外界危险重重,不是一个偃甲人所能应对。
优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再言及其他。

他们一起回到居所,他的心也安了,向它笑道:“不好意思啊,耽搁许久,让你担心了。”
虽然他心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再精密的偃甲,不过是遵从偃师的命令。只不过是自己离得近了,夜路难行,心里不免想着若是有一盏灯该有多好,于是阿偃就从命行事。
饶是如此,他仍然觉得感动。

人心可能就是那么有趣,总是容易自作多情。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在房内点起灯火,想今夜睡意全无,左右无事,便赶赶工吧。
他正刻到第七节脊骨,正是颈椎的最后一节,若是做完,至少支撑阿偃头部的那根木柱就可以先行换掉。
它便可以俯仰天地,而不至于一回头就转个一整圈,吓坏旁人——想来上一次,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搬迁。

然而,他正要进到偃具房的时候,经过小厅,却看到阿偃站在那里,身边满桌杯盘。
“莫非……你还给我做饭了么?”他失笑,“真是有心了。”
偃甲并没有心,他明知就算不吃,也不会伤了一具偃甲的心。
但他还是正襟危坐于桌边,认认真真地把那些食物都吃了下去。

吃,是为了活着,至于色香味,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粒粒皆辛苦……在某些时候,辛苦的,不仅是农人。

但不管怎么说,那段日子仍是平淡中觉着微甜,欢欣要多于哀伤。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他们在此处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
因为就在第二天,他出门寻觅一些材料的时候,便发现有百草谷的人在周遭查探,他们在找谢衣,一个奇技淫巧,身带恶浊之气的可疑之人。
山民不知何为恶浊之气,至于谢先生……他虽是外乡人,擅于土木,在此处流连已有数年,乐善好施,与人秋毫无犯。
墨者点头记下,他们需要回禀巨子,再做下一步行动。
虽得一时平静,但谢衣也明白,此地只怕已是不宜久留。

偏生又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当天,一群无聊的孩子在门外看到阿偃在清扫院中落叶,他们把父母的叮咛丢到脑后,围着他拍手唱着“从前有一个哑巴,走路像个冬瓜”之类的歪歌,推搡之间将它的面纱连着斗笠一齐扯落下来。
然后,有一个胆小的孩子当场就吓哭了,其他的孩子大叫着“怪物!怪物!”一窝蜂地逃回村子里。

阿偃原来是一头恐怖的怪物!谢先生原来也真是一个妖怪!
村民们带着锄头、镰刀和火把浩浩荡荡地冲到谢衣深山里的居所,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为了防止误伤他们,谢衣走时撤去了所有的防护,所以他们毫无阻碍地闯进去,只见满屋都是未及收拾的怪异的物件,有着形似鸟兽的残部,显得诡异可怖。
他们还在一个木箱里找到几块物件,白森森的,像极了荒坟里死人的枯骨。
他们果然是会吃人的妖怪啊!

谢衣带着阿偃已经走过了一个山头,此时他停下来,遥望那头隐约的火光,知道自己的心血已付之一炬。
他们走得匆忙,轻衣简从,为了隐藏行迹也没有举火,只是在黑暗中相互扶持。
阿偃的智能尚不足以理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只知道跟随主人,但其实它并不明白谢衣的际遇。

他们流离失所,但谢衣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谢衣将生命看得很重,将人命看得更重。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然而,无论他心怀怎样的关切,他所珍视的那些人们却往往与他反目成仇。
他想,这莫非就是天意弄人?继而他又想,也许并非天意,乃是因果报应。
自己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也活该被人恩将仇报。

他此时方才发出叹息,然后又笑起来,转头很不好意思向阿偃道歉,“又要你多等一些日子了,不过总有一天,肯定帮你改好。”
阿偃没有发声系统,无法说话回答,其实永远改不好也没关系。
它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所以,你也别难过。

但是它隐约也知道,主人并非为了它而难过,也并非为他自己而难过。
有一天它会理解,但不是现在。

——

很久以后,它终于是换上了脊骨,甚至有了与他无差的样貌,就连举手投足都学得与他一样。
它虽然已经很像人了。某一次他将它带着,因为面容相同多有不便,途中经过一个街市,他只好将它留在路边的茶铺里,嘱咐它无论如何都不要移动,等他回来。

后来,有个人竟然停下来,跟它说话。
它对于那些话语不甚理解,只是学着他,与面前对他说话的人微笑相待,随机回应着“不知,有何赐教?”,“哦,竟有此事”,“着实有趣”……
他回来了,十分尴尬地将它拖走。在此之前它和那个人竟是一直交流无碍,对方被它认真而温柔地凝视着,心慌意乱地说下去,一直说下去,到最后似乎忘了自己在说什么了。

等走出老远了,主人回头笑着:“你可真厉害呀,这样就开始骗女孩子了。”
是么,刚才那是一个女孩子么。
它在记录中搜索他曾说过的相似的话语,讷讷地说,“……偷别人的花去骗女孩子的无耻之徒。”
他拊掌发笑:“哈哈哈,我说了这么多话,你怎么就只记得这句。”
它虽然不解其意,却觉得他能笑出来真是很好,因为近来他的笑容已经越来越少。

它不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他似乎望向越来越遥远的地方,明明与自己朝夕相对,却仍是无法挽留地渐行渐远。
他越来越少叫它阿偃,那将不再是它的名字,却经常对着它说话。
他知道它听不懂,只会把这些话都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它其实从来都不懂他,但是它很想懂。
如果偃甲也有愿望,那这就是它的愿望。
最为迫切的愿望,每一天都更为迫切的愿望……

——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谢衣让它与自己相对,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他们身边的法阵发出碧绿的光芒。他的双手与它交握,额头与它靠在一起,宛如镜子的两面。
他的偃术,他的学识,他的思想……源源不断地涌入它的冥思盒。
这是谢衣的一切,全部都留给你。

天生万物,这个宇宙无比玄妙,谢衣的思虑深远超前,几乎上窥天道。
随着他思绪的流入,整个世界都渐渐在它眼前展开更真实的面貌,大至日月潮汐,小至虱胫虮肝,都从未曾看得这样真切而透彻……
它眨眨眼睛,其中闪烁睿智和慈悲的光亮,使那双眼睛变得更为迷人。
谢衣的面容近在寸许,他的双眼仍然紧闭,此时眉峰微蹙,他还有最后的东西。在最终被触及的时候,难免会令他痛苦。
而它猝不及防。

最后是他的记忆和感情……
那些记忆带着微热的温度,它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他之前所有说的,所有那些话。

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
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那个人长身背立,一身鸦色法袍和墨黑的头发,静默地站在清辉之中,如死亡一般庄严肃穆。
他的身形匀称并不是十分魁梧,但谢衣所有记忆之中,一直是用一种微微仰望的目光追随着他。
他是……沈夜……

它的手指纠紧了,谢衣的手与他紧握在一起,他们感受到了同等的痛苦。

师尊……
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师尊!……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师尊……

沈夜的背影,似乎缓缓地向他回过身来,他看到他的发际和些许侧脸。他的脸如月光下的雕塑,有着坚毅果决的线条和苍白的颜色。
然而,沈夜却改变了主意,重新转回去,法袍的后摆均匀分明地铺散在青石地面,十足的华贵和傲慢。然后,他目不斜视地向远处走去。
他身边,墙垣崩塌,宛如末日。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一生心血尽付偃术,满以为终有一日,能以偃术超越所谓天道。然而,恰恰因为我试图逆天行事,才给了心魔可趁之机。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一人一城……
结果他所做的一切都南辕北辙。
他无能为力,眼见流月坠落,眼见那个人,步上亡途……

偃人挣开了谢衣的手,法阵应声破裂,它脱力似的倒在谢衣的膝头,抱住自己的头颅,痛到缩成一团。
它得到的太多了,谢衣心中深藏的爱恋和痛苦都是如此剧烈,冥思盒在头脑中发出可怕的响动。

谢衣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偃人抓住他的手臂,慢慢地抬起脸庞。
“对不起,”偃人痛苦地对他说,眼睛里流下鲜红如血的泪水,冥思盒在它的头脑中爆裂开来,体内灵力顷刻耗尽,“看来我承受不住……”
谢衣抱住它说,“是我不好……才让你难过,你先休息吧。”
他会再次修好它,到时候它再醒过来,一切从头开始。

偃人在最后的时间,忽然问他,你是怎么能做到的,我要如何才能像你一样?
活在那样的痛苦之中,金石铁木亦不能承受,以人心血肉煎熬着,竟仍能由衷微笑?

不外乎一丝执念罢了,谢衣说。

然而,你无需像我一样。
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或许原本就是多余之物。
你只需要知道,远离流月城,远离人间是非,记得我毕生偃术心得,活得安稳长久。

几日之后,谢衣重启偃人,录入偃术学识,重要事件和简单情绪,这一次应是顺利无碍。
冥思盒中记忆少去许多,竟又有了冗余,他稍加犹豫,还是,再记得一事吧……

师尊与我虽已陌道殊途,然而,未妨惆怅是清狂……
纵使,轮回往生,我也永世不会忘怀。
Posted: 2014-10-13 00:27 | 1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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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关外塞原如掌,春风不度,忧思茫茫。

因为担心动用传送之阵的灵力波动会被流月城所察觉,谢衣选择走陆路,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疏勒,在由焉耆转向西南,穿行进白龙堆和图伦碛沙漠。

西域丝绸之路大体分为三线。这条北线最短,但条件十分艰苦,缺少水源和补给,不可捉摸的天候更是危机重重。进入茫茫沙海后,纵然没有遇到阻击,生死却也是难定之数。
故而自从前朝中期大宛等西域小国日益繁荣从而开辟了中南两条新进商道之后,已是鲜少有商队旅人选择北线。
但谢衣必须埋声晦迹,否则若是行踪暴露,只怕流月城很快就会有所行动。所以无论是为了避开耳目众多的主道,还是为节省那数日的时间,他都势必铤而走险。

他昼夜兼程,倍日并行,超越身体极限的疲劳与酷热,终于令他忙中出错。
在数日之后的正午,太阳最为毒辣的时候,他隐约望到了捐毒国最高处的神像远远地浮在空中,被蒸腾的热气撩动着,如水波一样摇曳。
他被这虚影所迷惑,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才察觉自己已经偏离了应去的方向。那遥不可及的捐毒影像,不过是光热形成的海市蜃楼。

到此,他的体力已消耗甚大,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在沙丘的阴面,他静下心神,闭上眼睛,在头脑中计算。

眼中所见,皆为虚妄。

不过,既然出现了海市蜃楼,结合此时气流和阳光的角度,倒也不难推算出捐毒国所在的真正位置,乃是正北。
他重新校准了方向,不敢继续耽搁时间,转向北方前行。
无论如何,今夜必须要赶到捐毒才行。

谢衣自日正当空,一直走到漫天星斗……

沙漠为死亡之海,无有鸟兽虫鸣、树叶婆娑,唯有他自己走路时沙沙的响动,以及悠长的风声在他身后渐渐抹去他的足迹。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天地之间仿佛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厚重的夜幕,覆着月光下的白沙。

他仰头,想借由星辰位置确认自己的方向,然而,当他望空之时,却不由停驻了脚步。
因为,那实在太过美丽。
空气里的水雾湿霾早被滚烫的干砂吸尽,天穹如盖,万里无云,满天繁星笼罩四野,无比闪亮,近得仿佛登楼可摘。
他骤然被那璀璨星空,扣中心弦。

那些来自亿万之外的星辰循着天道运转穹宇之间,永恒无改,宛如不被俗世惊扰的英魂,在九天之上袖手以观。
下界沧海桑田如今又换了什么模样?
微如芥子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有一个年轻人,在下面仰望着星宇,满心敬畏,也感动至深。

凡人若要窥见自身渺小,根本无需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只需看一看,在苍茫历史书页之中,曾经交相辉映过,远远早于我们存在过、繁荣过,且如今皆归于湮灭的灿烂文明。
盛极而衰,枯荣流转,此乃天道。而所谓浩劫,乃是宇宙张缩,众星离合,人天心共,而谓之运,谓之劫。
他分明是懂得这些道理的,却又是在执着什么。若他葬身于此,又有何人知晓他曾经多么执着地在这死亡之海中挣扎前行。

谢衣仰望天穹,独对亿万繁星。
他要去向北方,纵然己身是如此微不足道,至少他的目光仍只在亿万繁星之中寻着那一颗——北方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

《观象》所记:北极,一曰北辰,天之最尊星也。天运无穷,而极星不移。
世人皆知“斗转星移”,即便亘古如日月星辰也都有其轨迹,然而,这森罗万象之中,唯有北辰,不动不移。
似是将北方天际钉在自己的星位之上,而其他众星居于天穹之上,都只得围绕着北辰星,缓缓转动。
故而,千万年来,它伫立于夜空之中,为远行的商旅船队,指引方向。

北辰星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紫微。

谢衣向着紫微,便是正北。
他重新开始上路,不偏不倚地向着它而去,仿佛是在追逐着这颗孤傲坚定而又遥不可及的星辰。他如同传说中夸父逐日那样执着,而自不量力地……
欲追日景……未至,死于此。

谢衣实则身心俱疲,但他感觉不到,所支撑的不过一口心气。
他终于走到离捐毒极近的边缘,爬上最后一座沙丘的顶端,又从另一面下来,脚下沙粒簌簌滑坡,每出一步都随之滑下好长的距离。
月下,他宽大的袍袖衣袂翩跹,飘然如御风而下的天人。

他降到平地上,面前是一览无余的荒漠。
此时,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又看到了海市蜃楼……
幻觉,人在疲劳过度的时候,就容易出现幻觉……
会看见那些……朝思暮想的……幻觉……

月光之下的沙海危机重重,入目却又极其美丽,砂砾映照玉魄仿佛雪原那样苍白绵延,远到遥不可及的前方,那里,站着一条黯黑的人影。
那个人长身背立,纹丝不动。离得太远了,谢衣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甚至连是否真是一个人都看不清楚,也许那只是沙漠之中一段不屈的胡杨。
二十二年未见了,那个人的容貌衣着又是否有所改变他也不得而知。
但是,他偏偏就觉得是……再怎么怀疑,也都觉得是他……

师尊……
他的舌尖在口中无声地动了动,然后,便停不下来,仿佛魔咒似的……
师尊……师尊……

他看不清楚,然而他的眼睛无法移开,也停不下自己脚步。
纵然,他心里想着,逃。快逃,快逃……
虽然以这个人的智谋不会留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既然现身在他面前,此处便已成曲池瓮城,必不可能让自己轻易逃脱。
就算现在落荒而逃,应该也不会有机会,但总该做出一个求生的姿态。

他明明这么想着,却仍在向那里靠近,甚至需要竭力控制才不令脚步加快。
他一路追随的紫微星,在那个人的上方照耀,发出诱惑至死的星芒。

他仍念着他,
师尊……师尊……

像干涸濒死之旅人看见海市蜃楼,
像愚不可及的飞蛾看见温暖的火光……

谢衣并不想死。
他只是,太想念他了。

他追到一丈之遥的地方,已经看得十分清楚,就如同每每在梦境中回到流月城所看见的那样。
那个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松蜷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与黯黑的法袍融为一体。
轻世傲物的尊贵,几乎令旁人想要跪下去,俯身亲吻那些衣边。
真的有人这么做,有很多人……
只有谢衣小时候,敢于扑到他背后,一边不知天高厚地拽住其中一条,一边神气地吵着他,“师尊~师尊~”

似乎感觉到背后的来人,而微微仰起头,那个人终于动了,将凝视的手掌放下,继而收入袖中。
谢衣缓缓地靠近,他曾无数次梦见这个身影,然而,他心中亦知他恨自己至深,于是,梦由心生,在他二十二年的梦境之中,这个人从未向他回过头来。每次,都只是拂袖而去。
此时,那个人似是低头微微长吁,终于,回身向他。

谢衣停下脚步,他的双眼凝视着沈夜的面容。
他们之间不过五步之遥。
那一路奔来魔咒似的默念,终于得以平息,一切都不再重要,漫长遥远得不知所谓的时间和空间也都灰飞烟灭。

“一别经年,”谢衣说,他的声音温厚,宛如静水流深,“你……别来无恙。”
沈夜也正看着他,唇角微微露出冰凉的笑意,“这么多年过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

正如谢衣并不想死,沈夜也并不想杀谢衣。
他远远感应到谢衣从那座沙山上下来,短暂的停驻之后,便开始缓缓向他靠近。这个开局已是好得出乎意料,他隐约觉得高兴。
谢衣毫不迟疑地,一直走到自己身后,无论是出于他懂得审时度势也好,还是念及一些渺茫的旧情也好,他没有转身遁逃,终究还是愿意自己走过来。

直到那个时候,沈夜还以为自己是可以带谢衣回去的。

——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谢衣若有百年之前跋涉捐毒的记忆,应该感叹主角光环之福泽无量,竟能在二日之内就自南疆飞抵西域,然后误打误撞就寻得了昭明剑柄,顺便还掘出了乐无异的身世之谜。

谢衣从未打算将旁人卷入流月城之事,以为捐毒之事已然告一段落,便叮嘱乐无异尽快重返中原。
乐无异正是身陷在家仇国恨的迷茫之中,却仍是有心担忧他的安危:“谢伯伯,那件事是不是很危险?危险到,隔了一百年,你都还是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程度?”
“……非要说的话……倒并不见得如何危险。”谢衣微微敛目。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百年心事,终将归于平淡。
这些岁月,流月城风雨飘摇,大祭司必然也是日日夜夜勉力维持,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怨,只怕时过境迁,已然似水无痕。
他并非用谎言安慰乐无异,他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那会是一件如何危险的事情。
甚至直到他察觉身后异动,猛地回转,却已太迟。

背向敌手已落下风,贸然举动,更是败招。
他看到沈夜阴沉的面容,右手蓄势,向前一探凭空幻化出的一只偃甲巨掌。他被一把抓起,举到空中。纵然谢衣法术精深,力量却并不比凡人大多少,他挣扎几下,但毫无用处。
沈夜右手屈指,那只巨大的偃甲手也随之攥紧了。

从姜伯劳等人的记忆中,沈夜并没有看到谢衣的脸,但他以为自己不会将旁人错认为他。至于其他的,而一旦碰到了,便多少会觉出不对了。
那个身体的重量,骨骼的强度,肌肉的柔韧……若是再不行,捏碎他几条肋骨,或者一条手臂,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然而,没有。
他的身体有着最为正常的比重,顺着偃甲传感来的触感和温度……那都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差别。
无论是一百年前,还是现在,总有一个自己是被谢衣所欺骗的。
沈夜近乎愤恨地盯着那张脸,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但他找不出来。那眼眉唇线,细微的角度全都美好得毫无瑕疵。
是了,就是如此。若说真有哪里不对,那便是,太过完美,不似人间。

此时那张面容,因受到挤迫而浮现痛楚之色,皮肤因逆冲的血气而泛出不正常的红。那双单片镜之后的眼睛却也回望着他,除了痛楚,更多的是讶异和疑惑……是你?目光所询问的事情,竟与自己如出一辙。
真的,是你么?
沈夜心头一紧,将他重重地扔到地上。

“师父!”
谢衣听到乐无异惊慌的叫声和急忙向他跑来的脚步。虽然这一阵败得仿佛毫无还手之力,但实则也没受什么伤,于是他很快站起来。
他不想乐无异担心,也更不想在沈夜面前示弱。
沈夜却突然看向乐无异,出声问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没事,不必惊慌。”谢衣将那少年护住,自己面对沈夜,“无异,站到为师身后。”

那个少年叫他师父,而他也认了。
他是,谢衣收的弟子。

这种感觉十分荒唐。
自己的弟子,就成了别人的师父。

沈夜想,他怎么能这样呢?
怎能如此?有何不可?真的计较起来,自然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可以。
谢衣他逃都逃了,怎么可能永远停留在原处兜兜转转,总要见到新的天地,交陪新的人。
沈夜仔细想了想,其实是自己恍惚了,谢衣——至少是眼前的这个谢衣,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自己啊。

然而,他却在他的面前说出了和当年相同的话语。

这就像一场逃脱不出的噩梦,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
时不时便在入夜之后回来找你,有时候,过了一百年了,它仍回来找你。

——

沈夜转向谢衣,与之目光相对。
他说已经几乎忘了谢衣的模样也不是骗人的,因为人的记忆最不可靠,总会不由自主地混入一些自己的想象。
他想谢衣是恨他的。以前自己跟他聊起如何将造梦偃甲用于刑讯,他便微微皱了眉,很不爱听。每当沈夜说起那些残忍的话,谢衣都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不认同。

若他不爱听,沈夜其实可以不用执意对他说那些话。但谢衣已身居要职,终究不可能永远当个心灵澄静的小孩子。
若是不想听的事情就不去听,不愿做的事情就不去做,没有光亮的地方就不去涉足,那便形同置于温室,隔绝世间的风雨……也不是不行,但如此,他便只是在沈夜的庇翼之下,沦为私人的爱物。
谢衣有着比任何人都远大的抱负,必然不会愿意这样,沈夜也不愿意他这样。

但无论你的心愿有多么美丽,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就是冷漠而残忍地辜负了你一切天真无邪的期待。
无论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是这样。所谓真相,就是这样。
而沈夜,也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并非如你所想,我恐难如你所愿。

沈夜可以用一些更工于心计的方式,趁谢衣当年还涉世不深,毕竟还算是十分好骗。
但心底里,沈夜到底还是想要卸下防御和伪装,希望谢衣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与自己心意相通,甚至,能够喜欢……
结果,谢衣走出他的庇翼,且走得太远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夜想,其实谢衣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做派,恨他许久。
于是沈夜也恨他,恨得心里堵着一团郁气,经年不散,一呼一吸皆有隐痛。

而人心又何其反复无常,对着另一个人,念着念着便就恨起来,恨着恨着却终是心有所系。
之后又过了些年月,沈夜某日只得找华月饮酒,知交寥落至此,华月看着他的眼神都隐约有些同情。
有些人酒品差,喝了酒之后脾气就坏,沈夜则正好相反,微醺之间,理智稍缓,远比平日更为心思柔软,对身边人愈发觉得依恋。

他想自己有什么可同情的?
华月很可怜,小曦很可怜,整个烈山部都很可怜,就连谢衣他……也很可怜。

谢衣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流月城。
他性格温厚,与人无争,连一个副手都弹压不住。突然就去了浊气弥漫的下界,从此四海漂泊,音讯全无,那些下界凡人,民智未开,目光鄙陋,也不知容不容得下他。
沈夜一方面不忍他经历那些令他心冷的事情,然而,他若是过得不好,又会不会偶尔想起故乡,继而想起自己……

他,是否已然后悔?
下界凡人较之自己的族人,究竟孰轻孰重?这是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也许他已经知错,在下界徘徊着,只是无法回头,若是给他一个台阶……
沈夜不由动念,此生若还能相见,自己便放低姿态,说几句软话又如何。谢衣温和仁厚,对谁都那么好,就算是陌生人的向他求助都无法拒绝。
纵然理念不合,未必不能以情动之。

连沈夜自己都知道,这些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但在漫长的分离中又忍不住要令自己相信。谢衣并非不念着自己,只是回不来。
然而,现在他看见了谢衣,真实戳破了层层虚影。

沈夜问他:“你,可曾后悔?”
谢衣回答:“不悔。”

沈夜一生孤傲,从未低声下气求过任何人。
你把自尊放低,对他卸下防御,结果便是让他能狠狠捅你一刀。
沈夜语中似笑,“好,好,好。你果然是,不错。”
直到此时,他才真觉得自己可怜,这么多年,只能自己骗骗自己。

谢衣其实还是有了些变化的,他那么年轻,所以容易变化。就像他从十一岁到二十二岁之间,变得多快,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年,距今,又是二十二年了……
但对于他们这些寿数绵延的神农后裔来说,其实也并不是真的那么长。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只有年轻的人,才觉得十年,二十年,是漫长到几乎追不回来的。
仔细想想,沈夜也并不比谢衣大多少。

谢衣说,“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他都放下了,你为何还抓着不放?

“即是如此,”沈夜灵力暴长,凝成剑锋,“出你的刀。”
沈夜的剑锋,几乎指到谢衣的眉心之间。他不害怕,也不伤心。
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偏不倚,一动不动。

沈夜冷冷地重复道,“你的刀。谢衣。”
谢衣仍是不动。沈夜心头隐怒,他简直是,有恃无恐,他以为自己不会对他下手?
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或者,无论如何,自己护了十一年的弟子,就算成了叛师弟子,终究是舍不得?
若是真心这么认为,真的相信本座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当初,又为何要逃?!

沈夜目色一沉,剑锋便向前挥下。
谢衣不愿与之相斗,也绝非坐以待毙,见锋芒逼近急忙身形一闪,堪堪避开,只是宽敞的衣袖上被划下一片,落到地上。他转而盯着那片残缺的布料,逶迤在地,被风吹动着边角,似是在垂死挣扎……

沈夜嘴角抽动,露出仿佛是微笑的表情。
是否求仁得仁?这便算是,割袍断义。

“出刀。”他说,“本座不会再说第三次。”
话音未落,他的剑招又至,谢衣如梦初醒,身法比方才愈见迟缓,衣袂发梢擦着剑锋,被逼到险象环生。
他倒退数步,左手袖内绵绵流下一行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袖,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到沙上。
手足之处,也多是细小伤口。

这便是你的觉悟?
沈夜停下攻势,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想清楚。
这便是你与本座相悖的道?若是坚信自己的正确,便不该在刀锋上犹豫。世界不会因为人天真的愿望而改变,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任何一条道路,都休想闲庭信步,那些道路上,遍布着血与火,每一步,都是要胼手砥足,要披荆斩棘。

沈夜说,“谢衣,现在,挡在你的道上的人,是本座。”
他想,无论结果如何,是他杀了谢衣,还是谢衣杀了他,这都是他作为谢衣的师尊所应教授于他的最后一课。

无关对错,若是贯彻自己的道,那么,无论挡在你前面的,是师,是友,至亲,至爱,女子,老者,婴孩……都要下得了手。若是不能在此地求胜,那也无需再妄谈所谓的道了。
沈夜重新将剑指向谢衣。
沈夜下得了手,他已经警告过他了。

给他时间,是让他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

沈夜想,这一百年来,谢衣还是有些长进的。
他向沈夜俯首施礼,说着似曾相识的话语,从深情跌入绝情,自然得不过一线之隔。
然而,他的刀却非常稳,刀身在月光下凝成一道寒光,锋芒如霜如雪,平直如海天交界。他的眉眼之间不染一丝杀气,只是一派浩然与坚定。

“住手。”他的刀锋指着沈夜的后心,说话不急不躁,“你的对手是我,不要殃及无辜。”

月清沙白,他抽刀的身姿挺拔漂亮。那柄唐刀,灌注了他的灵力,发出碧绿的光芒,宛如传说中的神剑,长目生枝。

世界不会因为天真的梦想而改变,人也同样。
因为,谢衣也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沈夜是失望还是厌憎。
我想让大家过得更好。
我想让一切,都变得更好。

世界的真相也在他的脑中运转。那不是所谓天下熙熙为利来往,抑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谢衣不否认这些话也代表了一部分的真实。但……
只汲汲营营于这些计较的人,怎么会去做出让这个世间更好一点的事情呢? 怎么会去为了一些美好得近乎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正义,比如公道,比如,天下苍生……

怎么会有人甘愿为了这些去牺牲自己一切,哪怕是死了,也不言悔?
然而,总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往往死得非常快。
无论前头有多少病木沉舟,被这世间生硬冰冷的铁律碾得粉碎,用血淋淋的生命任由怯懦者讥笑是有多么痴愚,多么无望和不值得——
无论世道如何流转……
仍然,总会有,这样的人。

——

沈夜长剑绽出璀璨光华,他似乎不再留手,招式清晰明了,劲力却如排山倒海,谢衣的刀也终究是被逼出来了。
剑锋撞上刀锋,两股力量相击,炸开剧烈的波动,周遭尘沙缭乱。
很好,沈夜想,这样才能勉强一观。

然而令他失望,谢衣的刀,攻势犹豫,只作格挡。他根本无心恋战,召唤出层出不穷的偃甲牵制沈夜,自己却只意图寻得空隙逃脱。
饶是他不弱,拆上了数十招,然而一直毫无机会。
他的灵力体力皆弱于沈夜,只守不攻,无异于自取灭亡。

沈夜长剑寸节脱开,剑刃锁链连结,如一尾鳞甲锋利的毒蟒,咬住谢衣的刀锋,角力相争,谢衣败象已生。只听两边兵刃发出刺耳地摩擦声,火星四溅,沈夜激起体内神血之力,再是一绞,谢衣手中长刀登时断碎。
他身前要害空隙大露,沈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剑招突变,链剑收紧,重新化为一柄长剑,转势自上劈下。

这一剑力量强横,足可将谢衣从左肩劈到右膝,在触及他身躯前一霎,沈夜却手腕一翻,剑刃偏转,剑身重重地拍在他的左肩上。
谢衣闷哼一声,不由跪了下去,将痛叫死死咬在齿间,一分一毫都未泄露出口。
他痛到无法言语,也站不起来,右手死死抓紧了左臂,肩膀塌了一块,关节、骨骼必是粉碎。

沈夜说,“看看你所说的天意,若天意真的在你,为何不佑你扭转败局,或者至少全身而退。天意从来高难问,你却自信所作所为顺应天道,岂不荒谬?”
谢衣喘息片刻,似是渐渐缓和一些,却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以卵击石之战,用以求问天意。岂不也是荒谬……”
沈夜怒起,剑身再次拍击他脊背之上,谢衣受下一击,口中咳出鲜血。
他喝问,“你自知以卵击石,仍不知进退,又有何意义?!”

谢衣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笑一下,又似乎想对他说话。
然而,他只是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

等到很久以后,当谢衣早已死去,当沈夜也只剩下十分有限的最后时光,他听到谢衣之徒,那个曾被他憎恶和轻视的少年对他倔强地叫喊。

“也许你那一套才是对的……但我一定会拼命活下来!然后,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给你看!”

沈夜听他这话,恍惚之间却仿佛看到谢衣的微笑。
无论世道如何流转……
仍然,总会有,这样的人。

谢衣忽如流星的生命,颠沛流离的命运,一身卓绝的技艺……原来全是为了这个。

师尊……
吾道不孤。


第二十三章


沈夜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比如神农祭典之类的琐事,已经没人记得了,每年他都要亲自一一催问,其他的事务更是事必躬亲。虽然烈山部人活着都不容易,他却是活得比谁都累。
这大概也是神血的副作用,不仅是法力增强,连记忆力也是蹑景追风,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瞳说其实“忘记”是头脑的一种保护机制,尤其是沈夜这种很容易钻牛角尖的性格,忘记了如何去忘记,相当危险。
实在不行,多喝点酒也好,就算没酒瘾,就当药喝。
不开心的事情,就别总抓着不放。

可是沈夜想,自己如何能忘记呢?
一天一天,沈曦会提醒他,初七会提醒他,沧溟会提醒他,华月会提醒他……整个流月城的一砖一木都在提醒他。
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些亡魂夜夜归来,就算倒头睡去,也总在那些记忆里辗转流连。所见所闻,全无逻辑,更无法控制,那无能为力的绝望之感甚至还不如白日清醒之时。

看,都过了一百年,竟也仍能旧梦重温。
天意如此眷顾,怎能不刻骨铭心?

——

初七对于下界的无厌伽蓝这个地方,一直有所耳闻。
瞳的试验品们大多有碍观瞻且极具危险,当从它们身上得到了想要的实验数据之后,自然就不会留在七杀祭司神殿里。出于节约物力的考量,它们不会被刻意销毁,而都下放到无厌伽蓝之中幽禁。

不愧是瞳大人的垃圾场,就像一只巨大的养蛊罐,它们在里面自相残杀,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那些,都特别强悍,也特别聪明,很多能懂人言。
初七逗留在废寺的藏经楼里。那是一座六角中空的塔楼,深埋地下,墙面上全是书架和一层层木梯,那些木梯设计精巧,可以滑动平移,以便查取高处的经书。

如今,藏经楼里的书卷早已零落,所剩无几,在底层常年盘踞着一条变异的噬尸虫,身躯庞大得有如一条巨蟒。它扬起头来就有三层楼宇那么高,蛇尾一扫便能震动整栋塔楼,而且它还是有毒的。
它是无厌伽蓝里的霸主,所以它待的地方,其他怪物不敢靠近,而初七就是看上了它这里的清静。

巨蟒的三角头一直抵到他眼前,吐着蛇信,细长的瞳孔里映着这个人影。初七侵占了它的领地,多少让它有点不爽。
但它能意识到与初七的实力差距,多年以前就吃过初七的苦头,所以也无可奈何,不敢去招惹他。初七伸手摸摸它蛇吻处的鳞片,它傲娇地扭开头,蛇行游开了。
他是要长久地跟自己分享这座塔楼了,巨蟒想。它在底下盘起身子,在熟睡之前自己安慰自己,想开点,这个人的占地毕竟只是这么一点点,而且,他比一条蛇还安静。

初七给自己找好了落脚点,从此可以在这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生存下去。
沈夜把他下放到无厌伽蓝,临走之时什么也没有交代,他知道沈夜是要去追捕谢衣,不要他跟着。
于是他就更不能确定在那之后,沈夜是否还会回来找他了。

初七也并非走投无路,他和这些试验品还是不同的,无厌伽蓝困他不住。
若他愿意,可以去往外界的广袤天地,但那些地方太大也太闹,仅是远观谢衣那几个人欢声笑语五彩缤纷地扑面而来,就已经让他有些不适应。
比起外界,他宁愿留在无厌伽蓝。

放弃了“自由”这条优势的话,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怪物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它们是瞳的作品,他也是。
瞳不需要它们了,而沈夜也不需要他了。

大蛇的睡眠很悠长,可以睡一整个冬天,但是空旷的塔楼像一条传声筒,地面上祭司们急行和说话的声音非常吵,它只能烦躁地撞击墙面,以示抗议。
上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拼凑出这样的话:大祭司回转无厌伽蓝了!不过那跟它没什么关系。它抬眼望了下,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他不会回来了,它安心地再次盘起了身子。

——

沈夜带着华月、风琊等人并不急于回转流月城,反而先回了无厌伽蓝。
他走在最前面,从外界进入那幽暗的废寺之时,眼睛因短暂的不适应而几乎不能视物,他似乎看到一条晦暗的人影顷刻之间消失于无形。
他这才想起来,那是初七。

所以,一切都回复到了正常的经纬,他杀了谢衣,造就了初七,可是谢衣又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着与当初相似的话语。
一场不甘的残梦……

又或许并非如此……如果捐毒之后的那一切才是黄粱一梦,只是上天给他的一个警示,让他看到自己将会失去什么,然后,突然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仍站在原地,仍在与谢衣对峙。
如果,所有的事情似乎仍有机会重来,回到更好的位置。
若他不杀谢衣,就不会有初七……然而,现在他看见初七在这里……那么,谢衣他……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里抱着一颗头颅。

所以,华月看着他的眼神才那么恐慌和担忧,是怕他经此一役伤心成狂,还是怕他其实早就成了一个疯子。
沈夜心中冷笑,这哪里是什么头颅呢?

这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他仍是将那颗栩栩如生的头颅抱在怀中,手指用极尽温柔的动作,不住抚摸他的脸颊,仿佛只是在带他回家。

此时,初七的气息却忽然远离了。
他看见了?他知道了么?
沈夜想……也好……
他不想见初七,他只想和这个虚假的,已经死去的谢衣在一起……

——

初七倒退了数步,一直躲进阴影的深处,靠到墙上,抑制不住的喘息之间,全身都在隐隐颤抖。若非此地妖兽的各种气息弥漫,他只怕是在震惊之时便被旁人察觉了踪迹。
自从沈夜得到谢衣的消息以来,初七一片死寂的心中其实也深藏着委屈和憎恶,委屈是向着沈夜,憎恶却是向着谢衣。
若是没有谢衣的话……他有时候也会这么妄想着。主人便不会意欲离弃自己,他们之前明明一直都是很好的。
若是没有谢衣的话……

现在,谢衣死了。
他看见沈夜怀中的那颗头颅面容静谧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一场安心的长眠——那却仍是一张与初七分毫不差的面容。
至此,他知道自己想错了。若是没有谢衣的话……从来就不会有初七。

初七一直知道自己是顺着沈夜的要求定制而出的肉傀儡。
他拥有能为主人效命的武力和技艺,任由主人灌输和改写的记忆,也许还有钟情于主人的爱恋……
现在他看到谢衣的脸,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无端记起那一次,沈夜问他,初七,你究竟是什么呀?
他当时不知如何回答,现在他知道了。他是,顺着沈夜的要求定制而出的……谢衣。
并不是谢衣取代了沈夜对他的感情,恰恰相反,是初七取代了叛逃的谢衣,披着谢衣的形貌成为沈夜虚假的慰藉。

这百年的虚象……
初七伤心地想,主人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又为何要来问我……

——

谢衣的头颅,顺着他的力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沈夜仰望着他,神情恍然如梦,在读取记忆的过程,确实像是陪同这个人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他看见那是一处草木繁茂的山间,山脚下隐约可见农田和水车,而抬眼阳光炽盛,似是夏季。
由于天气炎热,谢衣穿着一件长及膝下的单衣,赤脚踩着一双木屐,在前面行走,于是他也跟上去。

谢衣步履轻快,几乎是蹦蹦跳跳的,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然后,他就乐极生悲地被绊了一下,踉踉跄跄跌出好几步。沈夜忍不住伸手想去挽他,而指尖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如抽刀断水。
幸好他也没什么大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沈夜的身体,望见方才绊了他的一段树根,似乎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踹了它一脚挺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然后便继续上路。

沈夜跟着谢衣在山中越走越深,难怪这么多年捉不到他,他藏得真是很好。
山高水深之后还有一连串的机关暗门,他看到他费劲地把几个沉重的砝码推上两边托盘,不知在做什么。他看看那些读数,这怎么算也是无法平衡的。
最后,谢衣竟就自己蹦跶上去,只听机括转动,门应声就开了。
简直胡闹……

进入纪山腹地,他顺着羊肠小道行进,踏上一座小亭,那亭子忽然吱吱嘎嘎地顺着山脊便扶摇直上,四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待到停下,再沿着一条竹木栈道而行,回首峰峦错落,一片孤高苍翠之间,一座竹屋之外围着一圈竹篱和一扇门牌。
沈夜抬头,上面写着四个字——江海寸心。
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沈夜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而谢衣进门右转,沈夜也跟进去,只见里面便是一张竹制长榻,沈夜想他也真是不讲究啊,把卧室就放在大门口……
谢衣全无形象地直接扑倒在长榻上,火热的肌肤贴上阴凉的竹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懒得连骨头都融化了。
他此时如此天真无邪,温良无害。

沈夜仗着自己现在无形无影,所以也肆无忌惮地坐到谢衣身边。
只见他俯趴在榻上动也不动,走了一天的路,脸色被暑气蒸得泛红,颊侧的发丝被满头的薄汗黏着,而人已经迅速地睡着了。
沈夜探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其实触碰不到他,但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滑过他发梢的样子,也感觉内心安宁。

谢衣睡了很久,沈夜也无可奈何,他进入了这么一段不知所云的记忆之中,却也只能慢慢地陪着他过。
幸好记忆中时间的流动与外界并不相同,就算恍然经历了十年百年,但实际上也不过一瞬。
沈夜也闭上眼睛,他全身轻飘飘地没有重量,而谢衣就睡在他的身边……

谢衣终于在日暮时分迷迷瞪瞪地被热醒过来。他也不穿鞋,光着脚在竹楼里走来走去,翻出了几条土褐色的东西,沈夜不得而知,想是一种下界植物的块茎。他猜的不错,那是山药。
谢衣抱着这些就跑到外面。竹篱的外围他以山石建了一泓小潭,储着半人深的山溪,以供取用。
他跪在岸边将那些山药洗干净去了皮,又从溪水里面吊起一小坛酒。
他做完了这一切,终于可以享受劳动所得。

谢衣在小滩边坐下来,将赤脚浸在冰凉的山溪水里,悠闲地摇晃着。
山间落日极美,晚霞在山脊和草木上都镀了金红的色彩,随着日头愈西,那色彩几乎瞬息万变。
谢衣一边欣赏着,一边拿起一条山药,啃下一口咔嚓咔嚓地嚼着,外面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里面却是鲜白多汁,再兑上那点小酒,被活水浸了一整天,也是清冽可口。
自得其乐的样子,倒是十分惬意。

山药吃完了,酒还剩了些。酒这种东西易于储备,所以他最不缺的就是酒了,就算囫囵喝下去,也不可惜。
此时日落月升,山中暑气不退。
沈夜不远不近地看着谢衣的侧影,他仰望着东升的明月,十分出神的样子。那样子非常眼熟,沈夜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谢衣一口一口地沉默地喝着酒,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寂寞。
然而祸不单行,他忽然觉得手心和小臂上都细细生痒起来。谢衣以为是山中蚊虫,不在意地伸手抓挠,谁知竟是越抓越痒。
他对于下界作物一知半解,山药这种东西虽然爽口营养,但是汁水却是沾不得,否则不仅是手上生痒,连之后碰到哪里,哪里便也会瘙痒难忍。

眼角、脸颊和嘴唇,都因醉意而潮湿泛红,身上的暑气和蔓延的瘙痒更是不堪忍受,他胡乱扯散了衣襟,露出大片白净的肌肤,他很难受,口中发出烦恼的哼声,无助地用力抓挠自己,不知轻重地抓出一道道鲜艳的红痕。
那看上去有些令人心疼,却又诡异的漂亮。沈夜惊觉,他其实对于这个身体上带着瘀伤,轻微渗出血点的样子,早已经不陌生了。

他的颈脖、手臂、胸口、双腿……肌肤上浮现出的道道抓痕,仿佛是鲜红色的细线,断断续续地缠住那个尚且青涩的身体。
纠缠于罪恶与魅惑之间的痛苦和困扰,沈夜不会把那些事情与谢衣想在一起。
此时他只是一个虚影,也只能寄望他别出什么事情,不过想来只是一段记忆而已,此后应该是无甚大碍吧。

直到谢衣不慎打翻了一旁的酒坛,才意外地发现,这酒竟是可以解那瘙痒的。
被他打翻的酒水泊泊流进一旁的小潭中,山中清幽的空气中弥漫开醇冽的酒香,谢衣身体向着小潭前倾出去,将手浸在水中,似是感到稍稍有所缓解。
水潭虽浅,但他酒醉晕眩之时总是令人担心。沈夜出声叫他,却是无能为力。

谢衣探手捧起了一抔溪水,忽然,又静止下来,那手掌中映着一轮圆满的月影,凑到眼前十分迷茫地凝视。
掬水月在手。

他将那轮月影泼在自己的脸上,水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滴滴答答地贴在身上,溪水很凉,他打了个寒噤。
然后,他又捞起一抔,又是一抔……酒液的山泉,他的手伸进衣内,擦洗自己的身体。此时谢衣浑身都湿透了,单薄的长衣贴着他的肌肤,勾勒他身体原本的形态。

饮酒又受凉,只怕是要生病。
酒醉动作毕竟失准,前倾过了一分,失了平衡,而谢衣似乎也不想挣扎,顺势便滑进了冰凉的山溪之中。
所幸,神智尚清,没有呛到水,只是慢慢浸身在水中,后脑枕在岸边的石头上,灰色的瞳仁里映着完满的月色,那表情十分脆弱而又苦恼。
他的头发和单衣在水中散开像是一团轻薄又妩媚的花朵,而他静止不动,水面也平息下来,一轮满月的倒影正映在他胸前。

沈夜以为他是想解痒和祛热,然后,他发现事情不太对……
无论什么都解救不了他,谢衣终究认命了……然后,水面上清辉瑟瑟,他将月影搅得一片凌乱,遮蔽了他水下的动作。
沈夜在岸上,隐约可见他的身体蜷缩,和长衣纠缠在一起,肩背随着喘息而微微起伏,他的喘息越来越深重,湿透了的身体弓起脊背,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

沈夜的头脑中忽地一片空白。
他这才意识到谢衣……他是在……
反应过来之后,他觉得不应再继续窥视这一段隐私,然而却无法将视线从谢衣身上移开。他在水中挣动的肢体,湿润的双眼无望地朝向天穹,泛红的面颊和嘴唇时不时地贴上水面月光的虚影……
他在自行纾解……抑或,他在和那月光做爱……

“嗯……”谢衣也终于是发出短暂的呻吟,随后身体放松下来,仿佛解脱似得叹息一声,“师尊……”

沈夜浑身一震,他听清楚了。

谢衣……喜欢他……
到这个时候,才让他知道这件事……有何意义。

毕竟谢衣已经是被他杀了的,而且杀了两次。
他如果还能跟已经死去的谢衣说话,都会警告他,不要再记着这些事情,你终究是要恨我的,又何苦要从爱开始层层坠跌。
除非,若这是你对本座的报复……沈夜皱了眉……

然而,谢衣的冥思盒却不理会他的痛苦,仍是不依不饶地向他倾诉着时隔百年的绵绵相思……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些爱语,锋利如刀。
谢衣在生前折磨他,就连死后也让他不得安宁。

谢衣并不在一处长留,他走过无数名山大川,漂泊四海,随遇而安。
他寻访了中原修仙秘术,引得各派疑窦丛生,沈夜不得不跟随着他的脚步,也不得不知晓,他是想要从中找出改变魔化之身的方法。
他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永远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容貌,华如麟凤,质若圭璋。恋慕他的人不计其数,然而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有过那种亲密的交陪。

但他也是个人,有正常的欲望。
每一次,他都想着沈夜……
他看见谢衣蜷身侧躺在薄薄的被单下,那根本掩盖不住他的动作,反而令人浮想联翩。而这么多年了,沈夜有些恶意地想着,他竟还未领会让他自己舒服的技巧。
他又听到谢衣在动情的时候低声唤着他,只觉心中千丝百结,心想反正也是记忆之中的虚影,便俯身将手探入,然而不知为何,薄被却是一动,他的手指竟触碰到了谢衣的身体。

谢衣惊得一震,看向沈夜的方向,似乎真的能看见什么,他的目光中满是羞愧,但却并不害怕。沈夜虽然疑惑,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也顾不上计较许多。
谢衣身穿单衣,被分开下摆,摸进去,却再无其他阻隔。

与谢衣那种只是急着要把恼人的欲望逼出身体的做法自是完全不同,沈夜的指尖宛如羽毛轻搔他双腿内侧,膝盖后弯那些细嫩敏感的地方,并且轻轻地徘徊。
谢衣显然是有些紧张,而不自禁收起了双腿。
然而,沈夜不急不缓地爱抚之下,全无刺激进犯的意图,似乎令他渐渐安心下来,只觉得被他侍弄得身上融起暖意,无处不舒适。

待到指尖终于握住了他,他仰头呻吟一声,身体却似被温水缓慢煮透,早已软得抵抗不了。只能随波逐流,被那手指的动作激起酸软的快意,一波一波地冲击,所有的渴望都集中到被掌控住的部位上,说舒适却又着实难受,渴望能够更快地……更加用力地……
“嗯……别闹了……让我……”他难耐地扭动腰部,脸色甚是羞愧,断断续续说不出完整的哀求之词。
沈夜看出了他的煎熬,心想着,此时倒是不叫师尊了?

他也没有太过为难他,在那早已勃发的欲望上揉拈,谢衣没能在他手下坚持多长时间,短暂地惊叫出声,激烈地喘息和震颤着,便冲上了高潮。
他意识恍惚,像粘稠的汁液,自高处缓缓淌下……便跌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沈夜看着他无瑕的睡靥,轻轻吻在他的眼睫上。
他想通了,谢衣当时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且……这个谢衣即将死去……

之后,便是如水一般清心寡欲的时光,好在,过得也非常迅捷。
直到他看见那个后来成了谢衣之徒的少年,那之后,才是一些有用的记忆。
最后,沈夜看见自己的身影。

“万一……替我去找昭明。”

舜华之胄繁美的咒文在眼前破裂。
他忍不住心想,住手!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寂灭,缓缓浸入一片黑暗……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他听见谢衣的声音,“师尊……”
他的声音温柔和顺,几乎隐约有着欢欣的意味。
他说,“师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谢衣在他身后极近的位置,沈夜并不转身看他,而他也不绕到沈夜跟前,那几乎是一种较着劲的默契。
但是,谢衣却又从后面探出手来,与他握在一起,却又是十分矜持和甜美。
沈夜的手指细细从那双手上滑过,他的手纤长又结实,中指和无名指戴着护指,他手指的温暖以及金属的冰凉,这些触感无不具体真实……
他不像冥思盒中关闭的心念,他像一个活生生的谢衣。

而沈夜现在,只想和这个怀藏悠远的心意在一起。
和这个被他熟视无睹,又亲手剿灭的心念,以及,这个虚假的,已然死去的谢衣……
一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幽暗幻境里,静静地执手相看,不去思及现实的冰冷……至少在此时此刻……

之前,初七在藏经楼里的时候,无意间踩到一卷掉落下来的经书。
他对书籍本就无甚兴趣,而神农族裔对于佛家经典更是有信仰冲突,所以他没有细看,不过是目光一扫,仍有寥寥数字落入眼中。
乃是《妙法莲华经》。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初七此时靠在无厌伽蓝的暗处,静如死物,静如无物。
他向来相信自己与活人的血肉之躯还是有差别的。傀儡之身,亡而不死。而心,亦不外如是。
他不会像活人那么容易受伤,也比活人更容易修复,虽然也会感到疼痛,但身体仍能行动自如的时候这种提示伤处的感觉并没有意义。
所以,他只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

若经书深藏大慧,得见万物本相,言辞比拟皆成真实……
初七想着一些往事,而轻笑似叹。沈夜的指尖、唇舌皆甜如利刃,一片一片地,喂进他口中……浑然不觉地吞咽下去也只知甘美……如爱……
如今,一朝爆发,纵然是穿心断肠之痛,却早已裂唇剿舌,而口不能语,无复怨言。

初七的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指尖陷入发际。
他想自己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与他有生以来的自我认知都不一样。那些似水流年,也都在回忆中变换了颜色……
早知道,是这么一回事的话,经年累月,他听不懂的那些话,终于都能懂了……

沈夜问他:“初七,你究竟是什么呀?”
原来,主人是这个意思。

瞳对他说:“我劝你不要自视过高。”
原来,我只是个……

“你确实是,罪有应得的。”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错…………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该死”
…………

我不是谢衣。
初七在面具之后缓缓睁开眼睛,他从未像此时此刻珍惜这片沉重的面具,遮蔽他这张俊美无俦却令他无地自容的眉目……那是沈夜对他垂青的原因,亦是沈夜对他憎恶的原因。那是他的原罪……
然而,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他抗拒地想着,我不是谢衣……也并不像谢衣,我从未背叛主人!永远也不会背叛主人!
若是我的话,由生至死,也都只是爱着他而已。

《法华经》又云……

他仿佛度过漫长的窒息,深深吸了一口,如烟火炙烫,直入心肺。
无论如何……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即便是碎成了渣,化成了灰,也总能拼拼凑凑地恢复到大致无碍的程度。
主人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主人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初七以幻术隐藏身形,向着沈夜消失的方向,无厌伽蓝的正殿走去。

——

华月在殿外徘徊,而风琊在一边不耐烦地说,“大祭司根本没要见我们,你又是在磨蹭什么?要等你就自己等吧,呵呵,我可是还有很多事情,恕不奉陪。”
他扬长而去,华月仍在踯躅。
她不知百年之前的事情,只当方才殒命的真是谢衣本人。谢衣相关的事情是沈夜的逆鳞,如芒在背百年之久仍不能释怀,总以为会有转机,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华月很担心沈夜。
虽然沈夜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也并未说什么不恰当的言语,命人将谢衣的尸体送回流月城交给瞳,一切如常。
唯独,那颗他亲手斩下的头颅……他竟是若无其事地抱在怀中,一路就这么抱回了无厌伽蓝。
现在,他独自身处大殿,无声无息地……
不久,里面传出沈夜的命令。

将天罡一行的援军引至此处,暗中放出谢衣弟子等人。
三日后废弃无厌伽蓝,除少量留守戍卫外,撤回所有人员。簿册全数带走,失败试验品放出笼外。不便转移的关键事物,均就地焚毁。
再无其他。
华月无可奈何,只得遥声道,“遵命,属下这就去办。大祭司,下界浊气过盛,您久留将致不适,若此间事毕,也请尽快回转流月城。”
她等待良久,沈夜却无有回应。

华月只得转身离去,而初七透明的影子,几乎与她擦肩而过。
Posted: 2014-10-13 00:28 | 1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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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沈夜想,那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谢衣喜欢他。
不是弟子仰慕师尊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宛如魇怔,也宛如绝症,一生一世也只能得这一次的喜欢,纵使不得善终,也再没有力气重新去喜欢第二个人,如喜欢他这般。

都过了一百多年了,他才刚刚知道了这件事情。

沈夜慢慢想起来,谢衣其实是说过的。
在他才十一二岁的时候,仗着自己少不更事,又得沈夜偏爱,便名正言顺地腻着他,诉说对他的喜欢,总是说最喜欢师尊,最喜欢师尊……
童言无忌,沈夜对此并不认真,听罢也只是牵起他的手,或者摸摸他的头而已,有时候更是笑骂他,就算言辞讨好为师,处罚亦不可免。
后来谢衣渐渐长大了些,懂得害羞,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便少了。

他后来做成了第一只传音的偃甲鸟,巴巴地跑来,说是要送给师尊。
此时瞳正好也在场,沈夜无不得意地问他,再过些时日,本座爱徒的偃术是否可与你这个启蒙恩师比肩?
瞳倒也不介意他挤兑,毕竟沈夜自己的偃术还不如他呢,便也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沈夜的心得到了满足。
但他并不惯用偃甲传讯,总觉得安全不如密信,又念及瞳行动不便,便向谢衣说,你的心意为师已领,至于传音偃甲,不如便转赠给七杀祭司吧。
谢衣一怔,支支吾吾地点头说好,然后,手藏进袖中悄悄地拨动了鸟腹下的机括。

瞳对谢衣却不如对沈夜那么客气了,直接点破道,“你刚刚那是给它消音了?”
谢衣讪讪地笑着,推说只是手闲罢了。
那只偃甲鸟后来也一直留在瞳那里,而谢衣藏在里面的那些话,反正也是死无对证了。
很久以后的一天,瞳对沈夜说,谢衣给自己造的偃甲都起了名字,你可知道,这只鸟本来是叫什么?
沈夜不解其意,猜测道,传音鸟?
瞳说,雎鸠。

谢衣他对沈夜深藏爱意,亦满怀欲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将这症疾缠缠绵绵地一直拖得深重,再后来离得远了,见不到了,更是病入膏肓。
他将自己的心意的细枝末节塞进所有沈夜看不到的犄角旮旯,最后只道自己可能将要赴死,什么都带不走,终于拼拼凑凑地将之藏进冥思盒里。。
谢衣当初将一切都留给另一个自己,远离是非,远离流月城,他对自己说,如今人事两分,不堪回顾……便永远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了……

然而,纵然紫微摇光,动如参商,此生不见也许已是最好的结局,却不知谢衣是否又隐约期待过,若有一天,多少机缘巧合之下,沈夜终究是知道了……
若更贪心一点的话,若一切仍未太迟的话,怎知不是冥冥中上天有意成全。

确实,谢衣的这一场人世蹉跎并未在捐毒沙海终结。初七被沈夜强留在身边。
一夕之间,他身为谢衣的一身尊荣和坚持都失去了,而谢衣所求而不得的,却以极尽不堪的方式强加于身。
然而,初七却被蒙在鼓里,对自身一切的遭遇都毫无自觉,仍只是觉得喜欢……

时隔百年,沈夜也终于明白了,初七为何如此喜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
因为他是谢衣,因为谢衣便是如此喜欢沈夜。
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师尊……”
沈夜的神识又再度陷入冥思盒之中,谢衣在身后握紧了他的手。
他此时倒是丢弃了那副绝情的样子,不称“足下”了么。沈夜说,“你为何又肯认本座这个师尊了?”
他听出谢衣说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笑意,“逝者已矣。如今,谢某不过一缕孤魂,对于世事也都无能为力,终于也可以……从心所欲吧。”
“好个……从心所欲。”

沈夜听着这话倒是有些神往,这种人生在世便无法任性求取的自由对于他来说,自是有着比旁人更大的诱惑力,但,同样对于他来说,既是活着,便是不能轻易就死的。
而谢衣,总是轻易便走,也轻易便死。
所以,明明下手的都是沈夜,他却反而无法释怀。

他也想只是这样,暂时地停留在这个时空里,一切都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得更坏,能让放下恩怨是非……从心所欲地,与谢衣说说话。
这样的时间,其实也不多。
这个谢衣对自身毫无了解。沈夜却知道,他并非是一缕孤魂,充其量不过是一丝残念……待到冥思盒内灵力耗尽,也就烟消云散罢了。

沈夜未将真相告诉他,经过之前种种事情,他对于这种事情已经看得淡了。
心意既在,一个身体里究竟有多少血肉,又有多少木石,于他而言早已不再重要。
所以,再一次杀死谢衣的感觉,也并不比上一次好多少。
纵然他不是谢衣……是承载了谢衣的一切的,巅峰之作。他却生出了自己的愿望,而终于站到沈夜面前。
就连谢衣做不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得很好。

他听到这个谢衣诉说着,“就算师尊对弟子失望至极,弟子在下界也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师尊……”
无时无刻不挂念在心,见面之时,却剑拔弩张。话说得温情如水,下手倒是杀伐决断。这百年来十足长进,该当称赞。
他驱动偃兽自爆之时,沈夜其实也是受了伤的,只不过不愿被人看出来。

当然,这也是他对于谢衣曾有过的教诲,既是道不相同,那便别妄想左右逢源,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让所有人都幸福的结局。
既然认定自己的正确,那便放手一搏。看看站在胜者身后的,究竟是天意,还是人力。
沈夜不是不愿败于谢衣,哪怕死于谢衣之手他也甘愿。他甚至好奇过,如果是谢衣来当这个大祭司,他会不会做出与自己相同的选择。
然而一切都是假设,失败身死的人是谢衣,再重来也是一样。

沈夜说,“你没忘了,便在不久之前,你是亡于本座之手。”
“你不恨本座么?”
谢衣一如当时面对剑锋时那样的坦然,“一身技艺还予师尊之手,弟子,绝无怨怼。也望师尊,不要再为不肖弟子忧思过度。”
他倒是宽慰起自己来了。

见沈夜沉默无言,谢衣语带不安地问道:“是否师尊仍是对弟子心存芥蒂,就连回身看看弟子也不愿?”
沈夜被他如此一说,无声叹息,转身向他,却见谢衣的目光盈盈相望,唇角带笑,却是一副伎俩得逞了的样子。
他确实太过完美,沈夜见到他的时候隐约也有所感。他的举止优雅,仿佛连衣袖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有其应有的位置和深度,而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发多重的音,赋予多少情,每个字都将精准地打动人心里的哪个位置……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尺寸之间,呼吸相闻,沈夜的目光细细从他的面容上滑过。
即使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皮肤上也难免有微小的斑点或褶皱,然而谢衣的容貌毫无瑕疵,他不是一个活人。
他的微笑,宛如神佛。

“师尊,请随弟子来。”

他话音刚落,便开始向前走,而沈夜被他拉住左手,不得不跟上。周遭的黑暗也散去,映出五光十色的景象,当他们移步的时候,也开始极速变换,那浮光掠影仿佛是在神州大陆上御风而行。
雾山云海,金台夕照,三潭映月,炊烟梯田……

看不尽的山河秀美和人间繁华,这个世界是多么好……

“师尊,”谢衣停下脚步,那些幻景也停驻下来,正好停在一处夜市,街道两侧楼台鳞次栉比,那飞檐翘角上皆挂满了玲珑多彩的花灯,
若非闹市上空无一人,又如何能分辨是幻境还是真实。
城里最为热闹的拱桥之下,不计其数的莲花灯随波逐流,整条河水流光溢彩,而每一朵花心里面,都藏着一个心上人的名字。

谢衣在那灯火阑珊之中,含笑微微仰起头看他,“天地之间,无拘无束,哪里也都可以去。师尊可喜欢哪处?”
他的手轻轻触摸到沈夜的脸颊,将这冥思盒中的主导交予他,而那所有的纸醉金迷都霎时消散……

这是哪里呢……沈夜的心向往何处?
谢衣环视四周,只见寡淡的日光照着森严的神殿,天穹枝叶交错——却是流月城。
他心绪震动,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是他思念了一百年的故乡啊。
沈夜见他表情,道:“叛逃之人,竟也念及故乡么?”
谢衣出神地说道:“弟子未敢有一日忘怀,只是除却梦境……未曾想,有朝一日仍能见到如今的景象。”

这是沈夜记忆中的流月城,比起他离开的时候变化不大,只是日渐苍凉。世间纵有千般好处,而故乡却只有一处。
即便冰冷如牢,仍是他们的家。

纵然幻境与梦境并无太大差别,他也情难自禁地绕行几步,看着久违的种种,然后拾级而上,是寂静之间的方向,而沈夜跟在他的身后。
谢衣尚未走到尽头,却见一片枯叶飘然而下,他怔怔地问道,“矩木……已经开始枯萎了么……”
沈夜抬头仰望,“又抵过了百年,已属不易。”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而他们的时间也都已经不多了。

沈夜的心之所向,唯有流月城,他生于此,也将亡于此。
而谢衣明白,自己是生是死,也终究是无法救他……

死去原知万事空,他无需眼睁睁地目睹沈夜死去,却也无法陪伴他最后一段。
这一生,虽无悔,却也有憾……

他向前走到沈夜面前,伸手拥住了他。而沈夜未料到他如此,微怔地站在原处。
沈夜纵然还活着,谢衣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在从那个身体里流逝而去的生命。他说:“纵然师尊怪罪弟子所作所为……然而,弟子一生,除了族民之外,便只是想要保护师尊而已……”
沈夜此时,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他想,瞳总说自己想要的太多,而谢衣想要的更多……

他想要护着烈山部,故而一生皓首穷经。
他想要护着下界黎氓,故而半世颠沛流离。
最后,他竟还想护着我,故而最后,不得善终……

他想要的那么多……
他自己,此时也却不过一丝残念,很快将消亡于天地之间。
沈夜听到谢衣埋首在他的胸口,淡然说道,“弟子,就此别过……师尊保重。”
眼中所见他的背脊、衣袂竟皆缓缓淡化而去……

别走!
“谢衣!”沈夜猛地抱住怀中之人,神血沸腾,周身灵光乍现,将之从头到脚笼罩其中,他不惜一切地想要留住他。
谢衣被沈夜的双臂紧紧地箍住,温热的灵力涌入体内,隐约觉得有些恍然,近乎天旋地转。他欲望淡薄,百年来对于沈夜思念,始终矜持有度,也便是想着自己即将往生,才生出一些冲动而伸手触及。

而现在,他被沈夜抱在怀中……
谢衣微微抬起头,身体更为柔顺地贴合在沈夜的胸前,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一切都会消失……他自己也会消失……
而所有的时间,仿佛缓缓停驻下来……

然后,沈夜的声音急切地在他耳畔叫着,“谢衣……谢衣……”
似是拥抱仍嫌不足,仍要确认他的存在一般,然而谢衣口唇微启,却忽然发现喉咙似是被哽咽住了,发出声音竟也变成那么艰难的事情……
“师尊……”他的声音从生疼地喉咙中冲破出来,“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但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艰难地问道,“来生……可好?”
他却不知道,他和沈夜是没有来生的……

他听见沈夜在他耳畔吸气的声音,似乎摇了摇头,他疑惑地转向他,而沈夜的脸庞忽然在他面前放大,湿热的触感直接压到他的嘴唇上。
谢衣气息一滞,而沈夜吮吸着他的唇齿,舌尖不容置疑地探入他口中,与他不知所措的舌尖交缠在一起……
冥思盒中不存在相关的事情,他只觉脑中一空,只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顺从沈夜的动作,唇舌因为陌生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谢衣以为自己爱着沈夜已有一百三十三年,实际上没有那么长,正好一百年的时光。
在谢衣与之双手交握,额头相触的瞬间……他知他生平,懂他爱憎,亦深信自己便是谢衣,他爱着这个人。
然而在这一百年中,直到临死之前,他实则从未真正见过沈夜。

而此时此刻,这甚至也并非是所谓意乱情迷。
这漫长的痴恋……最后的最后……竟能得偿所愿……

灵力渐趋耗尽,不足以支持构建的幻境,整座流月城在他们拥吻的时候缓缓沉入黑暗。
只有沈夜的身上仍发出光亮,那圈渺小的光芒,像宇宙中一颗不熄的星辰,映照着谢衣的虚影。
谢衣不知今夕何夕,人生如露亦如电,缘起缘灭还自在。他四肢虚浮无力,此身飘浮无间,他能感觉到沈夜束缚住他的力量,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手,这让他感觉安心得近乎幸福……

谢衣的衣袂和边缘,堪堪飘出光亮所及,便就消失不见……
沈夜又能留住他多少时间……

——

初七见过各种样子的沈夜。
他如孤松一般站得笔直,他斜倚在座位之上睁眼看他,他在沉睡中微蹙起眉头,他冷漠,他震怒,以及,他温柔的样子……
然而,他从没有见过沈夜现在的模样。

无厌伽蓝无有坐席,远远看见沈夜背向委坐于地,法袍和长发如厚重的浓墨,自他身上起伏流淌开去,凝固在原地,而靠近他的所有东西似乎都会因他的情绪而被染上墨色。
初七缓慢地走近沈夜,他能感觉到沈夜的悲伤,此时此刻,他本也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但是看到沈夜如此,却令他无心旁顾。

沈夜的悲伤,因其时间绵长,酝郁得如陈血一般浓稠而粘腻,颠倒翻搅,几乎无法流动。
初时尚不觉得,然而,却如陷入一潭幽暗的沼泽,那些悲伤带着温度和诱惑,缓慢地牵扯他的衣袂,逐渐地攀援而上,至踝,至膝,至腰,至颈……
沈夜沉溺在那片浓黑的绝望之中,唯有他的双手和脸颊,几乎与那颗死去的头颅一般苍白。

他的双手正捧着那颗头颅,手指插入他颊侧的碎发之间,而手心贴着他的侧脸,那是一个异常亲密和爱怜的动作。
他的脸正与那颗头颅贴合无间,神情恍然如梦,眼睫垂落,几乎没有什么表情,若实在要说,反倒是一些不明就里的温柔。
他正在亲吻着那颗头颅,他的唇舌在那无知无觉的唇齿之间舔吮……无比动情地,更是……不遗余力地……

“谢衣……”
他在亲吻之间模糊地呼唤他……
初七僵立当场,几不可见地退却分毫。
他等待良久,不知道如何自处……

而沈夜终是结束了那个绝望的亲吻,而初七也终是被迫地正视着谢衣。
若非以面具覆面,他的容貌与这颗头颅,便如同花照镜花,月映水月,孰是?又孰非?

确实眼眉五官绝无二致,孪生兄弟也不可能相似到这种程度,临摹在面容之上所有的完美和不完美皆一一重现。
然而……谢衣终究是已经死了……
他这样想着,固执地跪到沈夜的面前,背脊弯曲,几乎与他平视。
“主人……”初七伸手,覆在沈夜的手背,想要将他唤回。

初七说:“主人,谢衣已死……但是……”
“属下……仍在。”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波动,全身亦微微发抖,“属下不会背弃主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主人……”
他想,你还有我……
他想,你造出我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这个……

沈夜抓着他的手,将他拖到身边。
沈夜的身上带着为谢衣而起的欲望,初七本能地抬手抵住他,却抵不过。沈夜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抱住了他,他抵抗的手臂被折到胸前,然后逶迤纠缠,无解无救。
那颗头颅静静地置于一旁,初七不敢去看他,

谢衣的纵然是死了,口目皆闭,面无表情,脸上也自有一种几乎映出光亮的安然和慈悲。
像是一颗经历了千朝百代,却被野蛮的盗墓者所窃取的,神佛的头像……
而自己……
初七闭上眼睛,发出近乎痛苦的呻吟,沈夜单手解开了他的下裳,探入进去掌控住他同样被迫苏醒了的分身,他就算再压抑,眼眉之间,必也满是情欲的色泽……

六欲、七情、八苦俱全,无奈人心渐开明,贪、嗔、痴、恨、爱、恶、欲……
所谓相由心生,纵然眉目相同,终究只是凡品……只如赝品……

初七在沈夜的身下无用地挣扎,不住地哀求他,“不要……不要这样……”
在这挣扎之间,他的下裳被除去。
上身的衣衫严整,下身却完全赤裸了,条条黑色绣金的蔽膝因他的动作与苍白的双腿纠缠在一起。

初七抵抗的动作十分拘束,只是在推拒的同时,将双腿紧紧收合……
他的反应与谢衣几乎如出一辙,当然……那本来就是同一个身体,却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火烫的欲望在他的股间滑动,前端分泌出的液体濡湿了穴口,继而开始浅浅地刺探。
虽然没有做足够的前戏和扩张,但这个身体一直都被沈夜占据着,早就能够习惯,只待他稍稍放松下来……

沈夜舔吻他的侧颈,手上用着同样的方式,去抚慰他的欲望,他的技巧宛如诱人堕落的魔障,仿佛是连魂魄都被他拢在手里任意揉搓,融化成他所希望的形状。

此身如入火宅,进退不由,俯仰皆苦……
初七感到灼热加身,喘不过气,他的挣扎渐渐没有力气,在过去的任何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沈夜……
他一时的动摇,阻碍的力量弱了,那坚硬的肉刃便顶开了穴口,湿润的顶端侵入进来,然后一分一分地深入进来……
他闷哼一声,干脆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地放松了身体。

他想自己又能期待什么……今日之前,自己不过是不知道沈夜将他当做什么,不知道的时候,便就心甘情愿……如此自欺欺人,又有何意义……
那么,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么……
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初七想,就算只是这样的关系,自己也并不是没有得到享受……
也不是真的很痛……
只要不纠结,亦不要抵抗……这样,便不会弄伤自己。

然而,他反反复复地想着……可是,他喜欢沈夜……他是有多喜欢这个人……有多么多么地喜欢这个人……
似乎只是这样想着,就沉溺得几乎失神,又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当沈夜退出少许,然后一下子插进了最深的地方,在他耳边叹息似的唤出一声,“谢衣……”
初七纵然咬紧了牙关,仍是痛得叫出了声了出来。

——

在侵入那个身体的时候,谢衣未经人事的身体猛地一颤,继而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俊美优雅的容貌,也痛苦得几乎要破碎掉似的。
“谢衣……”
谢衣搂住他的肩背,喘息着说道:“我……没事……”
沈夜将他拥到身上,搂住他的腰腹,谢衣虚弱无力的双手,勉强撑在他的肩头,而额头与之相抵。
沈夜抚摸他的头发,一边爱怜地亲吻他紧蹙的眉心,轻缓地在他体内律动起来。

谢衣的喘息之间,顺应他的节奏而低声呻吟,他的音色本就温润悦耳,此时更是婉转动人。
而沈夜也感觉他的情动,他脸上痛苦逐渐褪去,被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所替,他的眉头舒展开,睁开了双眼,目光浸着湿润的意味,痴痴地只望向自己。
沈夜不敢太过粗暴,不急不缓在他体内搅动,而那初尝情事的身体含着他的欲望,湿热的内里将整根都缠紧了,即使他不动的时候,亦是自行地翕张和蠕动……

谢衣褶皱被细细撑开,继而充血,深藏在体内的最为敏感的点,在体内的分身持续的厮磨中被拨弄开来,沈夜撞上了那个位置。
“啊……”谢衣手指瞬时脱力,几乎从他肩头滑下,全身都被这一下撞得软了。

沈夜不断地向上顶弄,每一下皆顶在那个极致敏感的位置,每一下都用力抵住那里,碾磨旋转。
谢衣像是一直被囚困住的鸟,其鸣哀婉缠绵,在将死的痛苦与欢愉之中,与之交颈相爱。
最终,他身形剧震,背脊之上,如有无形的羽翼猝然绽放,而又瞬间凋萎……

他伏在沈夜的肩头,稍加喘息之后,近乎幽咽地念道,“师尊……我喜欢你……”
沈夜说,“我知道……”
他听到谢衣的声音微微地笑了,他的手覆盖在沈夜的双眼,“师尊,闭上眼睛。”
沈夜依言,合上双眼,他的唇上落下了谢衣轻柔的吻,不多久,那微温散去……
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谢衣便已经消失了……

——

沈夜清醒过来的时候,身处无厌伽蓝,而他真正抱着的人……是初七……
他的分身仍埋在初七的身体里,而初七也尚未恢复平静。纵然刚刚才在他身上发泄过一次,情事的余韵仍未完全消散。
他看到初七的右手背抵在自己面具之上,这个动作与他在瞳那里忍痛的时候极为相似。

他捉住他的手,亲吻在他的手心里。
沈夜说,“初七……”
初七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一颤。
沈夜伸手想去取他的面具,他却很快地偏开了脸,“不……”
他的声音有异,低沉又有些嘶哑。

沈夜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安抚地轻啄他的耳际,“初七……初七……”
他的手仍然移到初七的面具上,初七抵抗着,尽可能地摇头避开,即使虚软无力,仍是他唯一的一次当面忤逆。
“不要……主人!”他不禁出声地恳求他,“求你……求求你……不要……”
然而,他的面具,终究还是被拿下来……

面具里面,尽是他的眼泪。
初七的眼睛泛红,他哭了……
沈夜捧着他的脸,指尖和舌尖为他拭去泪水,然而他的眼泪还是不住地落下来。沈夜向他说,“对不起……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初七沉默着,他几乎无法自控,能够保持沉默已耗尽全部心力,又怎么再做出适当的反应。

沈夜将手盖在他的双眼上,初七顺从地闭上眼睛,却是更难控制,眼泪渗进沈夜的指缝里,又再滴落下来。
沈夜另一只手臂,紧拥着他,他说。
“初七……我喜欢你……”

沈夜的声音里,也掺进了同样低沉和嘶哑的音色。

但他仍在诉说着。
“初七……我也一直都喜欢你啊……”

第二十五章

他一只手盖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拥抱着他。他想,自己今生今世所说过的所有的话都不会有哪一句比此时此刻更为真心,几乎是从心底里撕裂出来,字字血泪。
初七似乎迟疑地眨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在他的手心里刷过。他在听着,也在疑惑。
再三的伤害让他有些吓怕了,却仍受不住沈夜口中寥寥数语的诱惑,从而不记教训地从心里的藏身之处迟疑地探出,在靠近还是逃跑之间摇摆不定。

“主人……”他嗫嚅着。
沈夜微微抬起头,用极尽的温柔的方式亲吻他,他们从彼此的嘴唇上尝到眼泪的味道。
“初七,其实……”他一边亲吻他,一边向他解释真相,“你就是谢衣啊……”
听到谢衣的名字,怀中的身体却是一僵。
沈夜察觉异状,看向他,而初七向后退却,躲开了被手掌遮蔽的双眼,沈夜看到痛楚的神色,当他与沈夜的目光撞上,那痛楚更是清晰到难以置信。

沈夜下意识地圈住他的腰际,令他无法脱身,急切地说,“初七,你听我说……百年之前,我在捐毒捕获谢衣……”
初七只是默默地挣扎,咬着嘴唇,否则心里的话几乎就要出口,他想,我不是谢衣!我不是!
他的腰部挣动的时候,清晰地感觉到刚才发泄在他身体里的欲望,而那个灼热的器官因为他的妄动而又再度变得硬挺起来,四下滑动,带出黏浊的液体,从里面流淌下来。
现在……他受不了这个。

初七的双手用力地推拒着沈夜的肩头,先前跪地的膝盖用力向上撑起,他的身姿敏捷,极难控制,一旦认真要摆脱纠缠的话,沈夜也几乎制他不住。
他艰难地从沈夜的掌控中逐渐脱离,埋在腿间的硬物也随之一点点地抽离泰半,缓慢地牵扯内壁。那里面余韵之后仍是十分敏感,竟如对其恋恋不舍似的蹭出快意。他腰间一酸,大腿内侧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发软。

他稍露出这点破绽,沈夜却抓住了机会,扣住他的肩头,用力地将之扑倒在地。那根灼热的事物在这冲击之下又狠狠撞进他的体内,初七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蜷起身体,都在失控地抽搐着。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沈夜将初七困在自己身下,将他的手腕交叉,死死地按住了,他赤裸的双腿被沈夜的身体压得大开,若不在难耐的时候缠上他的腰际,便也只能无助地踢腾。
初七已无从借力,纵然再怎样徒劳地挣扎,却也无法逃走。
“初七,别动。”沈夜说,他的挣扎无疑是加重彼此的折磨,“我喜欢你……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初七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而强忍着挣扎的意图。
而沈夜早就在对抗中自然而然地兴奋起来,他的欲望在初七的体内蓄势待发,动或不动,都令初七苦不堪言。

并不希望是这样不明不白的状态之下,但沈夜此时却是真的非常地想要他。
他忍不住抬高他的腰,留意着初七的神情,缓缓开始律动起来。
沈夜低头,在一次次顶入他身体时,亲吻他的眼睛、额头和嘴唇,亲吻他所有痛苦的表情,在喘息间不断地对他诉说爱意。
“初七,我喜欢你……一直都是你……”
“你……别哭……”

初七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沈夜解开了他的上衣,开始抚摸他。
他身体绵软,肌肤上一层薄汗,浮出湿润的情欲之色,紧闭眼角微微发红,因身体受着侵犯,一动便撞下一滴眼泪。
即使沈夜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腕,他的手臂也再无力抗拒。只是挣扎着将脸和眼泪都埋进手肘之内,他终于艰难地出声。

他说,“……我不是谢衣。”

沈夜心说,可是……你就是谢衣啊……

初七的声音近乎嘶哑,他仍是极力想要稳住声线,他说:“属下……从没有奢求过主人的感情……但是……主人……”
他的声音哽咽,沈夜拉开他的手,将他的泪水一滴滴吻去,再次告诉他,“我喜欢你。”
初七仍是回答他,说:“我不是谢衣。”

沈夜沉默,可是他是啊,那个与自己互不相知地相恋百年的唯一那人。
初七声音发抖,终究是说出来了,“主人,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我不是其他人……”
沈夜摇头说:“你并不是其他人……”
“不要把我当做其他人……唯独这个……啊……”

沈夜的手掌在他敏感的部位用力地摩挲。初七胸口的起伏更加剧烈,光洁的肌肤毛孔收缩,上泛起大片细小的颗粒。
那便是沈夜的手指,在这个身体上调教起他最初的情欲。那上面似是涂着甜美的媚药,被抚摸过的地方都在发热发麻,未经触摸的也都激动得打颤,恨不能自动地迎上去,乞求更多。

“主人……”初七喘息着说道,“我不是谢衣。”
但他如何能不是谢衣。
沈夜蹙眉,不然,这算什么?
因为谢衣死了,他便喜欢上初七?……这实为不堪,更不是事实!

沈夜没有回答,初七仍不甘心,声音近乎哀求,“主人……我……”
“啊……”初七没法再说下去,沈夜的指尖拈动起他的乳首,快感几乎刺激得他的分身蓦地一跳,呻吟出声的同时,欲望就被他握在掌中,拇指抵按住顶端,粗糙的指肚在上面打转,其余也都被挤压着。
而沈夜的分身亦重新开始抽插起来,似是只想将他的否定和委屈都搅到支离破碎。

初七的眼睛睁开,那双眼睛目光涣散,却似悲伤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当然,他也并不期待答案。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重新闭上了。他甩不开身体各处快感的纠缠,只是将手臂死死遮住面容,在激动的时候摇着头,似是十分痛苦的样子,然而那种样子与做爱时沉溺之态的样子,本也相去不远。
他仿佛是被高涨的潮水步步紧逼,逼退到悬崖边,心知无法再后退,水火无情,仍是漫淹上来,令他有种冰冷又窒息的绝望。

初七仍时不时地反抗,有一次甚至几乎逃脱,然而强弩之末,被镇压得也都异常轻易。
沈夜的动作并不粗暴,然而他遮掩眉眼的手臂被拉开,闭合的双腿亦被打开,蜷缩的身体都被迫张开到最大的程度,就算收紧了后穴,却仍是持续地被侵犯着。
被欺负得狠了,只见他身体抽动,以为他是要射了,没想到他却是又哭了。

那天的情事极其漫长,也许所有的折磨都会让人感觉漫长。
沈夜从初七的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后,初七仍迟迟进入不了状态。沈夜将他翻过来,含着他肿胀却又达不到极致的欲望,帮他吞吐,他施加的刺激太过强烈,简直像是要将体液直接从那里吸吮出来。
初七哭求沈夜,除了被固定住的腰身,其余的都在虚弱挣扎,“不要……放过我吧……”

他的身体瘫软如泥,沈夜的手指在他的穴口处旋转着,那里已经被射了两次,早已彻底地软化,稍一施力,指尖就被吸入一片湿热之中,毫不费力地顶进去。
与以往不同,沈夜用的是左手,那只中指上戴着宽厚的黄金指环,自他第二指节一直到指根。指环的边沿镂刻枝蔓云纹,曲折尖锐,面上更是锻造着凸起的鳞纹,以及以宝石镶嵌的紫微北斗。

远比手指要粗大硬冷的刺激令初七的后脊蹿过一道寒噤,是什么……
他挣扎着低头看去,却正撞上沈夜的目光。他英俊而高贵的脸庞埋在他的腿间,一边含着他的欲望,一边挑起眼眉看他,那十足的淫靡和煽情。
初七却是胸口一痛,沈夜的目光专注又蛮横,他再如何不愿,他也是不会放过他的,必然要他也一样欢喜,他的谢衣……

那根手指,带着指环在初七的秘穴内来回旋转着又继续挺进。
初七清晰地感觉到入侵的指环很快与身体一样火热,拟着交合的动作在后庭内进出,凸起的花纹转动着刮搔敏感的内壁。
不要……初七为求躲避,腰部频频挺动,却是不自觉地将分身在沈夜口中抽送起来,沈夜见他如此,便也更激烈地以口舌吮吸。
前后的脆弱都被沈夜所掌控,毫不留情地蹂躏着,迥异的刺激同时交攻,初七的双手无从抗拒,只想要将双腿合起,然而大腿肌肉只是不听使唤地痉挛着,酥麻到几乎动弹不得。

他快不行了……
初七悲哀地想着,他与谢衣的脸是一样的,身体大概也是一样的,也许,连做这种事情的反应,也都是一样的吧……那都是由沈夜亲身调教出来的,自是他喜欢的样子……
究竟有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的……初七虽然坚持他和谢衣是不同的。谢衣背叛了你,可是我不一样。

初七有时候茫茫然地想,这并非是自恃过高,哪怕自己从未遇见沈夜……哪怕只是听闻这世间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便如自己对沈夜这般,一定也会觉得珍贵,即便是素不相识,也一定愿他能被温柔相待,无论是来自于他所爱的那个人,还是这炎凉世态炎凉。
所以,他对沈夜的感情,必然是十分珍贵的,是他这贫瘠的生命里,最好最好的一样东西。就算沈夜不看重,他也紧紧抱着。

初七怨恨谢衣。
因为他,令沈夜的眼中不存初七,什么真心真意,什么百年相伴,哪怕是这身体的所有骨血全都敲碎榨干,原来也都比不上谢衣的一个名字。
他对沈夜的爱和忠诚,一定是谢衣所万万无法比拟,就算沈夜对之弃若敝履,那依然曾是初七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他几乎总是抱着微微发光的心意,想着或念着,自己是多么喜欢他。
然而,谢衣,将他引以为傲的东西,统统变成了耻辱。
现在除了这耻辱,初七什么都没有了……

“停下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真的不要……主人……”
“放松啊,”沈夜顺着他的身体覆上去,继续以手刺激着他,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不舒服么?为什么不要?”
初七只是摇头。
放过他吧……主人要的,他已经给了,主人想要赐予他的欢愉,那些标记着谢衣名姓的爱,他并不想领受。
再如何销魂蚀骨,他也不要。

身下秘穴突然狠狠耸动,初七哼了一声,双手不禁抓紧了沈夜的肩头。
那动作与性器单纯的冲撞又不同,沈夜一边翻动手腕,一边将手指在他体内弯曲,向着四处按压下去,细细将麻痒和欲火点进他身体里,任它缓缓延烧。
在他极度空虚之时,沈夜却缓缓从他体内抽离出来,指环的花纹勾连着内壁向外扯动,初七的身体无助地挣扎,而内壁更是疯狂地瑟缩起来。

最终脱离出来,穴口媚肉可怜地外翻,颜色鲜艳如血,仍在不住地在空虚中抽动。他以为,终于是结束了。
他想错了,沈夜将湿润手指伸到他面前,初七紧张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那只指环脱下来,上面满是他体内的浊液,湿润得从那些宝石和黄金上滴落。
他拿着那指环,催动灵力,戒圈变大了一些,便向他下身放去。

要干什么……初七心中惊惶起来,手肘和脚跟抵着地面想要后退,然而哪里躲得过。沈夜抓住他,强硬地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放置到那张长案上,掰开他的双膝,让他始终不愿屈服的欲望挺立在自己面前。
初七循着沈夜的目光,已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别这样……饶了我……”
然而,指环还是对准了那里,云纹起伏的边沿放在顶端饱满的位置,拨弄着铃口,然后轻轻转动上去。

“唔……”虽然指环的内部算是光滑,然而脆弱的欲望被小圈狠狠挤压,旋转,前端的部分被极宽的圆柱锁在内部,那感觉既陌生又是恐惧。
沈夜又是坏心地逆向转动,向外退出少许,来来回回地折磨他。
“啊……”初七的身体向后软倒在长案之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发间,指尖几乎用力得要按进自己的头颅,在力尽之时,缓缓下滑,捂住眉眼,然而在指缝之间,他仍是看得见。

越过沈夜的肩头,那是神农的塑像,石雕的面容温厚仁慈,仿佛静静俯瞰着大殿中的发生一切。
神农神上……他感到亵渎和耻辱。
听到初七停止了哀求,忍到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沈夜低头吻住他,舌尖拨开他的齿列,舔吮微咸的伤口,手下却突然将指环一套到底。
初七凄惨的叫声,被堵在口中。

初七的肌肤虽然染上情欲的血色,与常人相较仍是苍白,那条茎身的颜色也略浅,显得稚嫩,被套上一段黄金的指环,柱身被箍得很紧,勒进皮肉里去,竟是一种残酷又精致的美感,被打上了标记的祭品。
沈夜搂着他的腰,说,“你不想射,那我们就慢慢玩。”
说着,他一挺身,一下子插进去,那早就空虚许久的后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缠上了他勃发的欲望,而与身体的反应完全相反,初七口中隐约发出啜泣的声音。

沈夜之前已经满足过两次,所以,这一次一点也不着急,想弄多久都可以。而初七被指环锁住了精道,现在即使真的想投降也已经晚了。
其实,纵然心里多不情愿,被主人全心侍弄的时候,身体分明是极度享受,之前只是苦苦压抑着,而此时,无需忍耐了,那些意志登时就崩溃了。

那不紧不慢抽插的分身来回触动,沈夜故意摆动腰部,火热的性器在深处转圈,堪堪避开了最敏感的位置,而内里的麻痒反而愈加难忍。
初七有些受不了而扭动身体,以为是毫无目的的动作,却是不自觉地将那个位置向着在他体内肆虐的欲望上送,内壁宛如催促似的自行抽动,发出淫靡的湿响……

初七望向他的目光中,有了难堪的渴求之意,沈夜一笑,忽然就开始猛烈地撞击起来。而每一次冲撞那箍着黄金的分身都微微跳动。
几乎没多少时间,就令初七忆起了服用合卺之前对于情事的恐惧,累积的欲望堵截的川洪,冲撞不出,而凶猛地反噬其身……

忽地又是一震,初七想,刚才自己可能是晕过去了。
时间极短,可能只是合了合眼,就又被沈夜折腾得醒转过来。在闭着眼的时候,隐约觉得眼前如同烟花似的绽放出炫目的色彩,又很快在一片黑暗中寥落散尽。
在那时候,看什么都变得庞大,其实是他自己变得渺小了,那是一条悠长又黑暗的甬道,几乎看不到彼端。

初七不存在童年的记忆,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但此时却似乎手脚都变得细巧,像个小孩子,向前跑去,他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却在极度靠近的时候停下脚步,将小小的身影藏在影子里。
他仍能听到沈夜的声音,在墙的另一边,声音温柔又忧伤,仿佛阳光里落下的细雨,好听得无边无际,他说“我喜欢你啊……你愿不愿意喜欢我?”
初七想要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喜欢啊,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喜欢你,比世界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更喜欢你。然而,那边却响起另一个孩子的笑声。
原来他并不是在跟他说话,从来也没有在跟他说话。

他醒过来,睁开眼睛,那折磨仿佛是无休无止的,下身因那情动更加肿胀也被勒得更紧了,被堵截住的体液在小腹中酸涩刺痛。从头至尾,他只是自作自受,然后,便是自取其辱。
他终究是哽咽地屈服了:“解开……主人……帮我解开……”
“想出来了?”
初七闭上了眼睛,他终于是服软了,沈夜也有点后悔,为何又要这样捉弄他。那指环一松,初七一声哀鸣,一股浊精终究是泄身出来。

他如受伤似的躬身,全身的肌肉断断续续地痉挛,也这样断断续续地又射出一些体液,由浑浊渐渐变得清澈。
初七忍了太久,已经无法自控,再怎么做,总觉得还有些留在身体里,酸软地刺着他的小腹和分身,令他痛不欲生。
沈夜为他轻柔地纾解,那半软半硬的分身,宛如失禁似的,点点滴滴,沥之不尽。

初七的脸埋在肘间,闷不做声,只觉耻辱至极,心里想着……若是谢衣,是不是从来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般惨状……
沈夜找来一块织毯包裹住他的全身,把他搂到怀中。
他舔舐初七唇边咸涩的滋味,宛如啜饮海水,虽然那无法解除他的干渴……
只是,仿佛这样做,他便不会再落泪了……

终于是再也射不出什么东西,初七在被亲吻的时候,心中隐约一痛,便缓缓地失去了意识。
Posted: 2014-10-13 00:29 | 1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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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在初七昏迷的时候,沈夜抱着他,穿过传送之阵的漩涡回到紫微神殿,为他清理身体,放在那张大床上,盖严了被子。接着在四周布下结界,无论是人、光照还是声音都无法穿透,如此可让他好生安睡。
做完这一切,沈夜知道自己是该尽快前往主神殿,自己下界一日,积压了很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决断,然而他仍然忍不住在初七的身边坐下,深深看他一眼,又伸手去轻触他的头发和脸颊,碰到了,便舍不得放开,怎样都似不够……

瞳说过,能操纵初七的,从来唯有初七自己。
今次之前,种种被沈夜操弄于股掌之中,或者被合卺催动情欲,初七所有的情不自禁,实则都是心甘情愿。
他是爱他的。
沈夜忍不住俯身,贴近他无知觉的嘴唇,与我在一起,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

话虽如此,他一生苦辛皆缘于自己,纵然现在自己多么心疼他,想要把这百年的亏欠千倍百倍地对他好,事到临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喜欢什么?他想要什么?
沈夜回忆着过往那一段段的时光,自己不知道如何让他开心,却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他难过。有那么多次,自己在初七的眼中读出了清晰的期待,他明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话语,当时却为什么不说与他听?

沈夜的手指拂开他额间碎发,恋恋不舍地起身之前,最后轻吻在他的眼睫。从今往后,不会再这样了……
沈夜离去之时,这样想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们……还有时间……

——

沈夜离开的这一日,并未发生什么重大变故,那些日常事务有七杀祭司坐镇,自然也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所以不消半日,他的事情也就处理得差不多了,唯独还需要前往寂静之间,瞳那里给沧溟准备的下界花朵还未送到,左右无事,沈夜也就干脆自行前往七杀祭司神殿。

瞳正在忙着,沈夜远远看着似是在制作一个新的傀儡。
“稍等片刻,”瞳听到他来了,手上也不停,“让我把这部分做完。”
沈夜本也无意打断他,只是走到边上。
瞳不是谢衣,不能无中生有,必须在一个活人的身体上进行改造,沈夜看到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呼吸很平稳,紧闭的双目凹陷下去,其下应是一对严重萎缩的盲人的眼球,除此之外,他的长相倒算得上清秀,然而四肢也已经全部溃烂坏死,不切除更换是不行的。
“他是十二。”瞳介绍说。

十二算不上是一个好材料,在这个孩子身上,沈夜也感觉不到有什么独特的资质值得瞳花这个力气。
“哪儿找来的?”
“捡的。”瞳说。
“问清楚了么,你就随便捡来?”沈夜百无聊赖地说道,“送给你那么多人,还不够你用?”
“嘘。”
沈夜倒也乖乖就闭上了嘴,默默地看着瞳全神贯注地做着手上的事情。

想来虽然只是一日之隔,但他的心境却似穿山越海,纵然用上三秋也不可尽述。
沈夜知道自己对人对事都远不如瞳透彻清明,此时他不搭理他,他却是十分想念这位心友的冷嘲热讽。
终于等到瞳的工作告一段落,发出一声感叹。

“我现在多少可以理解你对谢衣心情了。”
沈夜皱眉,“那么,这么多年你都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么?”
瞳说,“我之前一直都明白,但是我不理解。明白和理解,这是两个概念。”
他看向那个尚未完成的傀儡,将左手偃甲的指头放在自己下颌上,右眼中竟流露出近似温柔的神色,看得沈夜毛骨悚然,直接就打了个冷战。
“这种……想要把他做得更好看一些的心情。”
沈夜觉得……这应该不是同一回事吧,再说了……
他心里不服气地想,就算瞳的技艺再如何精湛,又怎么比得上他的初七好看。

此时,门外有人过来,送来今日下界的花朵。
沈夜干脆就不劳瞳大驾了,自己从那个木讷的傀儡手中接过花束,才发现他不认识这个人,便随口问道,“嗯,小扒呢?这次怎么不是她去找花?”
瞳说:“小扒都死了好几日了,倒难得你还想起来。”
沈夜哦了一声,人命亦如风中飘絮,更何况只是傀儡。哪怕只是曾经动过想要为她起名字的念头,心中就多少就有些记挂。

沈夜到底跟他不一样。
瞳想了想,这件事,初七倒是说对了。纵使沈夜迫于现实,手上血债累累,然而他却仍然知道生命的珍贵,甚至会记挂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亡者。
他的记性又太好,杀了那么多人,只怕是把那些冤魂一条条都记得清楚。如此看来,谢衣也真不愧是沈夜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是沈夜把他领上了这条路,任他向着自己不能随心所欲的方向自由奔跑。心都放野了,再要抓回来岂非痴人说梦?

其实,沈夜从心底里也觉得谢衣的话才是正确的,但是人往往是不能去做正确的事情的。他说谢衣太过天真,天真不是罪,只是年纪轻而已。当时谢衣十一岁入紫微祭司门下,师从沈夜十一年,正好是二十二岁,与当初挑选了谢衣而非风琊的沈夜,岂不正好同龄。
那时候沈夜也跟谢衣一样年轻,也是一样天真。

“好了,阿夜,”瞳跳过了一切寒暄,直接就把话说了,“等空下来,我去看看他。”
瞳早就猜出了沈夜的意图,他赖在他这里这些时间,扭扭捏捏,一副没话找话的样子,就知道又是邀请他主持街道办主任工作的性质。
且看沈夜今日症状全无,想必那心结竟不在他身上,那么,难道是初七,初七能有多难搞?瞳不屑地想着。

也真够可以的,就这么一对相亲相爱外加心思天真的师徒,也就这么一点点事情……
就算刚遇到一次两次的时候都严重得仿佛天崩地裂,一个恶事做尽,一个狠话说绝,恨不得就此恩尽义绝两不相欠。
但,次数多了,折腾久了,不也就这样了。

“如此甚好,”瞳这话确是正中沈夜下怀,他就知道瞳最是上道,“他现在大概还在睡,你可以晚一点去。”
瞳点头说:“好,还有一件事情,倒是我想要请求你了。”
沈夜此时心情正好,笑道:“什么事情,需要七杀祭司大人用上这么严重的请求?”
瞳说:“你之前送来谢衣所做的偃甲躯体,我想向你要那四肢,给十二。”

他以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沈夜反似有些为难地沉吟起来:“这个我做不了主,那是初七的东西,你到时候直接问他吧。不过想来,能帮得一个人,他应该也不会反对。”
瞳哦了一声,实则心里倒是觉得十分新鲜。

目的既成,沈夜便也不再继续打扰他,带着那捧小花,心满意足地走了。
然后,瞳继续制作十二,不小心就把这事给忘了。

等到沈夜晚上返回紫微神殿,却发现,初七不见了。

——

初七这次是真的睡得深沉,以致醒来的时候,陷入一片迷茫,今夕何夕,人在谁边……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躺在床上,那是紫微神殿的床铺,包裹着自己的温暖和气味都十分熟悉。然而他想要起身的时候,却只觉全身都酸软不堪,腰更是像被折断过,他呻吟了一声只得放弃尝试,身体和被褥之间轻微地摩擦,他发现自己是完全赤裸地躺在这里。
初七脸上热起来,连身上都有些发热。

他睁着眼睛看面前这片由法术蔽翳的黑雾,那些临近的记忆才零零碎碎地洄游过来,而那只黄金指环闪烁的光芒有如水底的碎玻璃一般尖锐,还有就是……
谢衣……
初七长叹一声,那时候,确实是有些赌气的意思,不愿意在被当做谢衣的时候,得到那极致的欢愉,只算是微不足道地抗议罢了。

然而,他想起来如何被沈夜按在长案上,被强硬地打开的双膝,像被撬开了壳的贝,只剩下瑟瑟发抖的软体,被肆意舔舐和侵犯,直到最后……又如何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被那唇舌和手指弄得一次又一次地……由不得他要或不要……
若是赌气,那自己已是赌输了……
也许,就应该就此认命,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便譬如自己被做成谢衣的样子,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便被命名为“谢衣”……不也是同样么?

初七心知,其实不止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已经做下的事情又怎么能更改,在那个时候,沈夜确实就给他取了不同的名字,时时刻刻都叫他初七,沈夜也亲手给他戴上面具,遮住与谢衣相同的相貌。
他不禁奢望起来,究竟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哪怕只是曾经,哪怕只是一瞬间……沈夜的眼中真的只有初七,没有别人?

他想,若是……自己真的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而沈夜愿意点一点头的话……
至少,我存在过,曾经被你感知……
我爱你,你也知道吧……

心中生出虚幻的疼痛,生出自暴自弃的想法,那好吧,也许我也可以为你而消失,便做你的谢衣……
这个念头比他想象的更加疼痛,似是立刻将那些锋利如爱的碎刀子挑动起来,从心脏的内部开始,将他凌迟瓦解。
他下意识地将酸软的小臂靠在额头上,直接掩盖住他的眉眼,然后,他挣扎想要起身。
我的面具……他在意起来。

傀儡的身体由蛊虫牵扯,只要有完好的肌肉和骨骼,有足够的忍耐力,那么行动便不会受到伤痛的限制。
既然有想要寻找的东西,便能够强迫自己起来,然而当双脚真正着地之时,他仍是腿上发软,差一点就跪倒在地。
他喘息几下,才缓缓地站稳了。

初七以为自己身处在黑夜之中,然而不经意间走出了沈夜布下的结界,那片笼罩着他的黑暗便散去了,他毫无准备地顿时沐身在光明之中。
双眼被光刺得酸痛难睁,身上不着寸缕。他本是以夜色为衣,此时骤然被撕去而被迫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由感到深深的羞耻。

尽管,初七的身体非常匀称漂亮,在流月城稀薄的日光映照之下宛如月下之霜草,摧压不折,疾风生劲。
此时,苍白的皮肤上斑驳的情咬痕迹,却是在那看似冷若冰霜的肢体覆了一层温湿透明的诱惑之色。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在寝宫内翻出了衣服穿上。他有几套可供替换,样式都是同样,都曾是沈夜的旧衣,也皆是沈夜为他亲制。
虽不是不明白沈夜布下结界时的心意,但……
他总是将他突然抛入这种无地自容的境地……他总是这样……初七用力地扣紧了腰带的锁扣。

然后,他四下寻找。他的面具不在紫微神殿里。想来,最有可能是被忘在无厌伽蓝了吧。于是,他硬撑着打开传送之阵,降到下界,然后他发现自己举动有些莽撞了。
此时的无厌伽蓝已陷入一片混乱,流月城的人皆已撤离,留下各类妖兽横行寺内。
它们大多是失败的试验品,智力有限,不知权衡敌我之间实力的差距,而冒然向初七发动攻击。

以初七之能,这些不过蝼蚁罢了,就算一拥而上也伤不到他分毫。就算他如今状态极差,却也不至于沦落到受它们的威胁。
然而,他想起沈夜的安排,是想让谢衣之徒自以为逃出生天,继而为他寻找神剑昭明,那么,若是这些尸身遗留在道上只怕要引他们疑心。
于是,他不得不花费数倍于大肆杀戮的体力,隐身绕行,潜入主殿之内。

又回到了昨夜的地方,空气中仍有着情事之后残留的气味萦绕鼻息。
沈夜贵为神裔,与女娲大神抟土所造的下界凡人自是不同……他身上散发着盛夏木叶清香,在他动情之时会忽而馥郁起来,伽罗、沉木混入了檀麝涎香……直诱得人神魂颠倒。
这香气随着汗水和体液滴落下来,亦是久久不散。

在那些他们之前激烈交缠的地方,竟有几只嗅觉敏锐的鼠兽焦躁地上蹿下跳,时不时嗅探甚至舔舐那地面上和桌面,仿佛那里还留着什么东西。
初七无法忍受,简直恶心欲吐,抽出刀来将四散奔逃的鼠兽一一斩杀,放出灵火,全部焚烧干净。

然后,他在旁边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面具,将它戴到脸上才似隐约找回了一些安心之感。他想是该回去了。
他正要发动传送阵时,突然脚下震颤,无厌伽蓝的藏经楼内,想是那条巨蛇正在大发雷霆。
怎么回事?初七便也就缓下术法,心忖只怕是谢衣之徒那一行激怒了它,然而,他们是不能死在这里的。

巨蛇昂起蛇头向着上方愤怒地嘶吼,将硕大的身躯撞击在墙壁上,整座经楼都被它震得地动山摇。
初七进入藏经楼,也向那个方向望去,只见四个人影正沿着错落的木梯紧张地向上攀爬,而每次剧烈震动都震得他们脱手下坠,若是没抓住下方的梯架便要葬身蛇腹。
情况极为凶险,初七隐约记得身着蓝衣的那个便是谢衣之徒,一招袖里藏花倒是用得漂亮,偃甲飞索例不虚发,总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到同伴。
不过,他们仍是互相拖累着,即使全力挣扎仍是越来越接近蛇口。

初七慢慢走到大蛇的身边,大蛇正在抓狂,察觉有人靠近凶狠地转过头来,细细的瞳孔看清来人,气焰倒是消减不少。
它吐出分叉舌上下抽动,嘶嘞个嘶,他怎么又回来了!
初七将手放在它的蛇吻上,低声说:“安静。”
他的声音虽然轻柔,身上灵力却引而不发,近乎压倒性的力量差距威胁着它,如果爱惜生命,就莫要轻举妄动。大蛇不比那些愚昧的小怪,知道他厉害,登时敢怒不敢言地伏低了身体。

初七压着它的头,估摸上面那些小孩儿爬的位置,下方有地方供他们抓取的时候,便松开手掌,大蛇得了自由,又猛扑到墙上,引得上面一阵手忙脚乱,大呼小叫。
初七便再把它按下。

周而复始,大蛇也差不多明白他的意思了。
无聊地团在地上,当他手掌挪开的时候,便有气无力地抬起蛇尾扫到墙上,除了积灰,什么都扫不下来。
初七目送着乐无异他们逃也似的爬出楼井,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既然如此,他放开大蛇,后者怨恨他将自己的美餐放走而狠狠瞪他一眼,扭头游开了。
他稍事休息,该要回转流月城,然而他欲再发动转送法阵,便觉得不太对劲了。
沈夜说过传送之阵消耗甚大,一般高阶祭司也至少需要三人方能稳定开启,想要独力支撑来去自如,纵然是华月亦不敢托大。
此时阵内道路幽暗崎岖,初七知道是因为自己灵力不济而造成了阵眼不稳,他唯恐落入未知的境地而不敢贸然前行。

于是,初七终于是被困在下界了,暂时的。他只是需要休息一下,恢复气力。
这个地方他也并不陌生了,十分熟练地回到那个属于他的高处,便靠在那里闭目养神。在这里那些不知死活的小怪不会打扰到他,它们愚笨到认不清实力,但却会慑服于大蛇的体型而退避三舍,从而还他一片清净。

他的周围都是残破的经卷,下方不远处盘踞着那条大蛇,方才还愤愤不平此时又心无城府地睡去。四下终是如置身寰宇一般安静。
似乎便在此静静修养也是不错,初七平静下来,终于是承认了。
他现在虽然受困,心里丝毫也不焦急,他现在……其实……不太想回去……
在回避主人么,这个想法令他感到本能的畏惧。

闻见一丝腥风,初七睁眼见硕大的蛇口张在眼前。
大蛇查觉到他异常低迷的气场,与往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便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把他一口吞下去,从此一劳永逸。
初七身形不动,刀不出鞘,只是在那颗巨大蛇牙上不轻不重地一击。这差点就撞断了它的牙,蛇没有泪腺,也没有手,然而那大蛇扭动的身体,仿佛是能看到它捂着脸痛哭流涕的可怜状,它游回下层,委委屈屈地将头部盘在身体的最里面。

虽然初七并不相信佛经里所记载的那些神佛和大蛇,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本是一片混沌,唯盘古大神的巨斧将之破开而分天地清浊。这个世界上所存的神祇,除了耳熟能详的那几位也再无其他。
然而,有些话,却是无论从哪里读到,总是令人心神动摇。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初七渐渐地已经能够大致明白佛说的大意,人生在世,大多数日子皆是庸庸碌碌,苦难总是刻骨铭心,欢欣却是少之又少。想要超脱无边苦海,便就赔上那点滴欢欣同归于尽,如此以少换多,怎么看也不是亏本买卖。
世间人事,忧患实多,只求不痛即可,再不敢妄图幸福。那些被伤得狠的人,便容易听信。

初七想,果然还是信仰冲突吧。
纵然苦熬百年,尝到的不过是那点滴欢欣,然而即是那点滴欢欣,才是弥足珍贵。

空气中流畅着莫名的气息。
初七睁开眼睛,大蛇感到恐惧而缩紧了身子。
然后,他们听到有个急促的步子由远至近,从楼井口处隐约传来,“初七!”
初七仰头望着,梦呓一般地应道,“主人……”
?
初七听到沈夜在叫他,佩刀在地上一支便欲起身,然而他之前休憩时已然彻底放松了肢体,此时动作过猛,酸痛如通电的尖锥一般骤然刺进他的肌肉,痛得神经都在痉挛似的。
他脚下趔趄,竟没能站起来,反而是背后靠上了墙壁,又缓缓地坐倒下去。他闭着眼,等待着这一阵的不适过去,不用多久,不过只是片刻的迟延罢了……他想。
“初七!”又是一声。
初七身体一震,他必须要起来,要回到主人的身边……然而……

时间正在流逝,几乎可以听见细细的沙漏经耳畔的声响。
九百生灭为一刹那,九十刹那为一念,二十念名为一瞬,二十瞬名为一弹指,四百弹指为一须臾,三十须臾为一昼夜……
初七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没有在听到主人召唤的第一时间就赶往他的身畔,他心中辩解道自己只是一时站不起来,但是时间在流逝……他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行,必须要站起来,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

精神已经惊醒,身体却流连在沉睡中,无论如何也催动不起。
这一分一秒的拖延,渐渐就成了煎熬,不知临界点在哪里。已经来不及了,他心中隐约惶恐,这个时候就算回到沈夜身边,又如何解释自己的姗姗来迟。
不如……就别应了……
这个想法清晰浮现出来,他才是真正紧张了,几乎连呼吸都放轻下来,仿佛真的在躲避着谁。

“初七!”沈夜的声音似乎略微远了一些,他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这样吧,我没有听到主人的召唤,我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百年心事,往昔时光荏苒,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岁月静好,便似温婉的流水,无声无痕,而自从谢衣的身影自流失的时光中缓缓归来,这些日子如在心头缓缓扯过的荆条,仿佛比一生一世还要曲折漫长,但实则非常短暂,尚不盈月。
他想,这几日之于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将这些辛酸平均地分入这百年之中,主人从来不曾对他如此之好,亦不要一夕之间便天上地下……若只是这样,自己必然会十分满足。

是的……初七想,主人待他极好,如今这些许苦楚,自己也并不是受不住。只不过人怎能将百年的苦难都集中于一时之间囫囵吞下。
所以他需要一点时间,安安静静地让自己想通,这一切都全无意义。他躲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湮没在这一卷卷教诲世人一切皆为虚幻的佛偈之中……

此时,初七已经听不见沈夜的动静了,底下的大蛇也感觉到威胁远离,而放松了警惕。
他惶恐不安的情绪也平息下来,其实,并非是无法驱动身体,而是……他还不想回去……那么,自己需要多少时间?还是说,会是永远?
若是此时忽然山崩地裂,他被掩埋在这深幽的地界,万劫不复,从此亦无需面对这一切纷繁。
他是谢衣,抑或初七?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纵我不往……
你……是否不惜一切,亦会穿山越海,前来寻我?

——

沈夜之前已经找遍了整个流月城。
他查看了寝殿中的衣物缺失,想是初七自行离开,只当他是在城中流连,所以并未太担心。然而,时间渐渐晚了,仍不见初七返回,才终于着急起来。
若不在流月城,又能去哪里?

沈夜降落无厌伽蓝之时,也并未抱太大希望,他想不出初七返回此处的理由,而下界浊气也着实令他不适。然而他无法假手他人,不查验一圈也更是无法死心。
也许传授他传送之法是自己失策了。下界山高海阔,便就此飞鸟入林,深谙隐藏之法的初七只怕是比谢衣更懂得如何销声匿迹。

沈夜一边踏入这座废寺,一边在心里隐约恼怒,他恨恨地想,待找到了他……待找到了他之后!
然而,他却不愿去想,若初七也不在无厌伽蓝,那么,他便是无处可寻了。即使不去想,心中的焦虑却是怎样也无法忽视。

无厌伽蓝之内妖兽横行,沈夜知道乐无异等人已经逃脱,而这些失败试验品,若是脱出日后也是祸患。
他丝毫不掩藏实力,周身散发神血灵光,蝼蚁虽众,他自是不屑一顾,只是寻常路过一般,没有其他动作,便只余下遍地尸骸。

浊气和血腥,闻起来都有一种近似腐臭的味道,令他感觉有些恶心,几乎不想多留一刻。要等到久入鲍肆不闻其臭,不知却要多久。
“初七!”你在么?他急急而行,并未仔细探查,若是听到他的声音的话,初七必然会现身相见吧。
他在无厌伽蓝之中穿行,这些污浊的妖兽血流淌越多,腐臭便愈加浓烈。沈夜越是走向深处,也越是心凉……
就算有尚未涉足的地方,可是,难道他听不到他的声音?

沈夜张开灵力感应,步步为营,简直将后面踏过的地界都全部细细犁过。虽然初七行踪诡秘,但若是沈夜全力搜寻的话,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还是说,初七真的已经不在自己所掌控的任何地方?
不,沈夜想,毕竟还未踩过这所有的地方,还有可能在前面……而且之前走得匆忙,已经错过了也说不定。

“初七!”
他叫完这一声,闭上了嘴。他一直不愿这样想,然而,初七是自行离去的,也许,他确实就是真的想要逃离他,正如百年之前做过的一样。
沈夜想,自己不应该再出声提醒。

沈夜的脸色阴沉,沿途无辜妖兽受到池鱼之殃,纷纷暴亡,他踏着血路走进正殿之内,却渐渐停驻脚步。
他终于感觉到了初七淡薄的存在。
那是初七动用灵火所残留的灵力,清清楚楚地留在那里。他还在……沈夜感知到了之后,心里也就忽而安了。
他不生气了。

初七来过,并不是太久……他就在附近……
正殿中有少量的尸灰,初七一路未动妖兽的性命,唯独在这里杀了什么东西。而大殿之中的长案也烧成炭灰,地砖上留着大片灰白的火痕。
沈夜是个记性很好的人,自然记得在这些地方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甚至初七那时候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他站在那片灰烬之前,有些愣神。他已经习惯了初七顺从的样子,初七不会跟他生气,也不会违抗他。
百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再去琢磨初七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那么乖,那么听话,有什么值得担心?沈夜从来都只纠结着自己的事情。他以为,只要他认定了自己的心意,初七的心意是不言而喻的。

沈夜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未曾了解过初七。
以前,初七对他敞开一切,透明得就像一块晶石,只求他能看进来。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一样了。
沈夜不知道他每次低头说,“是,主人”的时候,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他颤抖着声音求他住手的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如今,初七在这无人之地惹动起一场灵火,将他们欢爱过的地方,有如泄愤一般毁尸灭迹。

原来……他已经不愿意了,也不喜欢了。
沈夜想,原来自己真的是强迫了他。

可是,初七那时候分明也是享受的,但转念又想,那确实也说明不了什么。
自从身负合卺,便已经说不清楚了……沈夜早就已经没有资格去分辨初七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相胁就范。

他是谢衣。
沈夜早该知道,他不会永远,只在那里等他回心转意。
一个不合意,闹了一场,他也不会再给他机会,便就不声不响地逃了罢了……

他的身上带着灵力的烟气,沈夜循着那缕残留的痕迹,向着初七离去的方向寻找,那里一路向下沉降,浊气愈盛。
沈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向着幽深的地下。
那是一处自成溶窟,无厌伽蓝的藏经楼依着本身的山势修建而起。粗陋的石阶盘旋而下,黑暗之中吹来阴冷腥臭的风,那像是一条亡途,通向最底层的阴曹地府。

沈夜仍记得,曾在冥冥之中听见初七的声音,心之所向,纵使披星戴月,夜度离魂……所以,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 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见他一面。
沈夜催动灵力,推开一道厚重石门。
然后,他见到了他。
初七靠在一人多高的一格经架之上,脸上覆有面具,沈夜已不知道如何去读他的表情。不过他必然是望向自己,嘴唇微动,似是默念了一声“主人”。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初七心里想的东西,沈夜不会了解。
终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沈夜缓缓行到他的脚下,仰头望他。
“初七,”他微微张开双臂,说,“跟本座回流月城。”
自己不该这么说,他想应该说一些更温柔一些的话。然而,沈夜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口吻,说不出其他。如今初七羽翼已丰,大可以无拘无束,唯有心仍系着若即若离,自己如此生硬的言辞怎能诱惑得了他重新回到自己掌中?

然而,初七毫无犹豫,轻盈得像收拢了双翼的飞鸟,从天上落下来,沈夜将他接住,直接抱在怀中,久久也没有放开。

第二十七章

沈夜带着初七旋即回归流月城,传送之阵的漩涡在身后合拢,他们的面前已是紫微神殿。初七几乎足不沾地,因为沈夜自始至终也未曾松开双臂,拥着他,径直向殿内走去。
他的步履,以及初七的呼吸,皆有几分彼此了然于心的急躁,直走入墨绿色幔帐的深处。
一路紧箍着他腰臀的力量一送,初七毫无抵抗地仰面倒在床榻上,沈夜的身体紧接着覆盖上来,低下头来急切地索求他的嘴唇。

初七没有心跳,血脉均匀而缓慢的运转,所以体温低迷,每每沈夜的嘴唇触上他的瞬间,都几乎有着被烫到的错觉,然后,这微不足道的心惊立即平缓下来,在唇齿交缠之间酝酿出甘美的滋味。
他的双眼在面具之后阖上,唇间所汲取到的那些微温度却似醇香烈酒,又似星火燎原,自口中逆冲上去,头脑中忽地一团烘热,再不复清明。
那热度又顺着延髓脊骨烧向着四肢百骸,背脊上已是隐隐渗出汗意。

初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将永远记得沈夜曾经上穷碧落下黄泉,忍受着几近致命的浊气,前来寻他。
此时此刻,他不羡慕世上曾经或依然存在的任何一个人。

周遭气氛也似被摩擦得氤氲灼热,已然开始苏醒的欲望暧昧地蹭在一起,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衫也渐渐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而腿间突然被沈夜的膝盖顶上,初七的喉间发出一声轻吟,在鼻腔内细细吊高。
沈夜想要的,初七以为他也是知道的。
既是想要,便来取吧。他绷紧的肌肉仍是酸痛不已,但这不要紧,这个身体是属于主人所有,他将一切都交予沈夜。

沈夜的手似是怜惜一般,在亲吻他的同时顺着他的脸颊抚摸,带着他偏转向更为契合的角度,更多地,更深地……短暂盘桓之后,那只手却摸到他的面具上,微微用力。
初七心头一颤,脸似被打了一掌似的,猛地偏向另一侧。沈夜的的手一缩,整个人都静止下来,再无动作。
两人之间,谁都没有再动,只是此起彼伏清晰的呼吸之声。

气氛顿时凉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寂静无声地缓缓消散。初七的眼睛悄然睁开,目光偏向他处,他心中动摇着……沈夜的样子犹豫也似心中百转千回。
初七终于无声地叹息一声,觉得有些好笑,面具……不过是主人赐予的身外之物,却是比什么都更碰不得么?
他转回头来,极尽诱惑的方式循着沈夜的鼻息与之接近,在距离微末的地方,若即若离地触碰着。
来,我们可以继续。

初七将这个看做一个短暂的休止,就像做爱时难免的鲁莽动作不慎弄痛了对方。这并没有什么。更何况,他的身体实则并没有被施与任何痛苦。
瞳会说,看不到的东西,就无法把握。人只是尽量把握住能够把握的事物,至于虚无的那部分,既然看不见,便也无需在意。

是的,何须在意。即便是充斥此间的庞然巨物,我们也可以都视而不见,避而不谈。事到如今,他不在意沈夜心中作何感想。唯有,这触手可及的欢愉是真实的。
他闭上眼睛,吻上沈夜的双唇。
我不去看,你也别说。

沈夜的手掌搂住他的后颈,却是错开了他主动献媚的唇舌,将他的头颅按到胸口。他能感觉到沈夜的心脏在激烈的搏动,隔着肋骨和肌肉,依然震颤着他。他听见那声音沉重地稳定下来。
“你不愿意,不要勉强。”
沈夜的声音说,初七想要抬头争辩,他却将他抱得很紧,声音被压在厚重的胸膛和衣袍,“属下,愿意。”
“你无需如此,”沈夜摇摇头,放开了他,“我不碰你了。”

他从初七的身上撑起身子,在床沿小坐,深吸了一口气又将之长叹而出,然后,便站了起来。沈夜从来并非是不能自制。
初七静静躺着,在沈夜的身体离去之后,高居九天的清冷空气便覆压上他,迅速夺去沈夜留在他胸口的余温,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寒意。
他亦翻身坐起,心中隐约有些空虚。沈夜站在床边,正低头看他,他也抬起头,与之正对。

“初七,”他的神色隐约有一些疲惫,“本座要你,原也不是为了这个。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不能勉强。但本座希望,唯独一件事,你能永不思悔。你曾经对本座立下誓言,无论是否物是人非,也仍当自己记住。”
初七知道他在意的结症,立刻说道:“属下永远不会背弃主人。”
他现在能够理解沈夜长年的言辞试探和旁敲侧击,他想,主人终究还是担心着他步上谢衣的后尘。
根本无需如此,初七不是谢衣,除了主人身边,他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在哪里?

沈夜微微一笑,并无愉悦的意思。下界水土丰美,初七也仍是困守在自己身边,像是恋旧的燕雀一般,盘桓不去。
“如此便好。”
沈夜说罢,似是将要转身离开,然而,却又心念触动,忽而俯身在初七耳畔低语道:“……我喜欢你,也别忘了。”
他听得初七呼吸一错,连耳畔都微微泛红。他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撩动起初七的心绪。
至少现在,初七仍在自己的股掌之间,哪里也没能逃往。

然而,以后的日子还长,也许初七终究是会渐渐意识到,今非昔比,他已经有了选择的余地,可山高海阔,天地徜徉。
本就应该如此——就像当初的谢衣。
谢衣毕生未受过旁人拘束,总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自己所爱的人……
从心所欲,任是谁也休想将他的道路扭转半分。

沈夜知道应该给他更多的自由,让初七自己去抉择,想要作谢衣,或者,只是初七?
而无论如何,沈夜自己将留驻在流月城中,直到在这座神裔之城坠落也寸步不离,就算他走得再远,只要一切未到尽头……
虽然,他也舍不得。

——

沈夜说,他是初七,本座一手调教出的……一柄利剑。

至此,初七被从帷幕之后带到台前,跪在沈夜的身畔,任由华月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全然无动于衷。
而华月如何能不介意,为何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流月城幅员有限,一个人由生至死,怎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她身为廉贞祭司,又怎么可能会毫无所察?

这个被沈夜深藏袖中,名为初七,如刀锋一般森冷的人物,没有来历,没有身份,近乎无中生有。
莫非是外来之人?她却也不这么认为。她从初七苟容曲从的言行之上,隐约察觉到同类的悲哀,然而,更清晰的,却是一种莫名的熟悉。

沈夜曾问她:“若有一天,我做下了你绝对不可谅解之事,你会如何?”
那种久远到难以记起的过往,抑或是自己也不敢让自己去联想起来。否则,仿佛有什么令她心碎的答案即将呼之欲出。
初七,是谁?

华月问道:“紫微尊上可知人与人之间,最伤人的是什么?”
沈夜冷笑一声,“背叛。”
她颔首,再也没有比这更正确的答案,那么,“背叛由何而生?”
沈夜不语,背叛只是一个最终的决裂,而之前总有漫长的因果,籍由隔阂,猜忌,伤害,失望之后滋生出来……而最初的种子,不过是——欺瞒。
没有人比沈夜更清楚这个。

你对一个亲近的人欺瞒,便是亲手种下这颗种子。
从对方的心里将会长出怎样饱含毒汁花朵,却已非你能一手掌控。

华月以为沈夜对她知无不言,也以为自己可对沈夜直言不讳,然而,事到临头,沈夜的心中埋着一整片隐秘的暗地,甚至可以完完整整地藏下一个人。
华月想,她原来从未真正了解过沈夜,而沈夜也从未曾想真正了解她。
关于这个暗地中的秘密……

沈夜说道:“举凡无双利器,与其把示于人,不如纳之于袖,如此方能一击制胜。”
华月思及既往,这些年中沈夜如有神助,那些无缘无故便暴亡或消失的异己也终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想,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也可以保护你,我也可以为你杀人,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我只是以为,你想要的是……朋友……

沈夜命令初七,立即去往下界星罗岩,暗中盯着谢衣之徒那一群人,顺便料理了风琊。
初七平淡地应了声:是,主人。
“等等!”华月不能理解,她气愤地想着,这个人又知道什么,如此轻易就应承下来。
“风琊任贪狼祭司百余年来,纵无大功,亦无大过。当真不能留他一命?”
风琊纵然行事乖张,不讨人喜欢,却惟独对沈夜景仰有加,再怎么说,也是百余年共事的同僚,如此轻忽便要处决,岂不令人齿冷?

她的异议,自是遭到沈夜驳斥。
紫微尊上自有处断的理由,而且,枉杀一个风琊,对他来说本也不算什么。
“紫微尊上,”华月忽然说道,“只要是不如傀儡那样尽在掌控之中的,在你眼中便是毫无价值?”
沈夜怒斥道,“放肆!”
“若是,属下从来对尊上惟命是从,对你一切决定皆从无指摘,是否……是否……”
沈夜心头震怒,然而却听到华月声音发颤,一句话竟无法坚持到说完。他无端想起沈曦告诉过他,哥哥,华月姐姐喜欢你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初七仍在一旁待命,安静得如同有形有质的空气,他在听,却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沈夜没有去看他,但是心里却猜着他会如何去想华月的话,然后,简直想要自嘲地苦笑出来,所以,喜欢沈夜,更有甚者,被沈夜所喜欢上,从来都只是一件值得被同情的事情。
“哼,惟命是从?华月,你本就不是这样。”沈夜道,从他给她起名华月的时候,他便不会用对待“一”的方式来对待她,“即使你想成为这样的人,本座也不会允许。”

沈夜行至她身前,伸手向她,“起来。”
华月将手放入沈夜的手心里,并不急着起身。他的话说得多么聪明,他的手又是多么暖。
华月的裙裾在她下跪之时铺散开来,美如含苞绽放,又如她方才生出的软弱心思,不过刹那芳华。城中女子施礼为并腿屈膝,唯她不同,总是如男子一般单膝落地,便是花,也是最为倨傲的一朵。

她抬起头,沈夜正视着她的表情。
她的睫毛长而上翘,显出超越年龄和身份的骄傲和成熟,沈夜心中赞叹,当她这样逼视着他人之时,那双眼睛毫无惧色地睁大,煜煜生辉,何等美丽。

这不是他们最激烈的争执,他们也总是能够很快就默默地和解。
沈夜知道那并非是因为自己有充足的道理或者手握倾天的权势,只不过是因为,华月喜欢他而已。
若是喜欢一个人,无论他喜不喜欢你,都会尊重他的决定,尽量满足他的心愿。
不是么?

然而,如果有可能的话,沈夜倒是希望华月能够收回这份心意,然后,自己活得开心一点。毕竟,她也其他人都是要活下去的。
烈山部人寿数绵长,若是不能活得幸福安乐,那么漫长的岁月,岂非太过残忍。

——

华月离去之后,初七正欲前往下界执行沈夜的命令,却被他拉住,附在他耳边低语:“等下,跟本座进来。”
所为何事?他无从猜测。
沈夜领着他自正殿回转内室,“你此次下界,对当地民生风俗不熟悉,需要做些准备。”
初七看不出有这必要,那些不过是很简单的潜伏、跟踪和暗杀,在流月城还是在下界,有甚区别?不过他自是一丝不苟地回答,是的,主人。

沈夜走到书阁,自里面取出一只锦袋,交到他手里。
初七接过,竟是比想象中要沉重,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身怀偃术,熟悉各种材质,即使不用打开看,也知晓里面全是铸成船型的银锭。
“下界与流月城不同,以银易物,你带着,以防万一有所需要。”

初七当然也听闻过下界银货流通,不过上次身处沙漠,倒是并未亲见。
想来,他不饮不食,应也不至于有所花费,带着还有点重,但是既然沈夜给了,他便也却之不恭,“属下领命,如无必要,必不动用。”
他正说着,沈夜又给了他一个锦袋,里面装的却全是金锭了。初七徒手测重也很精准,这么一袋,大约净重伍佰贰拾壹两壹分叁厘。

“主人……”饶是他能以灵力蕴藏随身之物,不用时时背在身上,但加上之前的一袋也着实有点重了。
“你多带一点,”沈夜倒是态度如常,只是就事论事,“下界有句俗语‘穷家富路’,想来总有道理。一路上,你也无需刻意节省,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不妨买来看看。烈山部终究是要前往下界,你顺便体察一下风土人情,或许日后也有用处。”

流月城中物资紧缺,大多实行配给,钱财百无一用,金银也不过用于装饰和祭器而已。所以,虽然初七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倒也不会因此感觉到受宠若惊。
“是,主人。”他也就无动于衷地尽数收好。
沈夜实为字面意义上的“倾囊相授”,流月城大祭司,主宰一方天宇,这座神裔之城的主人此时已是身无分文。
不过倒也无所谓,大局将定,下界的身外之物对沈夜来说,本也并无意义。

“把这个也带上。”沈夜将最后一个大包交给他,这次装的不是金属,瓶瓶罐罐的都是药品,舒筋定痛散,养心丹之类不足一一列举,就连疗伤圣药帝女玄霜,也足有十罐之多。
初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用不了,不过沈夜言行既出从无更改,他已经拿出来了也就不会收回。
“是,主人。”
他转身欲行,沈夜却是突然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初七似是一怔,口唇微启,却只字片语也未发出。

沈夜笑道:“你不用急着回复,慢慢想也可以……还有时间。”
初七的唇便重新抿成一线,微微颔首,“主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沈夜此时也终于是放心了,“没有,去吧。”
初七在穿过传送之阵的瞬间,却仿佛听到沈夜淡淡地说,“自己小心。”

他没有时间回头应他一声,便已陷入了幽暗的通路之内,周遭暗潮涌起,而他站在其中,眼中茫茫然看着那些,恍然不知前路,四方分明电闪雷鸣,却只觉天地寂灭无声。
虽然此前也有过短暂地下界任务,当日便得往返,而初七这时候方才意识到,这一次不一样。他要盯着谢衣之徒寻找神剑昭明,再无法随意回来,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这一次,他是真的要与沈夜分离了……

沈夜临行之前问他,想要什么?
初七心中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无法分辨,亦无法言说。也许自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又或许,他想要的东西,即使是沈夜自己,也无能为力。
但是,主人的心愿却是十分清晰的,着眼现下,自己要为他带回神剑昭明,万死不辞。
初七身负使命,不再踯躅,踏过那些暗涌的云波,去往下界,速去速回。
Posted: 2014-10-13 00:29 | 1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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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初七几乎没花多少工夫就在星罗岩追踪到了乐无异一行人,准确地说,他是先追踪到了贪狼祭司的术法,然后,看到那个在捐毒远远望过一眼的绿裙女孩,心无城府地追在风琊的骨蝶后面。
“好漂亮的蝴蝶呀!”
他不禁感到这次任务前途渺茫,从而以手扶额。

想来砺罂曾经几次意图诱骗沈曦,所用的招式倒也极为类似,他在流月城中的时候,也要定期清理那些似乎会招小女孩儿喜欢的诱饵,什么紫色的小鸟,紫色的小兔子,紫色的小蝴蝶之类,色系倒是十分好认。
但是,曦小姐毕竟只有四五岁的心智……

于是,盯着谢衣之徒等人变成了初七所接到过的最为坎坷的一道任务。
倒不是说有多少艰难险阻,相反,正是因为他完完全全地插不进手。这无疑于令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堵在八抬轿辇之后,一步一停,缓慢得快要绊着自己的腿,于是渐渐地就生出怨气了。

纵然称不上队友,也不能眼见她踏入陷阱,更何况初七要杀风琊,也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他小臂暗器放出一道疾刺,击碎了那只骨蝶。
初七的动作很快,那个女孩子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都毫无察觉,“……咦?不见了?明明是往这里飞的呀。”
他心里不耐地念着,快走,虽然骨蝶已毁,但继续留在此地,风琊仍会追索而至。

“阿狸,你也没看到?唔……难道跟丢了?”女孩子惋惜地摇晃着身子,青葱裙裾随着她柔美的腰肢款款摆动,如同一株随风摇曳的柔软植物,“好可惜,还以为能仔细看一下呢……”
“阮姑娘,你在找什么?”
初七看着来人,那是一个青年,他走近那个阮姓女子,她叫他夷则。他们两个都漂亮得不似人类。
初七以后会慢慢知道,这对璧人实际上确实都算不上是人类。

夷则用灵力为她凝成一只冰蝴蝶,阮姑娘开心地说她可喜欢了。
初七看不透他们的步调,这是在干吗?不是来寻找昭明的么?夏夷则和阿阮自然无法感知初七翻腾不休的心语,仍是像一对无忧无虑的小鸟一样,在这个浊气浓重且步步危机的地方,旁若无人地谈情说爱。
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么年轻,又那么相爱,在一起的时候美得像一幅画。初七错开目光,不也挺无聊的么。

那些甜蜜的话语与他全不相干,作为一个优秀的密探,初七懂得自动过滤掉毫无价值的信息,直到他听到那个名字。
“谢衣哥哥说,你们人喜欢把东西送来送去的,这好像叫什么有来无往不讲礼貌……谢衣哥哥还说,两个人在一起,谁送对方的东西多一些,就会把对方记得牢一点——所以,你会记住我了?”

初七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些冷然的不屑,谢衣……这话简直荒谬至极。
他不由思及自身,初七所有的一切都是主人所赐予,沈夜难道就会因此多记住他一点?反言之,谢衣又是欠了主人多少馈赠,以至念念不忘。
那么,我呢?身为傀儡,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也都不能自主,所以一无所有,无可相赠,不就应该安分守己,一无所念才对?
可是事实却是南辕北辙。

“……谢前辈……到底都跟你说过些什么……”
那位叫做夏夷则的青年显然对此话的态度也颇为无奈和不以为然,倒是让初七对他产生了些微好感。

若真是能够这样来计算得失,其实也不错。
初七无聊地想着,自己便代替谢衣偿还他对沈夜所亏欠的所有,是否就能将这笔账轻轻抹平了?
他摇摇头,然而,唯有此事,无有代者。他自己清楚,纵然是相同的相貌,初七也不可能代替谢衣在沈夜心中的位置。
偏是亏欠至深的,最是锥心刺骨。

他人即地狱,他想不管是自己还是沈夜,虽然互相伤害,却也同病相怜,都是不能对心中的那个人产生期待的,能够把握的只有自己而已。所以沈夜为他自己造了初七,而初七也为了自己而继续忠于沈夜。
无论沈夜是怎么想,初七都可以继续地为他效命,将他心愿所指的东西献到他的足下,并且他愿意一直一直这样做下去,每多做一件事,都将沈夜记得更牢一点,直到下辈子都铭心刻骨。

心中冷笑过后,初七才觉出多年之前沈夜的感叹,实则竟是与谢衣之言如出一辙。
这世间,果真是没有什么因果善报吧。
所以,公平或真理有何意义——若是你唯一在意的人,偏偏迷信那谬误。

而那边,阿阮仍是天真无邪地逗着夏夷则,“我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青年面色局促,微微发红,“谢前辈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讨好另一个人?”
“……借钱的时候?”
“………………”青年很是无语。
“不对吗?那……谢衣哥哥说,要是一个人突然对我很好,要么是想问我借钱,要么就是……喜欢我?”

如果不是借钱,就是喜欢。
初七愣愣地想,原来,钱……是那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能与“喜欢”相取舍的地步?
初七现在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钱。于是,他决定,就连一个铜板也不会还给沈夜。

这么天马行空地走了这么一会儿神,倒是把风琊给等来了,一切胡思乱想便都归于无形。
唐刀就悬在腰间,风琊所站的位置和角度也恰到好处,初七脑内算计着,以旋之剑气开局,攻其不备,趁他反应之时,施展影招近身重击,连续斩击,此时自己战意高昂,可与吾心同寂,一波带走。
他想得很美,却无法实施。初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以灵力作战的小恋人对风琊的骨蝶束手无策。

既然不敌,为何不走?
他心里不耐烦地想着,实在不行,晕倒也是个办法啊。可惜,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乐无异和闻人羽也很快赶到,四个小孩儿都到齐了,和风琊战成一团,于是逼得初七只得袖手旁观。
那些小孩儿倒也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弱,甚至一度扭转了局势,逼到风琊异化为魔的程度,然后又有旁人搅局,助他们安然而退。

那么,接下来的时间……
风琊正在焦躁地自语:“可恶,魔偶快要开始反噬了……只要去找沈夜……他一定有法子制住这些魔偶……”
初七初七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的样子仿佛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手掌在长刀上虚捋而过,锋刃发出炽焰似的光芒,灼灼逼人。

贪狼祭司大人平日对主人多有言辞不敬,私下动作频频,事到如今,弄成这副模样,就不要再去骚扰主人了吧。

再会,贪狼大人。

——

贪狼祭司殉职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流月城。
沈夜对此态度冷淡,声称贪狼祭司罔顾命令,贪功冒进,不过既然已经身死,便也就不再追究。他只是简单宣布了一下风琊原先职务的交接分配,具体细部由华月主持定夺。
于是那日,再无大事。

又过了一日,初七仍没有回来,倒是华月前来禀报,说初七每日都传信到她那里,知会寻找神剑昭明的进展。
目前,乐无异等人已寻得“影”,正滞留在星罗岩养伤休整。
这条消息本身倒是无甚亮点,只不过初七竟然会向华月发讯而非自己,沈夜略感诧异却不形于色,但仔细一想,初七的处置极其妥当。

这些细节方面的事情,他从来不需要沈夜特别提点,总是想得更加周全,也做得比他想象得更好。
初七就像一部精密高效的偃甲,不过是三言两语,就分毫不差地运转起来,从无失手,从无借口,交回他手里的结果也都妥妥当当。
就算他们之间无有私情,这样的下属,任是谁都是求之不得。
沈夜想起他的种种好处,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想念初七。

华月还在等他指示,沈夜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事情交给初七,他很放心,便只是点头说:“好,那就让他继续盯着,随机应变。”
然而,等到华月告退之后,沈夜才渐渐坐卧不宁。乐无异等人受了伤,那么初七是否安好?他的传信中可有提及自身?
刚才,沈夜其实想说的,想嘱咐初七谨慎行事,多加小心。但是,需要透过华月传递,这话自然也就放在了心底。

“下界之人,灵力低微,能为难他的人不多。”后来瞳是这么安慰沈夜的,他对于谢衣本身的素质和自己的科技力都很有信心,“初七还是很抗揍的。”
这无疑把沈夜说得更为郁闷。
那时候,瞳坐在轮椅上搞他的研究,十二在一边来回转个不停,忙不迭地帮他递材料,贴标签,写报告。沈夜像所有百无聊赖的领导一样,无声无息地踱进来,既不说话,也不走,在瞳回头看他的时候示意属下们不用理会,他只不过是来例行视察而已。
于是,瞳和十二就真的没有搭理他,但仍然被来自背后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舒服。

沈夜确实只是找了个有人的地方呆着,甚至连瞳究竟在做什么都没有细看——不过即使看了,此时也不大容易认出来。他的视线落在十二身上——瞳最新制成的傀儡,如无意外,他应该也会是流月城最后一个傀儡了。
除了健全的肢体,瞳花了很大精力给他制造了一对义眼,让原本目盲年轻人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十二很珍惜这双眼睛,所以时时都带着护目。

不过沈夜还是见过他护目取下的样子,瞳将那双眼睛做得明亮透彻,仿佛是从未见过黑暗和阴霾。有了这双眼睛,那个青年连模样看起来都比之前漂亮多了,隐约有几分像谢衣当年的样子。
“嗯?这个是……”
直到瞳发出了错愕的声音略微吸引了沈夜的注意力,“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你难住?”
“你若是真无事可做,”瞳说,“不妨过来帮我看看这个?”
沈夜漫不经心地踱过来,心中也并非真的十分好奇。

在石台之上是一具剖开的躯干,胸腔向着两边打开,里面的血迹已经冲洗干净,无机质的肌骨和内脏结构明了,拼合严密各有对应的位置,间或还有残余的灵力化为光点逸散到空中。
和人体大致相同,但又不尽然。
比如他的血管是透明的,胃被设计成一个包裹灵火的囊袋,穿过脊骨的神经束为了链接方便标有不同的颜色,红色的那条连着仿佛是心脏的部分。
他的心脏,也是鲜红色的,却不是肉块,像是纹理细致的木石。

“这是谢衣偃甲动力的核心,”瞳向他解释,“你我都知道,强极则辱,刚者易折,玉魄、星屑之类稀有的灵物要在偃甲之内长期维持稳定是极难做到,但用普通木石灌入灵力所制的灵力盒,虽然安稳,又势必约束了偃甲的性能,只能做一些普通的工具,绝不可能达到模拟真人的程度。”
沈夜喃喃道:“但是谢衣做到了……”
“是的,他用了一种方法,既可以稳定灵性宝物的发挥,使导灵栓不易被烧坏,同时又可以成倍地强化磁场。”

“如此精妙,”沈夜语气毫无意外,谢衣不管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都不会意外,“你搞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
瞳虚指了一下那颗鲜红的心脏,“我只知道秘密就在这里,然而上面却封有谢衣的秘术,我无法将之拆解,否则可能会爆裂。”
那颗心里面,藏着谢衣的秘密。

沈夜有如鬼使神差,顺着瞳所指的方向伸手过去。
在瞳还未及提醒的时候,他的指尖在那个胸腔中爆出嘶嘶的花火,毫无阻碍地穿越了秘术的阻隔。谢衣将这个秘密藏得再好,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
甚至于,他将这个秘密藏起来,并非是唯恐自己的技艺被人偷师,却正是为了等着这个人来发现。

那颗心脏突然跳动了一下,那只是错觉——原来,那颗心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用红色的线密密匝匝地缠绕而成,而现在,它突然就整个散开了。
他的胸腔里尽是散乱的红线,绕着骨骼,穿过脏腑……纷纷扰扰地缠在沈夜的手指上……
沈夜屈起手指,轻轻握在掌中。像是谢衣小时候死搅蛮缠地粘着他,“师尊师尊,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沈夜心里叹息,为师明白,全部都明白,别这么不依不饶的……倒是你自己,怎么就闹起了别扭,怎么样都不愿记起来了呢?

“哦,原来是线圈。”瞳说,他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顺着一个方向缠绕线圈,灵力通过便会产生磁场,圈数越多,磁场就越是强大,几乎可以无限增益。虽然我也搞不清楚,原理究竟是什么,不过知道这样的现象倒是可以加以利用,做一些事情了。”
“嗯。”沈夜似是神魂未复,没有说更多的话。

他的视线落在线圈的中心,此时红线散开了,露出了核心的灵物,那是谢衣寻找到最适合做偃人之心的东西,像是手心那么大的一块璞玉,正发出幽幽的光华。
它的灵力饱含清圣之力,微弱却又绵长,上面刻着谢衣的印记——矩木之叶和偃术之轮,以及他的字迹: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二十九章

初七已经在星罗岩无所事事已经三天了,乐无异等人的效率拖沓得令他万念成灰。
在这段时间里,他听到了很多八卦,比如那位阮姓女子不是巫山神女,比如她的灵力无法自行恢复,覆水难收,又比如夏夷则其实是个半妖,以后下界的万里江山都将归他所有,再比如乐无异脑子里好像缺了根筋,打算拖着一条船去广州……诸如此类。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跟神剑昭明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

主人曾当着华月的面称他为自己纳之于袖的利刃,溢美之辞滥于言表,结果这么点事情,就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初七每天向着华月传送讯息,接二连三地写下“暂无进展”,令他几乎感到羞愧,好像谢衣之徒效率低迷也是他的错一样。

初七只能在息妙华的驻地左近漫无目地站着,也像是化身为星罗岩中又一头困兽,眼看着光阴流过荒蛮凌乱的墙垣便受着无形的煎熬,他想,这是在浪费时间。
但是,他毫无办法,时而消沉,时而恼怒。这种感觉于他非常罕见,他是心静若石的傀儡,这百年来,不管面对什么事情,都几乎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欢喜,抑或静静地悲哀。

而现在,他的心却宛如被一根丝线系于九天的纸鸢,轻飘飘地踏不到实地,百年中他习惯了与之日夜相依为伴的一切,竟无法简单地伸手可及。
他离得越远,越久,便越是心慌意乱。
初七闭目凝神,不可如此,静下心来。然而,当他再睁开眼睛,星罗岩遍布与神农相关的遗迹,也都在提醒着他对于流月城的思念。

想回去,好想回去……他意识到这个想法的时候,倒是有一丝终究认清自己心意的了然和悲凉。
……真的要依靠这些小孩儿寻到“光”么?
初七近乎绝望地想着,自己只怕是再也见不到沈夜了。

于是又等了一天,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乐无异从息妙华口中听到了从极之渊的异状,推测那可能便是“光”的所在。
他们终于要启程了,初七十分高兴,精神稍振,偷偷到前路帮他们把游荡的妖兽们都引开,以免节外生枝又碰伤了哪个。
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帮小孩儿走了没多远,就不好了,妖怪被师父抓走了。

“太华山……”初七感到一丝无力,“……莫非还得跟去?”
他又一次屈辱地写下了“暂无进展”送往华月之后,便是长叹一声,这些家伙毫无章法,要这么跟下去何时才能回去复命?
他喃喃,也只能尽快请主人示下了……

初七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一道金色光点从天际降下,直坠到他的面前——正是沈夜的传讯,倒似是心有灵犀。
他将那个光点握在掌中,握了一会儿,那上面附着沈夜术法的气息,然后,他将之开启。
“若得抽身,便回来一趟。”
难道有什么变故?要在这个时候召唤他。但是沈夜的语气很随意,应该并没有发生什么紧急事态。

初七迅速回复道:属下即刻返回。
然而,沈夜的讯息很快又再次到来,“不必,你先行前往龙兵屿。”
新的任务么?初七看着那灵力书写的发光文字,龙兵屿?那是烈山部将要迁往下界的地方,向来防守严密,也是沈夜最为看重的所在。
初七打开了传送之阵,奔赴龙兵屿。

毗邻广州的南海中,是从极之渊。初七按捺下了自行寻找“光”的冲动,绕过鲛人聚居的明珠海,便与龙兵屿相去不远。
龙兵屿是沈夜精心挑选的迁徙之地,气候宜人,草木繁盛,在波涛之上宛如一块碧玉。
初七隐藏了身形登上龙兵屿内,巡视一周,未发现任何异状,此时岛上只留有少数祭司,皆各司其职以灵力修建民用居所和祭典神殿,他大致看了看,基本上已近竣工。
那么,自己这边的进度确实是落后了,主人是为了提醒他这一点么?

龙兵屿上的大祭司寝殿是较晚完工的一批,初七巡视到临近的地方也不由停驻下来,多看了几眼。
这座寝殿坐落的位置与普通民居相当近,双层的石楼,后面有一座精致的小院落,比起流月城中的紫微祭司神殿这算是相当质朴,只能从建筑的装饰和刻印上能够认出这将是烈山部大祭司所居住的地方。
不过,这座宫室的用工却并非不讲究,听说完成当日,华月曾经亲自下来验过。

初七从这座宫殿中穿行,里面的正厅、卧室等等皆已布置完毕,即使暂时无人居住也有专人每日打扫,像一位美丽端庄的新妇,等待着它的主人。
然而,它的主人永不会来。
初七知道沈夜的全盘计划。在主人的计算中,紫微祭司必须是烈山部求生的代价,这没有什么不公平,以一人换一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划算。

故而,他看待这座精美宫室的感觉也是纯然的事不关己。书房位于上层,坐北朝南,一排窗棱虚掩着,淡青色的窗纸映着外面明媚的春光花影。
初七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竟感觉有那么几分莫名的神往,不由地走过去,突然一阵风吹进来,撩拨开窗缝,忽地将之大开,吹得初七侧颊鬓发纷乱。
那风里有着海洋和花木湿润清香的味道,裹挟零星的绯红碎雪,纷纷扬扬地席卷了整座书房。其中的一片,落在初七的头发上,被他拈在掌心里。

他愣楞地看着那一点轻软的绯色,是流月城中所不得见的花瓣。然后他举目望去,洞开的窗牖之外,花团锦簇,百卉含英,那片绯红如霞光一般绵延而去。
那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桃花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负责打扫的小祭司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将大祭司寝殿的窗户关严,待她急急忙忙跑上楼,书房中自是空无一人。窗户果然是被吹开了,和风熏暖,满室香花碎雪。
多漂亮啊!她的目光温柔起来,心想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大祭司不来,又何必紧锁门扉?
这样,不也是很美很美的么?

此时,沈夜高居九天之上,收到了初七十分简短的回讯。
“属下,看到了桃花。”

沈夜敛目一笑,初七从不发送毫无实际意义的密讯,他很开心,曾经最喜欢的景致他果然还是会喜欢的。
于是,他的指尖凝聚灵力在空中书写回复道:

下界三月,桃花盛开,可缓缓而归。

——

“……哥哥、哥哥~小曦觉得好没意思哦……”
“没意思?”沈曦觉得没意思,沈夜其实也觉得简直了无生趣,“……哥哥在等人,小曦自己玩会儿好不好?”
前日里,沈夜故作姿态地写下了陌上花开缓缓归,没想到初七还真就磨磨蹭蹭地至今未归。假客气遇上老实人,这未免也太缓了吧!
下界真有那么好,是想从花开看到花谢不成?

“哥哥~小曦要听故事,你讲故事给小曦听好么?”
沈曦毫无意外地又忘记了那个被沈夜讲了一百年的故事,“上次哥哥讲到,神女姐姐喜欢司幽大人,可是司幽大人不肯和她在一起。神女姐姐很伤心……”
沈曦瓮声瓮气地复述着这个故事,见他没有反应,伸手扯扯他的袍子,“哥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沈夜此时心浮气躁,耐性远不及平日,“已经说过好多回了,小曦又忘了吗?”
沈曦惊讶地眨眨眼睛,“咦,哥哥说过吗?可是……可是小曦不记得呀……”

“不,是哥哥记错了,哥哥不曾对小曦说过……”沈夜按捺下焦躁的心,他想自己是怎么了,哪怕是火烧眉睫,泰山崩于前,他也要给小曦好好地讲完这个故事的。
后来怎么了呢?后来神女未获司幽上仙喜爱,直至寿终都不肯再见他。然而她亡故后,司幽却陷入长久的自责,最后不知所终……
沈夜一直都是这样讲给沈曦听的,因为他不爱说谎,更不爱粉饰太平。

其实,每个人终其一生,最多也只有能一个好的结局,更可能连一个也没有。
其他的,譬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或者,天高海阔物是人非,又或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沈夜看来,都称不上是好的结局。
他想要的太多,想要在茫茫浮世中找一个人,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从两人相望的初始,一直到闭上双眼,再不睁开,哪怕少去一分半刻也都是缺憾。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沈夜突然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气息,若隐若现地盘桓周遭,是初七……回来了。
碍于沈曦在场,而不得现身。
沈夜对着自己的妹妹飞快地讲完了那个故事,是一个他在一百年中都从来未曾讲过的结局。
“总之,神女和司幽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听完了故事,沈曦非常高兴,她像所有年少无知的小女孩一样,只要听到两个人在一起,便以为什么都好了。
沈夜推说有许多政务要忙,哄着她去找华月。沈曦虽然不情愿,仍是乖巧地抱起她的兔子,向着殿外走去。
沈夜松了一口气,以为她便走了,谁知沈曦走到门口,却忽然又回头,眨眨眼睛,“哥哥、哥哥!那么,你和谢衣哥哥,也会永远都在一起么?”
“…………”

——

人不作死,就不会死。
沈夜新近养成了一个十分作死的毛病。沈曦又是两度忘却了前事,他除了要为她讲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之外,便会告诉她那个秘密。
因为这是他们约好了的,当那个人不再生气的时候,沈夜要带着他去见小曦。
“哥哥喜欢的人……”小曦甜甜地笑着说,“他的名字,真好听~”
沈夜宠溺地抱抱她,“好了,小曦乖,去睡觉吧。”

究竟是为什么要自掘坟墓呢,沈夜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即使变成这样他也并不后悔与沈曦说起谢衣的事情。
沈曦是他唯一的妹妹,最后的亲人。

然而,在他又哄得沈曦离开之后,初七却并没有出现。
沈夜只得开口:“既然到了,就出来吧。”
初七现身之后,向他落膝施礼,口称:“属下来迟,主人勿怪。”
“无妨,要不教砺罂觉察,是得花些工夫。”沈夜从座上起身,几步走到初七面前。初七只是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如他平直的语气一般克己奉公。

纵不言声,但数日不见,沈夜十分想念他,难道他竟不得而知?他在下界又可曾挂念过?
然而,初七的无动于衷仿佛一道的无形的屏障,迫使沈夜在五步之遥驻足,千言万语也无从开口。
便也只好,先谈了一些公事。

沈夜已经听过华月奏报,昭明的事情令初七泥足深陷,自取得“影”之后就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他们中途遭遇意外,如今正耽搁在太华山。但那天罡两个多月后必须返回百草谷,想来也不会太久。”

“两个月……太慢了。”沈夜嗤之以鼻,却也同样无可奈何,“你好生跟着他们,若有必要,就暗中出手相助,不必请示本座。”
初七点头称是。
沈夜也知道,若是真有什么可以加快乐无异等人的效率,初七早就会主动实行,根本不必请示他的命令。说是傀儡,一拨一动,其实在沈夜看不见的地方,他的主意却向来大得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没有,主人。”

那么,公事便就谈完了。

沈夜又靠近他几步,直到他的跟前,将手臂轻探出去,初七顺着他的示意而默默站起身来。沈夜的掌心仍是停留在他手肘的位置,若即若离地牵扯着他的衣袖。
其实,这几乎算不上是什么像样的触碰,但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他能够闻到沈夜身上散发出的神香,近到他必须承受来自沈夜身上仿佛带着热度的压迫感,近得令他几乎无法抬头,不然,便会撞上对方的鼻尖。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可能由于过近了,他的语气变得暧昧而狡黠,似在试探着什么,“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沈夜与他说话的时候凑得更近,温湿的气息扰扰,吹拂在他的脸颊和发梢,微微地发痒发热。
初七不禁退后一步,将右手置于心口上,若是傀儡也有心跳的话,这里一定会发出清晰的响声吧。

初七的却步示意着明显的疏离,令沈夜隐约有些怅然。而初七并未察觉,他正猜测着沈夜如此询问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沈夜遣他去赏过灼灼桃花,体会春风和煦,而流月城满目疮痍,行将崩溃,自是万万无法与龙兵屿相较。下界诸般好处,并非不令人向往,然而,却唯独没有沈夜啊。
初七说:“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初七知晓沈夜目前的计划是要以身殉城,那么自己当然也是随之留守,但若沈夜改变主意,决定率诸城民破困而出,前往下界,那么他当然也会跟随去龙兵屿。之后的腥风血雨,他自也会全力支持沈夜与修仙势力对抗,蹈锋饮血,万死莫辞。
你问我想要留在哪里……难道不应该先告诉我,你想去向何方?

沈夜听到意外之言,语气中隐约失了冷静,“……你说什么?抬起头来,大声些,再说一次。”
他的话倒仍是说得美满,然而,又是否口不对心?

主人究竟是为何要执意询问……初七终于是想通了沈夜心中曲折。莫非以为我将繁花迷眼,乐不思蜀?
他之前归心似箭,赶回紫微神殿却正好听闻沈曦之言,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而此时心中不悦自是更甚。
呵,果然,还真的当我是那叛逃之人么?

初七抬起头,他们虽拉开了一点距离,沈夜却仍是微微向前倾身向他,初七隔着面具的双眼正视着沈夜,就像以纯然的理性得出毋庸置疑的结论,纠正对方错误的常识那样理直气壮。
他再一次地朗声说道:“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忠心,本座倒可以省下不少心力。” 沈夜再次探出手臂,掌上发出光亮,“这个,你拿去吧。”

光亮中幻化出一柄刀型,在刀刃和刀柄相接的位置,有着精密复杂的机甲装置,隐约可见其中纠缠的齿轮和红线。
“这是瞳新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威力不俗,禀赋也与你相合。”
“自蒹葭碎裂之后,也一直没有与你身手相配的长刀……”沈夜说,“召你回来,也是因为这个。你是我最忠诚的部下,理当厚待。”

蒹葭之事,是他们彼此都不太愿意提及的往事。那把刀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常,沈夜不得已亲手斩断锋刃更是不祥之甚。
是故自那之后,沈夜便再也没有提起要为初七另寻佩刀的念头。
已经损坏的东西,便就是坏了。
纵能修理改制,又或者另寻替代,每次看到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盯住那些裂纹和缺损,记起那些物是人非……

初七恭敬地接过忘川,不自觉地轻抚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红线,却不知为何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愫,分不出来是欢喜抑或是悲伤。
他不明就里,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灵磁感应,螺旋增益,瞳大人的偃术是愈发精进了。
初七从来不会去怀疑自己为什么只一眼就将原理机窍看得明明白白。
世间偃甲,大多是雕虫小技,他向来就是一看就透。

沈夜正在对他说,“但我希望,你这柄忘川,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那一天——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而初七现在回想蒹葭碎裂之时,自己虽然是受制于砺罂,然而毕竟是与他兵刃相向。这一幕对于沈夜来说,只怕是谢衣背叛之昔日重现,以致旧伤迸裂,锥心刺骨。
“属下不敢。”初七低下头。他想,原来……沈夜是真的不信任他……

之前还好,但近来,因为谢衣而与沈夜多有龃龉,他便怀疑自己疏远了他,终将步上那个人的后尘。
甚至不仅是如此,远至谢衣叛逃,近至桃花妖娆……总之,种种因缘,他只怕是预想了所有听闻初七背叛之时的情景,并且确保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静地报以一声冷哂,“哼,不出所料。”

究竟要如何,他才肯相信?
初七转而自嘲,既是不信,刻意之举也都是可疑,“属下的性命归主人所有,任凭主人处置。”
沈夜根本就不明白,自己是何种感受。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背弃沈夜,初七这样想着。生而为人,欢欣愉悦本就不能长久,一个人不可能,两个人,更不可能。就算是再多争执和分歧,一切的分歧和争执都在相守相伴的前提之下,才能时时发生。
他不会离开沈夜,至于其他的事情……

他们还有时间,初七相信,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变好。或者,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那么最终的灭亡猝不及防地到来,将生者一切短暂的苦乐悲喜都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背弃沈夜。
他真的可以毫无犹豫地斩下自己的右手,而只愿沈夜如那个人的头颅一般,仔细收下。

一时无话,气氛也冷到了极点。
隐约听得一殿之隔,沈曦正与华月为伴,和着箜篌,唱起一首歌。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鶗鴂报芳歇,尽日花飞雪。

她这么天真稚嫩的童声唱起这般闺怨的曲子,很有几分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沈夜见到初七微微偏过头,似是在认真听着。

天不老,情难绝。夜过东窗凝残月。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主人,”他被这歌声提醒了什么事情而出声,“属下还有一事。”
沈夜因他语气软化而不禁侧目。初七手中发出微光,调取出一样事物。那像是荷叶困束起的两个小包,沈夜亦柔声问道,“这是何物?”
“主人曾命属下体察下界风物,”初七回答道,言语中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这是……属下在广州……偶然购得的食物……是以下界丹桂,洒以甘草水,和米舂粉所作。名为,丹桂花糕。”
他又补充道:“属下试过,觉得清香可口,便带回来,曦小姐偏好金丝果酱,想会喜欢这类甜食……”

“你懂得与下界之人交流,自是一件好事……”沈夜喃喃道。
他的心思不在话语之上,只是想起从前谢衣也对沈曦极好,总说着要去下界带些东西回来给她,直到今天,才终于是实现了。
他转而笑起来,“有心了。等会你跟本座一起,给小曦送过去。”

他伸手接过两个荷叶包,然而初七却又慌忙提示他,“主人,这包是给曦小姐,另一个……不太一样。”
“哦?”沈夜眉峰微扬,“如何不一样?”
“属下不知……”初七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能……属下好奇,就试试多加了几味香花,结果,看上去就……不太一样。”

沈夜狐疑地解开系绳,打开那张荷叶。
里面寥寥数块糕点,呈现出大小不一的桃形,颜色也是有如桃花一般鲜艳的粉红,其实还是挺漂亮的,他抬眼问道,“这里面,加的是桃花?”
初七有些无措地答道:“也有桃花……还有槐花、樱草、茉莉、蜂蜜之类的……其他的,都不如桃花显色……但是味道还是有的……应该是吧……”

沈夜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他身为神农后裔,通晓草木药性,也比初七自己都更为熟知他的秉性。
但他,终于还是拿起了一块,很是慎重地放进口中。

那厢,终于换了一首曲子,沈曦的声音清甜无辜,将一首悲曲也唱得欢悦: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初七不仅是给沈曦和沈夜带了东西回来,他给整个流月城的人都买了广州的风物。
毕竟,要在一天之内花光伍佰贰拾壹两壹分叁厘黄金外加几乎同等体积的银两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以当时在广州的物价,足可置备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兴许还绰绰有余。
更加麻烦的是,金银过于贵重,其实并不能直接流通于市,皆要兑成铜钱。

初七没有这么多闲心,只将金银切成小块。
店家本是不敢收的,但是看他气质阴鹜,不知来历,总之是招惹不起,况且,他出手十分阔绰,要的货物无甚稀奇,量却很大,全然不还价,也不要零找。
谁也不至于与钱过不去。

初七收了不少杂货,有五色琉璃棋子,螺钿漆盒,钧窑莲花碗……等等不一而足。
店老板脸都要笑歪了,一边亲手奉上好茶,一边殷勤地问,“小哥,旁边的那绸布庄也是小可名下,要不要也看看?云锦苏绣,应有尽有!”
也无不可,初七便转到隔壁,又随意挑了些精美的绣屏和汗巾,“这个,这个和这个,不要。其他的都包起来。”
“英雄真豪气啊!”老板心花怒放。

“小哥你如此豪爽,小可也聊表寸心!看小哥身上这身衣裳,这土布织法……啧啧,都不知哪朝哪代的,结实倒是结实,寒碜也是真寒碜,穿在小哥您如此金贵的身上,真是美玉蒙尘,实在有损身份!小可这边正有一套衣衫,与小哥正好身形相合,不如就赠予小哥,就当交个朋友!这一身,小可本来还舍不得卖,想留着出样的,款式图样是由都城长安那边星夜传来,是最时兴的胡服窄袖,绝不比抱云堂的差……”
“不必。”初七只是冷冷地说。
老板马屁拍在马脚上,碰了一鼻子灰,“嘿嘿……嘿嘿嘿……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小哥你倒是念旧之人。”

初七要的量太多,调货花了一些时间,他在店里等着,坐得笔直,面寒如水,店内平白无故都压抑了几分。
“小哥,这一上午的,觉不觉得饿啊?看着还有些时候,要不您上醉仙楼要个葫芦鸡,或者同盛堂的腊牛肉怎么样?”
“……”初七冷淡地说,“我不饿。”

店老板看得出他不爱与人交际,却也不敢怠慢,仍是让伙计买了些糕点,备在他手边。
初七等得无聊,才顺水推舟试了一块,当时就震惊了。
流月城的人,不饮不食,从不觉得饥饿。
但是,世间竟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至此,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

邱氏的丹桂花糕,名动以美食著称的广州城。她每日午时开售,巳时开始便已经有人候着,每人最多也就买两包,最长的时候可以排出整整一条街去。
要不是看在拢珍坊老板也是这条商街有头有脸的人物,否则也开不了这个后门。所以初七即使再想多买一些,却也没有门路了。

他舍不得再吃,把其余的都包起来。
不死心地出去又买了别家的,却怎么也不如邱氏做的,也唯有一梦源的镜糕可勉强与之同日而语,且不限数量。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究竟有何差异……”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哥,你是说邱氏的丹桂花糕?那当然不一样的啦。”一梦源的伙计见他买得多,自然也就热情不少,“她家的丹桂树长在白云山上,吸取日月精华,阳光雨露,到了八月的时候由她亲手摘下,再用同一棵桂树上采下的桂花蜜和甘草水泡渍。然后米粉也不是普通的米,是南洋运来的泰米磨粉,蒸熟,过筛、除杂、入模,整整十八道工序……”
伙计滔滔不绝地讲着,初七也用了难得的耐性,认真听着。

早春时节,丹桂自是无处可寻,但除了这个之外,其他的……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

盛唐之后数百年,官修药方百卷《圣惠方》曰:桃花一两,面三两。和面作馄饱,熟煮,空腹食之,至日午后,腹中如雷鸣,当下恶物。

沈夜感到自己大约是快要死了。
乐无异等人此时拐去太华山,不仅耽搁了寻找昭明的进度,也浑然不觉地错过了打败流月城大祭司的最好时机。
纵然,沈夜吃下那口甜心糕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有后果,什么事情都有代价不是么?但他便是没料到后果如此严重,几乎不堪承受。

此时沈夜斜倚在座上,面如死灰,体内为寒气浊气所侵的病症,以及神血烧灼之痛,一齐爆发出来,肉体同时受着两种迥异的痛苦,一边被烈焰炮烙,一边却在自行腐烂。
这倒也不关桃花的事,沈夜有神血护体,只要不是让神农本人也死于非命的断肠草,即使是一般毒物也不能伤及紫微祭司分毫。
这也不关初七厨艺的事,虽然那确实不是一般的难吃,而是难吃得要命,但如果那只是难吃,那该多好……

开天辟地以来,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单单呼吸浊气便会要了上古人兽的命,下界重浊之地中长出的作物,对他们来说更是穿肠之毒。
烈山部人这段时日,九成以上已经接受砺罂魔化,能够如下界人一样摄取饮食,但如沈夜这般至清强横的神血体质,下界浊物入体,却是万万无法相容,就像是滚烫的油锅里被泼进了一瓢冷水,在他体内激烈地爆裂四溅。
没有其他办法治疗,势必是要等到这一口浊物,他在体内被慢慢烧成灰烬,才能得以平息。

初七留在他的身侧,之前他惊慌之下想要去找瞳大人而被制止之后,就再也拿不出任何主意。瞳早就提醒过沈夜,一旦他出事,初七所有的理智和高效都将搅成一团乱麻,再也不堪一用。更何况,这次竟然是他亲手造成的。
他想必是自责得要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留在沈夜的座旁,默默无言地陪着他忍受煎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神情变化。
沈夜想,他是被自己吓坏了。
沈夜又想,他活该。谁叫他跟自己赌了那么长时间的气……

“初七。”沈夜叫他一声,示意他伸手过来。
“主人!”初七的声音十分焦心,迅速地靠近了他,自觉自愿地伸出手与之相握,乖顺得再没有一点脾气。
沈夜得寸进尺地将手搂到他的后腰,稍稍一带,手上的力气与轻拂一朵花的芬芳所用的相仿,初七自动地屈膝跪到座上,便被带到沈夜的身上。
所以,什么事都有相应的代价,而咽得下这代价,也往往会得到补偿。那块甜心糕终是被沈夜镇压下去,他现在感觉好多了。

初七的手却冷得像冰一样。
沈夜又故意刺激他,“本座要是就这么死了,你要怎么办才好?”
他本以为初七也不过也就是说说以死谢罪或者生死相随之类,而初七竟是浑身一僵,念了两句,“属下……属下……”
声音便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呢,沈夜刚想出言宽慰他几句,初七却突然俯身搂住他的脖子,慢慢搂紧了,“主人……属下可不可以,改变答复?”
“嗯?”沈夜轻轻拉他,想要看看他的脸,然而初七抱得很紧,丝毫也不离开。
沈夜只得听他的声音在耳边说,“如果属下真的可以选择,能不能与主人一起去往下界?”
沈夜略微诧异,“……你在说什么?”

初七方才是真的以为沈夜会死掉。
初七一直都知道沈夜会死,他自己也会死,当然,所有的人都会死。他见过多场死亡,那些都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人的生命,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就如同这座流月城,笼罩着浑圆透明的神裔之光,再如何堂皇灿烂,也不过只是一戳就破灭的泡影,终将消逝得轻而易举。

初七一直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庄严肃穆的神殿都将灰飞烟灭。他会和沈夜留在这里,直到化为空中的羁尘。
他知道沈夜是这样计划的,所以也一直是这样等待着。他总是抱着一种微微仰望的角度,追随着沈夜,说来流月城覆巢累卵,但是在沈夜的身后,他便无所畏惧。

然而,就在方才……
初七终于知道,自己原来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沈夜忍受折磨,一点一滴地耗尽生命。
在他的眼中,沈夜明明是那样桀骜又骄傲的一个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打败,令他低下高贵的头颅,纵然是伤病、叛乱、灾劫、天谴……甚至,死亡。
就算是任性至极的话……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初七恳求他,“龙兵屿也可以,或者远离烈山部,到哪里都可以……不要坐以待毙……”
“初七。”沈夜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低声叫他的名字。
“下界之人并非不通情理……如果,好好解释的话……不,即便不能求得谅解,我们也有余力自保的。”
“初七。”
“……或者,只是改一点说辞,说矫旨篡逆之人虽然没有死去,但已然潜逃,与烈山部全无关系……”
“初七。”沈夜轻抚他的背脊,心想是自己不好,便不应该这么吓他,“冷静一下。”

初七果然安静下来,但是他并不能做到冷静。
他本是没有心愿的人,在离开沈夜下界的时候,他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愿了,唯有到了那时,他才会生出心愿。
他只愿能回到沈夜身边。
然而,唯有这个心愿,分明易如反掌,却不可随心妄为。他仍是在任务中消耗有限的时间。

现在,他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比回到沈夜身边更加重要。
他想要沈夜活下去。
他想,自己的心愿与沈夜的心愿并不冲突,他要救烈山部,而自己想要保护他。
所以……他心中已然下了决断。这件事情,必须不惜代价完成。他必须带回昭明,至于乐无异等人,决不能让他们前来流月城。

沈夜对他的想法,自是全无了解,见他不再说话,便道:“我带你去个看一样东西。”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法阵的光圈中,初七感到夜风微凉,竟已经移到了室外,脚踏到崎岖不平的地面,眼前是紫微祭司神殿。
原来他们是身处那尊巨大辟邪像的头顶,身边是它那两支巨大的鹿角。

“本座小的时候经常偷偷爬上来,呆在这个地方想自己的心事,”沈夜说,“你转过来,看那里。”
初七艰难地放开沈夜,心中宛如惊弓之鸟,害怕着若是放手,这个人似乎就会消失一样。他顺着辟邪像的方向,向外眺望。
“这里几乎可以看见整个流月城,风从哪个方向吹过来,都能隐约听见哪里人家的声音。”
是的,风中传来细微的欢笑声,在笑什么却也听不真切,但连绵的房舍都亮着灯火,清晰得宛如从天上垂落的星光。

“他们今天都很开心。”沈夜说,“族民久困城中,除了神农寿诞,鲜少能如此开怀。”
初七说:“是的,主人。”
“是因为你。”
初七稍感诧异抬头看他。

初七带回来的东西早已分配下去,这些东西在下界虽是寻常事物,但是对于流月城中却是十分稀罕。
且因为沈夜中毒在先,镜糕之类的食物都十分小心地只给了已受魔化的族民。
“你做得非常好,”沈夜也望向他,“知道为什么本座这么说?”
“属下带回的东西,让他们高兴。”

沈夜微笑摇头道:“并不止于此。”
“属下……不明白。”
沈夜知道他不明白,这是他独自烦恼过的事情,却也无人可商议,“族中之人,自负神裔之后,善驭灵气、寿数长久,对于下界之人其实是多有偏见。用瞳的话来说,充其量是些会说话的兽类,还谈不上人。目前,我们与外界交流有限,下界在他们想象中,不过是脏臭重浊的荒蛮之地。”

即使给烈山部打开生路,仍会有相当多的人宁可困死在天上,也不愿沦落下界。
但是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下界之人虽然灵力微薄,却可以做出各种美丽奇妙的东西。他们把玩那些玲珑剔透的琉璃棋子,琳琅满目的漆器,栩栩如生的刺绣……
他们亲口尝到,这个世间有他们从未吃过的美味。
那些东西,都在下界。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活得更好。”沈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这句无可指摘,初七也便点头道:“是的,主人。”
“所以,本座让他们下去,不是为了与下界开战,骨肉分离,担惊受怕。”沈夜的目光飘远,飘到那广博的灯火,每一点都有着一户相亲相爱的家庭,他说,“他们不仅要活下去,每一天,也都将如今日这般……”

初七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沈夜,是不能活下来的。
Posted: 2014-10-13 00:29 | 17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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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初七明白他的意思。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所以,沈夜,是不能活下来的。

身体忽然一晃,轻飘飘地只如入了旁人的幻梦,睁眼只见满天星光,沈夜将他压在那支鹿角之上,他的一只脚从浑圆的柱形上滑下去,几乎悬空,下面危险的高度仿佛有着诱人的吸引力。
“本座再问你一次,这一次,你可愿意与本座一起,走到最后?”
初七的回答由心而生:“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他们在星光之下亲吻,耳中听见不知何处吹来的欢声笑语,环绕在身侧,仿佛是得到整个世界的祝福一般。
“初七,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不在,我们就在这里……”
沈夜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就这么,一直做到灰飞烟灭……”
初七的耳际,便泛了红。

——

神兽桃拔,或称符拔,曾为神农坐骑,人面、狼额、马身、牛尾,能除群凶,辟御妖邪。生一角为天鹿,双角为辟邪。在下界,上古神兽灭绝,记载寥寥,故而常与瑞兽麒麟相混淆。
紫微神殿之前的辟邪兽像,巍峨耸立,额头两侧生有鹿角,有一人合围那般粗细,延伸而出,几乎与地面持平。
鹿角梢上分枝上翘,缠绕有祈福的咒符,在长年的风吹雨淋中早已残破不堪,像一条条惨白的招魂幡随风飘摇。

风很大,吹动那些咒符猎猎作响,云翳却如在黑暗的激流中急行的柏舟,月光少去遮蔽,圆满而明亮,照到拥吻的两个人,正依依不舍地离开对方的唇舌,目光却仍然执着地缠在一起。
“今晚,就别走了……”沈夜用只在两人之间的低声小心询问,“……好么?”
反正那些小孩儿一定不会那么快就从太华山上下来,但是沈夜言语中的暗示,却是显然是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初七的目光藏在呆板的面具后面,但方才的深吻中酝酿出来的喘息使他的声音中带了某种彼此了然的渴望,“是……主人。”
说罢,他竟主动地再次靠近,两人唇齿距离不过一线之隔,随着喘息而若即若离地触碰,谨慎矜持却又近乎急不可耐地向沈夜索求亲吻。
沈夜得了超乎他期待的回应,嘴角微扬,却像是吃到了一块不可企及的丹桂花糕,满心都是清甜酥软的滋味,而再次品尝到的口唇自是更加美味可心。

他很想念他。
不仅仅是源于这几日的小别的想念,甚至可以一直追忆到他们最初的时候。那时候多好……
其实,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思念,往往是对于一段时光的思念。初七曾经那么爱他,那么信任他……沈夜想着,他的人若能回来,他们何尝不能再回到那段时光里面?
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天地虽宽广无涯,星曜几乎触手可摘,伸出的双手,却只是为了拥抱眼前之人,双足之下是数十丈的高空,却丝毫不畏惧坠落,只唯恐不能靠得更为亲近。

初七的背脊压在圆柱型的鹿角上,沈夜单手支撑在他的身侧,执起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将之放到初七的腰际。
他想要他自己来。
初七面具下的小半张脸,忽地发热,然而,手指却已经照着沈夜的意思,屈指一掰,锁扣发出轻微的响声,便解开了。
像是有一根微妙的神经也登时崩断,沈夜的目色深沉起来,盯着那条金色的腰带从他劲瘦腰侧滑下,挂在鹿角之上。

天穹笼罩,别无遮蔽,只因是在非常高的地方而不会被人看见,然后初七依然感到在开阔之地裸露身体的羞耻,他的双手因此微微颤抖,移至襟口。
他的衣服是沈夜亲选的,没有系带,看似层层叠叠包裹得严密,一旦失去了腰带的束缚,便整个松散开了。
他的手指滑进衣襟里,将之左右分开,然后,先是纤细的锁骨,再是线条清晰的胸肌和起伏肋骨……他的动作很慢,缓慢得像是一场刻意的引诱。

鸦黑色的衣衫和他苍白的皮肤泾渭分明,沈夜盯着这交界一寸寸地褪下,终是露出胸前一抹浅色乳晕,那个地方,却如情动已久了似的,未经触碰便自行收缩肿胀。
乳尖极其敏感,脱衣的时候被织物擦过顶端,轻轻弹拨了一下,初七便发出一声轻喘,无法再平稳地呼吸。
“那句话……倒是诚不我欺。”沈夜语中带笑,指尖自他腰间抚摸上去,初七仿佛是被烫到一般,浑身一颤。
“所谓的,小别胜新婚。”

他身体上的反应瞒不了人,却促狭地心里辩解,之前与沈夜也并不是每晚都……而想起那些夜晚,他脸上却又更热了几分。
不过是与沈夜小别数日,重逢之时便几乎按捺不住。
然后,沈夜一见面又那样暧昧而霸道地逼近他,仿佛随时都会不容抗拒地将他扯进怀里。
就算垂下目光,不去正视他的眼睛……

初七那时候低着头,只看见沈夜在说话时随意比划的手势,却想起他的手指是如何在情爱之时撩动自己的身体……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然而,沈夜在舌尖上弹动而出的声音钻进他的耳道;沈夜的身上散发出的,独特而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在他呼吸之间侵入肺叶……

初七无处可逃,忍耐了许久了,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藏在衣衫之中,欲盖弥彰的变化。
那些隐秘的地方都在凸显出自己的渴望,想到被关注,继而得到爱抚,贴身的衣物似乎粗糙了百倍,在皮肤上摩擦,生出痛痒。
他想要……想得几乎要主动恳求沈夜,你要不要我?跟我做吧……
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专横地将我抓在手里?你明明知道,我其实是愿意的。

“主人……”他此时终于得到了沈夜的抚弄,然而,他的手指在他胸口打转,却恶意地不去碰他肿胀的位置,初七难受得快要疯了,“不要戏弄属下了……”
“这么急?”沈夜压住他的双手,俯身在他的锁骨上舔了一口,初七吃痛地吸气,胸口激烈的起伏。
沈夜的身躯缓缓下移,看到他的乳晕可怜地瑟缩起来,显得更为小巧玲珑,浑圆的乳首,如刚刚萌发的樱蕾,因充血而有着瑰丽的颜色。

沈夜温湿的鼻息吹拂在上面,暗示着他也可以那样舔舐这个地方,让他舒服,但是他偏不。初七发出苦闷的哼声,脊骨反弓,向他呈上,请求他的疼爱。
偏偏是因为初七焦灼的样子,沈夜反而就想要刁难一下他,至于怎么刁难,他其实还在想
“要不然,我们便换一换吧?”
“嗯?”初七呼吸急促地询问,“主人……”

“你来做主人,本座听命行事。”沈夜狡猾地说道,“初七主人想要怎样,本座便怎样,如何?”
初七哀号一声:“主人……不要闹了……”
“遵命。那便不闹了。”沈夜故意拉开了距离。
“主人……真的……”初七被他搅得不知如何是好。
沈夜得了乐趣,恶意地问道:“那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他说:“要……”
“想要怎么样?”
初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想要……碰我。”
沈夜一笑,“遵命,初七主人。”
要在开始的时候,给他一些从游戏中得到的甜头,他才会继续玩下去。沈夜依次地抚慰那些被他所熟知的敏感带。

“是这里呢?”
他如微风拂波般若即若离地触摸他的腰际,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初七的肌肤上就会浮起一层细密的战栗,然后他顺着髋骨的人鱼线,转到小腹。
“还是这里呢?”
他绕着在脐窝转动,指尖突然地探进去轻搔了一下,初七轻哼一声,那里似是有根筋肉连着下身的欲望,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或者是这里?”
突然上移,拈住乳尖,用力拧了一下。
“啊!”初七因那尖锐的痛痒,惊叫出声。

“哪里?”沈夜停止了一切的动作,“主人若是不说,属下不知道如何去做。”
“上面……”
“上面?”沈夜用手指在他胸口划动,“这里?”
“再……下一点……嗯……”那个羞于启齿的位置,终于是被沈夜用指腹按住,用力地滚动起来。“是这样么?”
“嗯……是……”

“还是这样,更舒服一点?”沈夜言罢,低头含住了另一边,舌尖轻挑弹动,“怎么样好?”
“唔……”两边同时被刺激着,鲜明的快感使初七仰起头,沈夜似又作势要停止动作的时候,不得不再次出声,“……都……好……不要停下来!”
“遵命。”在吐露最后那个字的时候,刻意双唇抿啮在那小巧的乳尖之上,他看到初七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背,因担心被风声四处裹挟的声响,而苦苦忍耐。
沈夜想,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呢?

他的身体被不断撩动而升温,热得像要融化在这个人的掌握中。沈夜用出全副解数,用各种方式挑逗起他的感官。各种迥异的快感,仿佛针尖一样刺激的痒和酸,在他身体里毫无规律地流窜,将他的理智蚕食殆尽。
他的头脑混沌,身体绵软无力,而在他心防逐渐崩溃之际,就被沈夜在胸口最柔嫩的位置咬了一口。
“疼……”被咬痛了的时候,初七的身体一缩,失声叫出来,很有些怨忿地怪罪他,“你……轻一点……”
“属下知错,主人勿怪。”沈夜故意说道,安慰似地舔吮他被弄痛的地方。

听到初七气息阻滞的声音,沈夜心想他现在是不是能体会到了,作为一个下属,竟敢说出这种话来,是有多有恃无恐,多欠收拾?
当时自己竟能忍下?
沈夜其实很记仇,现在恨不得加倍地从他的身上讨要回来,把这个没规没据的下属做到对自己俯首帖耳为止。

所以,他一点都没有轻,反而蹂躏得更狠了,逼得初七哀叫连连,“不要……”
“初七主人,是不要了?”
“……”
“再多给属下一点时间,”他从初七的齿间救出他无辜的手背,上面有半圈弧形的牙印,再咬下去可就要出血了,“过一会儿,就舒服了。”
“……不是,”初七强忍着呻吟,一点也不舒服,难受得要死,他知道沈夜是故意在折腾他,“你……不要老是……在一个地方……”

“哦?哪里都想么?可是……”
沈夜仿佛是虔诚在他身体上吮吻,在他的皮肤上一一打上自己的印记,一边无辜地解释道,“主人又没有新的命令。不要着急,慢慢地来,好不好?”
感觉到初七的手指拉扯他的头发,用的力气还挺大,埋首于他胸前的沈夜抬头看他,听到他恨恨地说,“过来……”
“是,主人。”他本是戏谑地想着,初七向他发号施令倒是适应得真快,他从初七的身体上蹭上去。
原来,他是想要亲吻。

“……把眼睛闭上。”
“是……”然后,他的声音被初七的嘴唇堵住,那条灵活的舌尖像妖孽似的放肆,四肢也热烈地缠上他,欲望急促地蹭在沈夜的腿间。
不知道如何去说的,却能够做出来。初七张开了自己的双腿,欲望从蔽膝之间半遮半掩,那里早就肿胀不堪,茎身湿意淋漓,顺着会阴流到更下面的地方,密闭的穴口浸入了粘腻的粘液,饥渴得自行翕动,却是苦于说不出口,而被冷落至此。

初七微偏过头,看着他,他在邀请他。
在沈夜面前其实是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若是真的想要,便可以让他知道。就算是再无耻的动作,沈夜也知道那都是只向着他的,不会用轻慢的心思想他。
沈夜想,自己之前真是无聊之极,向初七要他的右手,是何等荒唐。因为初七的全部都是属于他的,每一次做爱,于他都并非只是求取欢愉,反而是,将全身全心都奉献于他。
自己早已无数次地得到了他,独占了他。

这世间悲苦良多,然而,没有什么比拥抱着这个人的时候更令他感觉安慰,仿佛自己这样扭曲的爱意都能够得到报偿,那么,所做的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而此时,初七放浪求欢的动作,在沈夜心头延烧的欲火上猛浇了一勺滚烫的烈油,蓬地高窜起来,将所有的玩弄和自制都统统烧尽。

他的心脏骤然剧烈搏动,手上失了轻重,扭住初七的手臂。初七因为疼痛而本能地扭动,半软的身子不慎从圆柱型的鹿角上滑了出去。
“啊!”他半身悬在夜空中,脑后深远黑暗不能见底,发辫不知何时被弄散了,黑色的头发在夜风里纠缠。
沈夜紧搂住他的腰背,初七也惊恐地抱住他的脖子。做什么吓成这样,沈夜想,怎么可能会让你掉下去呢?

然而,他却也不将他拉扯回来,让他只能依赖着自己。
初七的双腿也从光洁的弧面上滑下,徒劳地缠住粗大的柱身想要找回自己的平衡。那完全没有用处,只是不得不大大张开,而沈夜的分身,正危险地抵在那里,蓄势待发。
“如何?”沈夜的声音中尽是焦躁,只等着初七说可以。
初七以命悬一线的样子攀在沈夜的身上,后穴随着交缠的动作而不住收缩着,感到空虚,双腿干脆彻底放开了身下的圆柱,环到沈夜的腰胯上,“进来。”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空虚就被狠狠地填满了。初七发出又疼痛又满足的哼叫,然后,哆哆嗦嗦地一边吻他的耳际,一边向他要求着,“来……要我吧……”
沈夜开始律动起来,在顶弄的时候,手指深掐进他腰部的肌肉里,狠狠向他的身体拽向自己,向更深的地方捣入,只为他打开的道路,从未被旁人进入过的地方……
他正在彻彻底底地占有他。

“嗯……唔……”初七悬在半空,他只能抱着沈夜,然而他的力气都被渐渐捣碎。他的指甲从沈夜的衣袍上一滑,心中一惊,抓了个空,双臂无力地展开在一片虚无,除了无形的夜风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他向他求救,“主人……”
“我不会放手的。”沈夜一边继续在他体内激烈的冲击,一边低声沉吟,“我绝对不会的。”
“嗯!”初七空有比鸟雀更为灵敏的身法,值此沉沦之时,竟是分毫也想不起来,“……再用力一点。”
“遵命。”沈夜笑道。

坚硬如铁的欲望,不断地贯穿他的身体,初七感觉到自己仿佛在云间沉浮,被顶出去,又被扯回来,每一刻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他的腰像是要被折断,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然而,沈夜终于开始攻陷他深藏在体内的位置。
初七的身体很敏感,却很难被取悦,需要缓慢地积累足够多的快感,像是温暖一块冰那样,让他的身体融化,那个碰不得的位置,才会为他展露出来,让滚烫的硬物能够毫不留情地撞击上去。
“啊!”初七的身体猛地弹起,仿佛猛禽的指爪收缩一般有力而优美,“这里……”

“疼了么?”沈夜故意问道,他明知道那不是,“不准碰么?”
“没有……”初七摇头,急切地说着,“是因为……很舒服……”
“这里?”沈夜挺动腰肢,明知故问地抽送起来,“想要怎样?”
“……嗯嗯……快一点……”

仿佛是被质疑了一般,沈夜全力冲刺起来,每一下都沉重地打击在那个碰不得的位置,初七没有自知之明,全身敏感的神经纤细若弦,被疾风骤雨般地狠力狂扫,他根本是受不了的,没几下便又求饶了,“……等一下……不行……”
“初七主人,你可真难伺候。”沈夜剥夺了胡乱指挥的话语权,还是让他来控制节奏,只要享受到了不就可以了,“舒服么?”
“嗯……主人……”初七迷醉地呻吟起来,“主人……”
“不要叫主人。”沈夜忽然低沉地说,一边放缓了攻势,一边说道,“叫我名字。”
“……”

初七似是被这个要求惊到,而迷茫地睁开眼睛,口唇微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叫,阿夜。”沈夜仿佛是耐心地教给他这两个简单的字。
“……阿夜……阿夜……”他迟疑地跟着念出来,仿佛将这个名字置于口舌之间,初尝滋味,循着体内承受的快感波动,抓紧了他的肩头。
“阿夜,阿夜,阿夜……”

初七反反复复地叫他的名字,他似乎反应过来了,这个机会难能可贵,以后未必还能再度尝试,便似怎么也不够,多叫一声就似多得了一场欢喜。
这样的事情,他叫他“初七”,他叫他“阿夜”。
沈夜感到他的身体也突然激烈地反应,纠缠在欲望之上的内里正在收紧和蠕动,随着他一声声地呼唤,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殷勤地吮吸着,舒适得他差一点就这样失守。

“初七……”
“阿夜……”初七抱紧他,在他耳边继续叫他的名字,身体像是被日月牵动的海潮,而这场欢爱是一场相拥旋转的漩涡,彼此沦陷,越陷越深,越缠越紧,直至堕入深海。
那不可思议的,甜美如死的欢愉,沈夜再也忍耐不住,看到初七在临近高潮时仰起的下颌,那条优美的曲线,令他不假思索地咬啮上去,然后,身下几下狠狠地钉入,从尾椎末梢直冲上来的快感,顿时淹没了两人。

“阿夜!”怀中的身体一阵抽搐,沈夜感到下腹一暖,想他是忍不住泄身了。
他要跟他一起,沈夜这样想着,便也几乎同时失控,指尖深陷进正在颤抖的肌肉,射进他的体内。
头脑一时空白无念,他缓缓感觉到初七在不断亲吻着他。

他想,原来初七主动的时候是这样的……
就为这么一点事情,初七便报答给他如此的深情,只是,允许他叫自己的名字而已。而他此时拥抱着的初七,似乎正在慢慢从美梦中醒过来。
初七想,现在,是不是已经不能继续叫他阿夜了,自己应该重新叫他主人。
但哪怕只是这短暂的时光,他也感到开心。

其实,谢衣也没有叫过他阿夜,而沈夜其实更想叫他谢衣。
“初七,”沈夜忽然唤他,在他茫然地回过头来的时候,亲吻在他的嘴唇上,然后说,“我们,以后,还会这样的……”
初七静静地回望着他,他的笑意从来就非常淡薄,“是的,主人,就在这里。”

此时正好有一颗星子从天上坠落下来,在漆黑夜幕中划过一道灿烂的轨迹,燃烧了好长的时间才消失无踪。
沈夜和初七并没有注意到它,也不知道在下界,有这样一个传说——
在流星消失之前所说的话语,都一定会实现。
Posted: 2014-10-13 00:30 | 18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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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初七再次下界,在广州找到乐无异的时候,他正在船厂里造一条船——严格地来说,他造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艘潜水艇。
由于不太方便靠近,初七只是远远望去,艇身呈流线的葫芦型,用料和做工都十分扎实讲究,通体使用价比黄金的铁梨木打造,又上了不止一层的连金泥,可谓不惜血本。初七自忖,若是自己来造,可能也会如此选材。

乐无异年纪小小,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能独力将这样庞大复杂的偃甲船造出雏形,效率之高与他们在星罗岩时简直判若两人。原来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纨绔子弟,这确实令初七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想来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却也如缘分一样,未必能够有幸全身投入。
初七想,乐无异性格优柔寡断,根本不适合争斗和杀戮,卷入流月城的事件对他可说是无妄之灾,以他的天分和心性,也许确实,正是适合当一名异想天开的偃师。

乐无异丝毫没有察觉到初七的目光,在上完了第四层连金泥之后,在船坞边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那月下一片平静的海波。
他现在无事可做,要等这一层干透还要一些时间,于是,又露出了孩子气的举动,正在和那只幼年鲲鹏说话。
“……有时候我可真羡慕你,什么都不用想,简简单单开开心心。”乐无异说,“以前我总觉得日子无穷无尽,会永远那样重复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去西域的那些时日……当真一旦过去,就永不回头……”

鲲鹏能听懂人语,却听不懂人的忧伤。在万物生灵之中,似乎唯有人类才懂得在悲伤时流下泪水。
“如果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完成师父的嘱托……我……怕他会失望……”这个像晴空一样天真烂漫的少年,露出了悲怆之色,“这是当年师父给我的那只偃甲鸟……它的心脏上,真的有师父的纹章……如果能早一些看到,该有多好……”

他的师父是谢衣。时间长了,这个名字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刺耳揪心了。
那个被沈夜截杀于捐毒沙海之中的叛徒和自己其实并没有冤仇,对于流月城来说,他虽有背叛之举,但人都已经死了,生前的过错也都可算是偿还了。
而立场不同,看待世事的眼光便不一样,当这些下界之人提起谢衣的名字,便像是在说着一位圣人。

虽说初七向来懂得克制多余的好奇,但若说完全没有好奇,却也是自欺欺人的。
跟踪了这几天,初七从这一行人的对话之间,也隐约拼凑出这个人的虚影。他技艺卓绝、言谈风趣、温和可亲——那几乎是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但是初七又有一种直觉,关于谢衣,更多事情,只怕这些与他朝夕相处过的小孩子也并不知道。
他像是一团会发光迷雾,让人一叶障目,不识归路。

那些人见过他,甚至爱过他的人,随着时光不断地冲刷,记忆中滤去过往的泥沙,而谢衣却如不断打磨的珠玉,在他们的记忆深处煜煜发亮,年复一年,愈加完美无瑕。
其实……对于沈夜来说,他也是如此。
他的名字仍将被时时念诵,指引着那些素昧平生却志同道合的后世人,循着关于他的记载,追寻偃师谢衣的传说……

那只偃甲鸟,那是谢衣最初留给乐无异的东西,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躺在海岸边,枕着自己的手,静静凝视着它,“师父……我们很想念你。如果你能听到的话……”
他年轻的声音哽咽了,“……如果你能听到……我真的……很想念你…………”
言罢,他将那只偃甲鸟,托到空中,宛如为亡者点起的引魂灯,待放入江流,漂泊入海,便将一去不还。

“……你的主人不见了,快去找到他。”他对着那只偃甲鸟说,“然后……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回来了。他一个人,一定觉得又孤单又无聊……你好好陪着他吧……”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会在哪里?偃甲鸟拍动翅膀,发出木甲吱咯的声响,乐无异目送着它,向天上飞去。

初七远远地隐身在高处房顶上,尚未意识到会出意外,而那只鸟竟偏偏就向着他的方向飞过来。
他以为不过巧合,瞬移到一丈之外,可是那只鸟竟然突然调转了方向,仍是追他而来,乐无异似乎也注意到了它诡异的路线,而定睛凝望。

为何会这样……初七心中惊诧更多于烦躁,刹那间又再度躲了几处。然而那只鸟却忠实地追随着他,循着他的行踪变化,不住徘徊。这是怎么回事!
走开!他说心中狠狠地想着,别跟过来!
当他动念之时,那只偃甲鸟却仿佛收到了新的命令,遵从了他的心意,而恋恋不舍地离去。它在夜空中滑过一条孤独的弧线,向着那一轮圆满的月色飞去,渐渐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天的月亮好大,让乐无异想起当初挂在静水湖上的那一轮,也是一样的好看。
他想,所有的人,还有谢伯伯,全都像是一场梦……等到梦醒了,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谢衣太过美好,美好得,令人心生绝望。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
初七其实应该能想到的,自己的容貌,沈夜的话语,谢衣的偃甲鸟……太多的人和事都已经给了他足够的线索。
唯独,只是他自己,不愿去正视那其中的真相。

——

而在初七不在的时候,流月城中暗潮汹涌,发生了许多件大事。
沈夜指派瞳泡制一批特制的矩木,大肆投放下界,同时将城中族民暗中转移下界,以失败试验体囚禁于城中各处。砺罂果然遭到了蒙蔽,顺着沈夜为他划好的步调,迈入被过河拆桥的陷阱。
只需再多几日,便大局已定。

沈夜独自矗立在寂静之间的高处,不动声色地俯瞰外界的日光透过矩木的枝叶,洒下一城一地的光斑。
而在他目所不能及的神农神殿里,他的族民正在一个接一个地逃离这座囚笼,他们将能无拘无束地看遍那广袤天地,奔向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你的愿望,就快实现了。
沈夜喃喃地说,他的表情便如那日光那样疏淡却温柔。
……你高兴么?

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着上方的伏羲封印,发出微不足道的声响。
沈夜本来不可能注意到,但是寂静之间处于整个流月城最高的地方,距离伏羲结界的穹顶最为接近,虽然那个响动太过渺小,只如一颗微尘,然而,它却十分执着,终于引得沈夜注意。
那是一只,偃甲鸟。

他见过那样的鸟,在很久很久以前,谢衣曾把一只自己做的偃甲鸟像宝贝一样揣在衣袖里,说要送给师尊。
那只鸟,名叫雎鸠。
后来归了瞳。

之后,谢衣又做出过不计其数的偃甲鸟,一只比一只逼真和灵巧,不过,它们都再也不叫雎鸠。
过尽千帆皆不是,只有那一只,甚至,连那一只,也不是了。
然而,此时为何会飞来一只鸟,你从哪里来的?你的主人又在哪里?
沈夜动用灵力,将它从封印外传送进来,那只鸟振动翅膀,被封在沈夜灵力凝成的小小空间里。
沈夜认得出来,不需要验证纹章,这是谢衣的手笔。

他启动它的凝音石,里面传出他意想不到的声音。
“师父……我们很想念你。如果你能听到的话……”
“……如果你能听到……我真的……很想念你…………”

哼!
沈夜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只偃甲鸟关掉,收进袖子里,转身向山下的神殿走去。
一路上他都觉得十分可笑,自己都一百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跟一个差不多才活了自己十分之一的小孩子争风吃醋么?
不过话说回来,初七究竟在磨蹭什么,又过了这么些日子了,沈夜这里整个部族都快搬迁完成。不过一把剑,至于要花那么长时间?!

上次等不到初七的焦虑,让他在那柄忘川上附加了回镜之术。
当沈夜回到紫微神殿,自是四下无人,他引动咒诀,初七的身影便隐约影射在面前。他独自一人,坐在某一座房舍的顶上,背脊靠着高耸的山墙。他看上去很困扰,手指扶在额头上,似乎那里因为在思考着什么忧烦的事情而生疼一般。
那是沈夜没有见过的样子,初七显得异常的彷徨和脆弱……而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总是清晰得像一道锐利的刀锋,仿佛没有任何犹豫,他的身体服从主人的命令,他的口直诉他的心,而他的心也属于沈夜。

你在想什么……
是自己令他痛苦了么,对他好一些,引诱他离死亡更近一步。
这时候他看到初七站了起来,向着码头的方向望了一眼,乐无异又开始捣鼓那条船,应是不会有离开。他便转身,轻捷地越过几座房舍,落到地上。

然后,他的动作就变了,步子沉重了不少,外加衣着朴素,便与寻常路人无异。他在酒楼里买了几个虾饺打包,然后拐到僻静的巷子里,重新回到码头边的屋顶上。
一切都自然没有异状,只走开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也不放心。
初七盘腿坐在那里,他懂得如何修复自己的情绪,以前看一看月亮,现在又有了更多的方式。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喵~”
初七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却是引起了一只同样习惯在屋顶行动的下界生物的注意。那是一只通体漆黑,一根杂毛也没有的野猫,此时向着他一路小跑着过来。
它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可能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相见了,它跑到他的跟前亲昵地蹭在他的膝盖。

初七掰开虾饺,把里面整只的大虾拿给它,黑猫闻到香味便急促地一口叼住,美美地吃起来。而初七自己,则把那个空荡荡的澄面皮吃了,没有办法,谁叫猫不吃面皮呢。初七毕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觉得那面皮嚼劲十足,带着鲜虾的味道,也是相当好吃的。
他们一人一猫,很快就把那一包虾饺分食完毕,初七小心地伸手,摸一摸它柔软的皮毛,“阿夜。”
黑猫钻进他怀里,打了个滚,算是萌他一下,感谢款待。

有好吃的东西,有阿夜给他抱一抱,这样,初七就不难过了。
而沈夜的手指透过法术的虚障,隔空轻抚那个影子。他想,自己给过他什么,所做的一切又是对还是错?

——

乐无异的船造得差不多了。
初七趁着他和闻人羽的去吃饭的时候,悄悄地登上去看过,仔细检查了各个部件,以防船身有什么缺陷,令他们与昭明一起葬身海底。
乐无异在偃术方面确实极有天赋,设计合理周到,尺度精密,分毫不差。虽然平时他因为年龄所限,难免办事毛糙,但是一旦晓得利害,认真起来,基本就没出什么纰漏。

乐无异不负谢衣之徒的名号,这条招财进宝号,与停靠在旁边的竹笋包子号的制造手法,同出一系,却也别具一格。
比如,舰首那个转动的脸谱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初七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想通。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好船。实在要挑剔出一些毛病的话,在某些栓线的排布上,是可以更为精简的。

他们以鲲鹏为动力,流转的灵力较小,所以就算不改也没有影响,但若有人能为他指出,助他突破这个关窍的话,他往后的设计都能一番全新的格局吧。
在某一天夜里,乐无异独自干到丑时,广州气候炎热,他懒于回客栈,便就窝在遮盖船舷的帆布里,胡乱地睡去。有一道法术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在梦中喃喃自语。

第二天,闻人羽一大早便又看到乐无异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
“昨天不是都装好了?今天怎么又拆了?”
乐无异骑在葫芦口上,手上握着制造工具,用手背擦了一把汗,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耀过来,仿佛是从他的身上发出的光芒。很长时间,不曾见他如此开心。
他兴高采烈地对着岸上大叫:“闻人!我昨晚,梦见师父啦。”

之后又过了几日,广州城出现了很多不伤人的矩木枝条,团子说那啃起来有一种甜甜的味道,非常好吃。
初七离城已久,知道那一定是流月城的计划,但是毕竟沟通不便,贸然出手唯恐弄巧成拙,便传信上去,报告华月:广州城中的矩木枝条被乐无异等人清除,他们即将从广州出海,去南海寻找最后一枚碎片。
不多时,他收到回复:矩木之事无需理会,继续专心昭明,务必及早取得神剑。

他何尝不想及早……可就是早不起来。
能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终于,某天早上看见乐无异他们将大包小包吃的和行礼搬上偃甲船,快活得像是去春游。
他远远目送那艘鲜艳的“招财进宝号”,潜入汪洋,真心盼望他们平安归来。

初七蹲守了一整天,遥望平静的海面,终于蓦然掀起一股大潮,剧烈地像是地壳突然变动,有一小块岛屿正从海底升起似的。
轰的一声巨响,招财进宝号破浪而出,雪白的浪尖猛烈地拍击在广州的码头上。它行船的样子都显得意气风发。一行人笑笑闹闹地从船上下来。
“终于来了。”

初七站起身来,乐无异他们回来了,昭明也该一起回来了。
“诸位,请留步。”
“在下初七,奉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之命,前来接收神剑昭明。”

第三十二章

沈夜赦免了谢氏一族,又亲眼看着他们排在队伍中,被一个一个传送下界。
谢氏本就是名门望族,曾经因为谢衣的地位一时风光无匹,也同样因为谢衣的叛逃而株连获罪。
一夕之间遭此剧变,谁都以为谢氏族人必然怨愤不平。多少悖逆的势力尝试拉拢他们,许以厚利,沈夜也一直都暗中盯着动向。然而,他们却一直都安分守己,家主闭门谢客,但仍留下言语,谢氏今非昔比,但若大祭司有所驱策,仍将尽绵薄之力。言辞凿凿,便也省却很多麻烦。
沈夜当然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却也不信他们仍然如此忠心?也许是明哲保身,或者胆小怕事?

在神殿中,沈夜远远看到一个叫做谢欣儿的小女孩儿,被她妈妈领着,等着进入传送法阵。她的眼睛很大,长得很漂亮,沈夜见过的谢氏族人长得都很漂亮,这几乎是家族特征。不过,她看起来身体不好,胆子也很小,跟那个人真是一点儿也不一样。
她看到那些被传送走的人吓得直哭,“呜呜,他们都嗖地一下就不见了,要是……要是半途真的不见了,那该怎么办?姆妈,欣儿害怕……欣儿不要走,欣儿要留下……”
她母亲慈爱地搂着她,“别怕,欣儿别怕,姆妈和你在一块儿……再说有大祭司护着咱们,一定不会出事的,欣儿别怕……”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也没必要故意装出仍然相信他的样子。
所以,沈夜终究也是信了他们,也就是这样的家族,才生出谢衣这样的人。他们教出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送到自己手里……
十一岁时的谢衣那样美好,整个流月城中任是谁也比不上,最漂亮,最聪明,年纪小小却心志高远。结果……自己又把他弄成什么样子……
那天,沈夜又再度打开回镜之术,正看到夏夷则偷袭得手,打掉了初七的面具。

沈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的脸了……

每次……都会变成这样……
初七的手掌扶于额上,被击中的地方有一点疼,他的面具也被打坏了,掉在地上磕了几下,没有再捡起的必要。
但这不过是他一时大意,此时夏夷则的法阵发出冰蓝的光亮将他包围在中间,而初七对此视若无物,一个晃影便踏了出去。
一时的投机取巧不能替代实力的绝对差距,这点把戏,根本困不住他。

“大家后退!”他们看他的眼神就看着一头强大又可怕的怪物。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这个形象……很快,便将从他们的眼中抹去。
初七缓缓放下自己的手,睁开眼睛,毫无意外地看到对面的人露出又惊又喜又疑惑不解的样子。
“……师、父……你还活着?”

初七沉默不语,果然……他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你回了流月城?你怎么会替沈夜卖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们刀刃相向……?你……那时你让我们去找昭明……因为是你的愿望,所以我们费尽辛苦,不惜豁出性命,才终于……而你——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胡言乱语。”初七打断了他激烈的连番诘问, “我侍奉大祭司多年,从未私行授受——所谓‘师父’,又是从何说起?”

初七发现自己,竟仍是不能冷静处之。
荒谬,简直荒谬之极。他暗中压抑情绪,我并不是谢衣,更不是你的师父。
虽然不知道乐无异从何时开始师从谢衣,不过,即便他生下来就是谢衣的徒弟,也不过短短十几年。初七想,当谢衣还活着向下界弟子传道授业的时候,自己都是与沈夜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从未离开过。

所以,把他当做谢衣,简直……无稽之谈!
忘川的刀锋挥出裂风的声响,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一刀斩断,那种东西,无形无影,却整日地纠缠着他不放……
只不过就是同样的长相罢了,只不过就是,碰巧破坏了谢衣偃甲的磁力屏障,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世间偃甲,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会动的纸壳那样不堪一击。就算是谢衣又有什么特别?

虽然他心里分明也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仿佛只要不去探究,真相便不复存在。
然而,怎么说也是无用,乐无异认定了他就是死而复生的谢衣,“……如果你真要杀我们,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想知道,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你计划好的?”
若是你要这么想……初七冷笑,呵,那便就如此认为好了。
他露出微笑,斟词酌句,“不错。今日种种,均是主人一手布局。”
“主人?沈夜……?可笑啊,太可笑了……哈哈哈!”乐无异痛苦地狂笑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听到了这件荒诞不经的事情,还是笑着被愚弄和利用了的自己。

他斗志全无,初七从他身上,夺取了神剑昭明。
剑凝流光,锋刃若雪,出匣引风云惊怒,归鞘沉三尺碧泉……

任何事情,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想那谢衣背叛了沈夜,那么身为谢衣之徒,替他品尝这种遭逢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滋味,也算是弟子有事服其劳。
晗光剑灵现身阻拦,而初七目的已成,不想继续纠缠,便将忘川抵在乐无异的咽喉之上,再进三寸,便可令他们身首异处。
初七不想杀他们,却也不是不会杀他们。

可是,就在这个关头,他感到背后剧烈的法阵波动。
空间被强大的传送阵法扭曲叠加,撕开一个大洞,“暌违多日,你们果然仍如当时……”
沈夜从那诡秘的云波和闪电中步出,“无论实力,还是自知之明,都毫无进步……当真令人失望。”

主人……是为何要来呢……
初七转身向他,单膝落地,将昭明平举呈上,“昭明在此,请主人过目……主人何须亲临?再过片刻,属下自当返回流月城。”
沈夜听得懂他的话意。他知道初七不想他来,更不想他继续留下说出一些他不想听的话。沈夜想,自己真的是宁可让他失望的么……
神剑昭明已经到手,初七只想跟自己一起回去流月城,现在就走,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之前……

——

乐无异从未如此时这般憎恨沈夜。
他亲眼见过谢衣白衣仗剑,在月下与沈夜毫无惧色的对峙,以命相搏,慷慨赴死。那时那样的谢衣,此时竟向着沈夜下跪,这应该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侮辱!
只是看到这样一幕,都令乐无异感到心痛无以复加。他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师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夜,你混蛋!

沈夜看他恨自己恨得眦目欲裂的样子,心里反倒忽然觉得十分舒爽。
此时,天高海阔,暖风习习,初七把这帮小孩儿揍得落花流水,现在低着头,收了刀,让他起来,他便温顺谦恭地站在自己的身边。
这一切都让沈夜感到身心愉快,简直不能更加美好,要下决心放弃,确实是有点难。
“……死而复生、阴差阳错……”
沈夜轻轻念道,其实这八个字便是此时的写照,只是他们偏偏就是听不懂,“如此精彩绝伦的惊世戏码,本座怎能错过?”

他们听不懂,亦不知道问,只会用自己的想象取代真相,着实令人失望。
现在,倒变成是他上门求着他们来问一样,“谢衣之徒,本座已给了你们不少时间。如何,可曾猜透其中奥秘?本座事务繁忙,无暇与你久叙,便格外开恩,回答你们三个问题~你看如何?”
就算如此,也没人领情。
不过沈夜优势占尽,可以气定神闲,“你们,绝不可能伤及本座分毫。放弃吧,看在谢衣面上,本座不是不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明白了么?是看在谢衣的面上。沈夜想,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怎么就是听不懂。
那个谢衣……他很重视你们,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视。他为你们做的,不应该不被知晓。
初七就明白他的意思,沈夜感觉到来自身侧的目光,正在无声地盯着他看。尽管他不回头,却也感觉到池鱼幕燕一般的心慌。
沈夜告诉他们:“他以谢衣的身份维护你们,以谢衣的身份赴死……”
所以,无论你们现在看到了什么,都不该怀疑他为你们而死时的……那份心意。

“以谢衣的身份……维护我们……以谢衣的身份……赴死……”乐无异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师父……”
沈夜笑道,“呵,堂堂偃师,竟尊一具偃甲为师……倘若谢衣知晓,不知该作何感想。”
真正的谢衣,会作何感想呢?沈夜知道,初七在生气,只是不说。自己的突然出现,完全破坏了他的布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在初七看来,这本来也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他已经取得神剑昭明,用于解决心魔。而乐无异误以为受到谢衣的欺骗利用,只怕是心灰意冷,退隐江湖之外,不再插手相关后续。
至于下界修仙门派,失去了能破开伏羲封印的神剑,也只能对流月城束手无策。
初七向来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沈夜之前从未横加干涉,今天却特意为此而来,只是为了保全谢衣的名誉?

当然,其实并不止于此……

“真的谢衣……他在哪里?”
沈夜回答:“……你们,不是早就见过他了么?”
“…………主人……?”初七回头,终于出声。
他不想听他说出来。沈夜想,初七那么聪明,内心深处果然是明白的吧,他只是不愿让那个念头浮出水面。
有些事情,如果不说,便只是一个隐约的可能,一旦说出来了,就变成真的了……

但沈夜仍将继续诉说,他想初七若是继续听下去,又将作何感想。
——偃师谢衣……百年之前,于捐毒国附近沙海之中,被本座捕获带回。
——本座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法术和偃术……
——然后……本座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一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本座忠心耿耿的属下。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又再次感觉到初七的目光再次转向自己,他仍是没有回视,“不错。他,曾经是谢衣。”
好了,沈夜说完了,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空,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事……直到此时此刻,他对初七再也没有秘密了……

你是谢衣,这是事实。
是我杀了你,毁了你,这也是事实。

百年前,沈夜曾问过他,是否心怀哪怕一丝愧悔。
“而他回答说,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重提——既然旧恩已绝,那本座即便再残酷百倍,又有何不可?”
就算不去看,他也能察觉到初七的情绪在剧烈的波动,而当沈夜终于转头看他,却只见他目光空洞地低头看着前方的地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在想。

你从不为你所做的事情后悔,对么,本座也不。
那么……初七,你的答案呢?
我又该为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初七——不,谢衣。”
沈夜这么叫他,初七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他是在犹豫?抑或在抗拒?
当沈夜再次加重了声音,“——初七。”
他才似从一个漫长的走神中,复苏回来,“是,主人。”

他,曾经是谢衣。
那些被谢衣舍命搭救的,又在他手下一败涂地的人们,此时都尽可以将怜悯的目光投诸在他的身上。
他曾经是谢衣,他现在成了初七。
一无所知、惟命是从的初七,没有人比他更可怜了。

那么他还在顾虑什么?沈夜也替他想了想,还有什么样的考量,可能会阻碍他的倒戈相向。
那也许是一种极难纠正的习惯,就像一头被细链拴住的猛兽,幼时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得,等长大了,其实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却仍以为只是徒劳,而不会再去挣扎。对于自己实力的不够自信么……
那么好,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沈夜将神剑昭明,塞到初七的手中。
去吧。
神剑昭明在手,现在,你大可以反噬本座了。
而初七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如往常,只是低头施礼,好像他从来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话,“……是,主人。”

他执迷不悟,自甘堕落,如果他只是个软弱无力废物,如果是那样的话,善良的人们还是可以表示一下同情和唏嘘的。偏偏,他还是那么强大。
昭明神剑在初七的手上发出碧绿的光华,足以威胁所有人的性命。
轮不到弱者来同情强者,弱者所有的只有无能为力的愤怒。

“被利用、被践踏,你不会难过吗,不会愤怒吗?!”
——是啊,你不会难过的么……你不觉得愤怒么……
“你是谢衣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看,你是谢衣啊……你理应享受远比现在要自由美好的境遇……
“……你手里的可是昭明呀!就算杀不了他,你也可以逃的!你干嘛不逃?!”
沈夜想,其实,你杀得了我,即使没有昭明……或者你也可以逃走,任何时候都可以。
你……为什么不走?

初七说,属下不会背叛主人。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他只是这样说,只不断地重复这个结论,却没有告诉别人理由,显得冥顽不灵。
很好。那么,本座便放你自由可好?这样说起来,便算不得背叛,“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主人!”初七的声音失了冷静,他总是不明白沈夜的变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冷淡,为什么突然就生气起来,后来好不容易懂了一些,现在又是为什么要将他向远处推开,“还请主人念在属下一片忠心,莫要离弃属下!”

沈夜抓住他的手肘,阻止他落膝的动作,然后将他轻轻地向自己这边拉过来,在极近的距离凝视他的眼睛,“你可要想个清楚……此时不走,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初七的眼睛十分平静,似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放下心来,“属下甘愿侍奉主人左右,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

乐无异难以置信,“……你们……你们简直是疯了……”
沈夜丝毫不与他计较,甚至觉得自己也许确是有点疯的。他曾经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又要眼睁睁看着最爱自己的人与他赴死,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满是忘乎所以的狂喜。
而初七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沈夜将所有的道路都为他开启,千言万语也都已诉尽……天堂有路,而地狱自投。
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的心叛离自己。
这样,他也不走,宁愿苦苦恳求留在他这个凶手的身边,他也是疯的……

这世间原来真的很是公平。
自己害了那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一生都在逆天叛道,然而,天若有情,竟不记恨?竟然,仍将这个足以抚恤他一生悲愁的人,留在他的身畔……
他是属于我的。沈夜想。
那时候的沈夜……岂不也是太过天真了……
竟然真的以为,他和初七可以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

在流月城上,瞳告诉他,初七并没有与乐无异等人在一起。
肉傀儡身上都有子母蛊。子母蛊的特性之一便是,母蛊若死,很快子蛊就也将死去。而初七的子蛊,已经——
沈夜打断他说,“我明白了。”

不要说出来……
尽管心里知道那是事实,也不想听人真的说出来。沈夜的生命已经不长,不想面对的事情,便也就任性地不去面对。
为什么——他想,那个字眼,一旦说出来了,就变成真的了……

原来,初七已经没有了。
沈夜其实也并不是特别特别的难过。虽然初七失约,没有回来陪伴他,可是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也知“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他们最终也将一同归去。
所以,生死之隔,不是永诀,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小别。
唯独到了下一世,就不知道能不能再遇上,沈夜只是想着,似乎该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更加好一点,再好一点……

瞳的假肢不便久立,沈夜便催他回七杀神殿,想来他这一转身,便也是生离死别。
得友如你,三生有幸。多加保重,有缘再会。
瞳亦微笑地说,有缘再会。
华月走了,瞳也走了,初七……
沈夜在这空无一人的神殿之中,如此也好,自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本也没什么奢望。

小曦睡醒了,找不到华月,而揉着眼睛从内室走出来,“哥哥……哥哥你在么?”
“哥哥在这里。”沈夜半蹲下身子,他对小曦说话的时候声音向来都非常温柔,“小曦,过来,陪哥哥一会儿。”
小曦天真地一笑,便扑进他的怀中。
他把小女孩儿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曦最乖了。”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沈夜很忧愁,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死了,小曦怎么办呢?他把那么多人都放下了龙兵屿,竟然没能安顿好她……
他本来想着,如果华月下界,他会很放心,然而现在……
“小曦,我们生活的这个流月城,就快要彻底坏掉了。很快,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化成灰烬,随风散去。”他对沈曦解释着,“就像一只大鸟,飞得再高,也总会有老了飞不动的时候。”
沈曦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唔……那,那怎么办呢?”

“如果再留在这里,那就会死。小曦是要去下界,还是想留下?”
沈曦并不知道什么叫死,沈夜像在讲一个故事,向她婉婉道来,“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什么都没有了,永远永远也再不会醒来。”
其实,沈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叫死,这些不过都是生者的猜测。人死后也许也并不是一片空寂,还有转生,还有轮回,还有那些生前……舍不得,放不下的夙愿……
死是什么样子,他想,初七,你愿意告诉我么?

沈曦嘟着嘴,搂紧了沈夜的脖子,“小曦还是不大懂……但是,哥哥去哪,小曦就去哪。小曦不要离开哥哥,一时一刻也不要。”
沈夜轻轻地笑了,他说,“好。哥哥和你一起。我们一起走,哥哥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哎?是谁啊?他在哪儿?”
“他在等着我们。等见到了,哥哥再跟小曦说……”
他想,终究还是失约了……幸好沈曦不记得。

沈夜步上寂静之间的阶梯,一点不愿消散的魂魄幽幽地从他身后追上来。
“……月儿?是你么……?”
她特地来向他道别,美人如玉,浮生似景,箜篌一曲,弦凝残月。沈夜不爱只知轻歌曼舞的女子,华月也不是这样。但她的歌却唱得极美,流月城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
沈夜想起她陪伴沈曦,教她唱起那首无人尽日花飞雪,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也许,她也只是为他唱的。直到最终也只愿落在他的掌心,停留片刻……

沈夜在心里对她说,“稍等片刻,不会太久。”
那点魂魄便逐渐消散而去……

沈夜走到寂静之间的顶端,静静地等着,等着乐无异等人来与他决战。
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个地方,俯瞰这座将死的神裔之城,想象着终于一天,将会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然后,恶贯满盈。
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沈夜身边的人都离他而去,但都走得从容不迫。
沧溟对他说一声保重,瞳对他道一声有缘再见,或者华月魂引而来……

他想,为何初七不来向他道别……他回忆着,自己最后究竟和初七说了什么呢……当时并不知道那会是最后的诀别。
初七说要做他的锋刃,折损于他心愿所指;做他的护盾,纵然不能保护周全,他说,“至少,容许我死在你的前头。”
竟是一语成谶。

其实没有人比沈夜更清楚,好人未必善终,坏人也未必恶报。
想来,魂魄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刻意在种种遗憾和悲欢之间找一些牵强附会的规律,哪些生灵该入轮回,哪些又消散天地,道理辩得再分明,天意弄人,待到消失了,便是消失了。纵是不合道理,又有何处可供冤诉。

一生仁心仁术,何以不得善终?因为前世业债而今世偿还,抑或今世亏欠将泽被后世,总有话说。
唯如此才能令人甘心。让人相信一切皆有因缘。然而,人真正所能做的,只有记住这种公道。在手握强权之时,能不去肆意欺凌弱小,在伤害他人之后,能不去逃避罪责。
所以,沈夜要死,这是现实,更是公道。

但是……他竟后知后觉地开始纠结起来,这一点也不公道。
谢衣是个那么好的人,初七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做的也都是自己让他做的,又为什么真的竟会死在自己前头?
初七,死了……他死了……

沈夜其实直到现在,才回过味来。
他知道初七死了的时候,没有一丝真实感,不过便是一声“哦,知道了。”若是,初七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分毫不会觉得惊讶,甚至还会笑一下,“你回来了。刚才瞳还在说,你死了呢。”
以为,就是这样的一个误会罢了……

沈夜突然心口剧痛,痛到他的手不得不按紧那个跳动的器官,弯下脊背。
一股腥气直冲上来,他一声轻咳,竟是吐出一小口暗沉沉的血,然后……他觉得好一些了……
那口血颜色近乎发黑,像是已经死了好几天的沉血,里面有一小块东西。那是什么呢?
沈夜定睛看了看,他认出来了,那是一条蛊虫——早已死去的合卺。
Posted: 2014-10-13 00:30 | 1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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