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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二 沈谢】终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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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二 沈谢】终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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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生者有时尽,逝者永难追。
这茫茫浮世,万物皆有尽期,生老病死、悲欢聚散,纵是仙神,又何曾例外……
初七的面前,就是他们所说的三世镜。
若是碰一下的话,就能够追忆起三生三世的经历?也包括,谢衣的事情么?
沈夜已经将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初七就是谢衣。他并非是沈夜痛失所爱而寻求的替身,而是被洗去了四十四年记忆,重新爱上他的谢衣。对此,沈夜深信不疑。
他这么喜欢谢衣,又亲手杀了谢衣,现在对着初七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情有可原……
初七不忍心打碎沈夜的幻梦,然而,所谓的肉傀儡,不就是以烈山部人的尸体所制。
就算他之前的猜测有误,自己不是被拼凑成了谢衣的样子,而是使用了谢衣完整的身体,但是,难道这样,他便是谢衣了么……
但若他不是谢衣,他又是谁呢?
就算是神农神上以辟邪之骨制造仙人躯体,也始终无法使其具备情志,若他不是谢衣,那他的喜怒哀乐又是如何无中生有?初七也无法回答,但他当了一百年的初七,没有一分谢衣的记忆,他如何能是谢衣呢?
初七没有见过谢衣,他只见过他的头颅,只见过沈夜对他可能将至死不渝的爱恋……就算是后来和自己相爱,也仍是这场悲恋的延续。
但是,他的心脏静默无声,所思所爱,皆与谢衣全然不同。
这样……他也是谢衣么?
他连谢衣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这样,也能算是谢衣么?
“在想什么?”沈夜一边抚摸他的身体,一边宠溺地发问。
“在想,主人……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沈夜一愣,这问的是什么傻话,“不就是……你这样。”
“那么……”初七终于是开口询问,“……谢衣是什么样的人?”
就算他再如何被认作谢衣,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啊。
沈夜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而初七只是无辜又迷茫地回望着沈夜,心想他总是这样的,有时候特别的温柔,有时候又特别冷漠,弄得他也跟着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什么,又是做错了什么……沈夜究竟喜欢自己成为什么样子?
“你不需要问……”沈夜只是说,“你只要做你自己的样子就可以了。”
自己的样子,我也许是个无中生有的人,没有自己的样子……
如果没有这张脸,初七想,譬如有朝一日,他面目全非,再也没有一点谢衣的血肉,那么,沈夜会怎样看他……
又或者,如果他意识全毁,这个身体里再没有一点初七的心念,那么,沈夜又会如何对待这副本就不属于他的躯壳?
“你为什么要想这种事情?”沈夜摸摸他的头发,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初七有一点执拗的痴愚,“我们,已经没有改变的时间了。”
所以,不需要答案么……这种事情,全无意义……
一个人,究竟用什么来分辨……是,或者不是……
初七终于是将手伸向三世镜。
谢衣……你是谁?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刚触到岩石粗糙的表面,头脑中仿佛有一个封闭的盒子突然炸裂开来似的,记忆中一片耀眼的白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楚。悲欢自指尖触绪而来,如同奔流的潮水,几乎将他冲入曲折的忘川,流经那生生死死的驿站,颠仆流离,不辨方向。
“谢衣!谢衣!”
时光在飞速的逆流,他听见在自己弥留之际,沈夜的声音痛彻心扉。
他都记起来了……
阿阮青绿色的裙裾在她奔跑的时候轻舞飞扬,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谢衣哥哥~你快来看呀,阿狸找到了一窝小兔子!”
他造过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在他的喉咙里装置了鹦玉,让他能够学习说话。
“主人……”
“什么?快别这么叫,我都要脸红了。我可不是你的主人啊。”
“师尊……”
“哈,师尊是师尊……可惜,你我大概都无法再见他了。倒也不知,是见好,还是不见好……”
他想起来谢衣逃离流月城的原因。
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自身一线渺茫希望?
他想起来他在流月城的一处悬壁之上,败于沈夜剑下。
他那时候那么年轻,也太过骄傲。沈夜伸手想拉他起身,态度平常得好像这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小摩擦,牙齿也会偶然咬到舌头。
“……败便败了,还耍赖么?”
他没有去拉那只始终停留在他面前的手掌,宁愿自己艰难地一点点爬起来。直到摇摇欲坠地站住了,沈夜才讪讪地收了手。
“谢衣,此事便听从本座命令,不要再有异议……”他皱着眉,转而又说,“若实在看不过去,私下本座可以再与你慢慢理论……你若实在不愿,也可袖手旁观,本座本也不需要你参与其中……”
自己确实是负气,但也不仅仅是与师尊负气,这么做……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师尊为什么不明白?
“师尊,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谢衣……”沈夜最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受了伤,先去休息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本座的话……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他都想起来了,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生命就像是一条日夜奔腾的河,有时分支,有时辗转,东流万代无回水……他是谢衣,也是初七。
他得到了那么多的时间,谢衣从源头远远走来,将什么珍贵的东西抛在身后,接着初七在这一头,将之十分珍惜地捡起来。那上面摔出一道裂缝,所以,只能小心地捧着,非常非常地小心……
他以前,望向太过高远的地方,并不知道沈夜的伤心有多伤心,沈夜的孤独,又是多孤独。
背叛主人,逃出流月……两度与主人兵刃相见……
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他喃喃道:“呵……这就是,我应付的代价……”
他收起这些陌生的记忆,深入神女墓中,他想要尽快地回到沈夜的身边,时间已经不多了,更要带回昭明剑心!
唯有这样,才能杀死心魔,并且阻止下界之人破开封印,登上流月城。不能放他们……去伤害沈夜……
他的心愿如萤火般微微发亮,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乐无异大声责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继续替沈夜卖命?他那样对你,你不恨他?
初七想,他们真是一点也不明白啊,沈夜对他……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又怎么能够理解呢……
因为沈夜是一个如此出色的人啊,他很奇怪,你们难道看不见么?那个人,将所有触手能及的苦难都尽力集于一人,在漫漫长夜之中,孤身光华流照……
“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
他在说起沈夜的时候,嘴角便会不自觉地上扬,他的手掌默默地将这个名字按在他的心上。
初七诉说这些话语的时候,宛如神游天外,脑中的记忆如碎金纷纷闪现……
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我爱他……他没有说出来。
这每一刻的时间都是煎熬,他想,时光苦短,而他正在与沈夜分离。这样的事情,旁人又怎么会理解呢?
乐无异悲愤地叫着,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在哪里?!
初七无意辩驳,可是你们的眼中,又何尝有正站在你面前的我呢?你们又可曾真的听见我方才说的话?
不过也无所谓,人生如白驹过隙,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欢笑哭泣,有何意义,春秋轮回、枯荣流转……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把我当做谢衣,有意义吗?
“在我看来,世间只有一件事,必须不惜代价完成。非要说意义……这就是我唯一的意义。”
“……你指的是,沈夜的命令?”
那并非是因为沈夜的命令,他纠正道:“我是说,获取昭明剑心。”
这是,此时此刻——我自己的心愿!
他们的争斗引发了神女墓室的崩塌。初七从崩塌的岩石之下救出乐无异,让他带着剑心先行开门。在千柱之阵撤去之后,他从如雨的落石之间闪避,向着出口奔去,抬头却看到门正渐渐关闭。他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了。
忘川的刀柄投掷出去,将乐无异在最后关头击出门外。
忘川的刀刃卡在门缝之间,直至被焉褚之石强大无匹的力量崩碎。
门,关闭了。
他出不去了。
但是,沈夜还在等待着他啊……
外面乐无异用晗光无用地砍着纹丝不动的石门,喊得嗓子都嘶哑。初七想自己对他太过苛刻,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
是非善恶都已经不重要,唯有昭明,才能彻底除去心魔。这可能也是天意,人力唯有随波逐流。
那便去吧。
顶上的石块不断掉落下来,初七靠坐在墓室门口,慢慢滑落下来。
……再见了……他向着那个人远远告别,他们之间隔着深海和天空,竟然会离得那么遥远……
他闭上眼睛,虽是身不由己……他感到很抱歉,自己竟然又一次将沈夜独自丢弃在行将崩毁的空城,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再听到他的声音……
突然,整个墓室突然又是剧烈的震动一下,基座迸裂了,底下涌起大量的海水。
初七的身手迅捷如风,却也只能无用地在环形的高台上移动,躲避掉落的石块,他逃不出去,空间越来越狭窄,下面的海水,冰冷刺骨,漆黑如墨,死亡若有形态,看上去大概便是那个样子。
但是,如果那里有裂缝的话,也许,他也可以出去。
初七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求生的机会,他跳下冰冷的海水,逆流下潜。
哪怕看不到希望,也绝对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因为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挣扎。
他的动作在水中远比陆地上迟缓,巨大的石块轰然坠入水中,带着大量白色的泡沫,碾压到底,有好几次都几乎擦着他的身体沉没。
越是往下,光线越暗,水流越急,夹杂大量泥沙和海草。初七最终是游到那条裂缝,几乎耗尽了体内的氧气,肺部剧烈生疼。
他顺着裂口摸索过去,以期可以有足够的宽度容他通过,每一寸都是一寸的失望。他不敢浮上水面,唯恐放弃的下一刻就是生路。
但是,他最终也没有找到。他冒出水面,大口地吸进空气。
他的肢体冻得迟缓,耗尽了体力,然而天意,仍是决议要他葬身此处。他爬上岸,奋力避开如箭雨似的落石,然而一块巨大的尖石却紧追而下,他被地势所限,再也躲闪不开。
那块石头砸烂了他的腰腹和脊骨,将他钉死在地面上。
初七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沫,强忍着伤痛,双手想要推开身上的那块巨石,他渺小的力量宛如撼树蚍蜉。
他终于再也逃不掉了,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讽刺的是,那块高耸的巨石却为他撑起了一小块屏障,他的要害部位,再没有受到其他的伤害。
这不是幸运,对他来说反而极其残忍。他感到很痛苦,内脏全部都毁坏了,肺叶里浸满了血,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很吃力,蛊虫大批地死亡,虫尸顺着他的血流出体外,然而他的血渐渐地……几乎流干了……
然而,他身为傀儡,即使如此,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死去。
他几乎想要自行结束生命,然而,却又忍受着难以言喻的剧痛残喘于世。自己终究是要死的,但是,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纵然痛苦,想着能够与沈夜在这同一个世间多留一刻,难道不也是值得的。
死亡,变成了一场漫长的等待。
他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意识正在慢慢模糊。他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梦到沈夜来到他的身边……
初七执行任务时都十分谨慎,因为若是弄伤了自己,沈夜是会生气的。他连一点小伤都不允许他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沈夜看到要有多难过。
幸好,只是一个梦。初七想,能在梦中再见到沈夜,他感觉很高兴。
“对不起,我不想离开你的……”
他对沈夜说,“这一次,大约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沈夜陪在他的身边,像对待因为害怕遗忘而不愿入睡的沈曦那样,轻轻安慰他,“别怕……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曾经有一对小仙人,一个叫千鎏,一个叫尹初,总是如同人界的孩子一样,结伴在山野间同游……”
沈夜的声音轻柔,婉婉道来,这个初七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故事,他后来想起来,这个故事是谢衣小时候听过的。虽然结局并不美好,尹初终是先于千鎏而亡,但是……
“神魔亦有命数,千鎏后来经历数百年,终于完成天命,功成身死……但其实,从他心爱的小友人身着他的旧衣入殓之时,在千鎏心里,他们便已是葬在一起了。”
海水正在缓慢地淹上平台,初七的身体浸在水中,从他破裂的伤口倒灌进去。他很疼,也很冷,但是他已经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沈夜,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初七梦到沈夜将手放在他的眼睛上,他的手掌带着熟悉的温度,让他可以安心地闭上双眼。
沈夜温柔地对他说,“初七……累了,就睡吧……”
“是的,主人……”
初七无声地说完,所有的偃甲都停止了运转……他终于停止了呼吸。
——
……夕阳终于向下沉去……
就像等待了千万年那样久,久得令人精疲力竭。
沈夜终于做完了一切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牺牲沧溟的魂魄封印了砺罂,顺道打磨了一下那些小孩儿,他亲手杀死了被砺罂控制的沈曦,他将谢衣偃术的手卷交予乐无异……
现在他的眼前是一副末世景象,悬于九天的大地被矩木萎缩的根系绽破,神殿上繁复的石雕龟裂开来,从两侧的建筑上发出尖啸的轰响,纷纷坠落。
烈山部数千年来赖以生存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几乎不堪一击。
碎裂的痕迹如同无数条黑色的闪电,蜿蜒四伏。其中一条,从沈夜的脚边蹿过,他回头看去,那道裂痕正顺着神农神像,快速地向上延伸扩张。
神农巨像掌中的木杖便是矩木主干,此时发出一串爆裂的声响,漫天枝叶萧萧而落,它慢慢地倾倒下来,一开始很慢,后来越来越快,连带着破碎的神像一起,在地上摔得粉碎。
如今的世间,神明已然淡去,就连神农……大概,也真的早已经消逝了吧……
沈夜虽身为大祭司,实则并不相信虔诚的祈祷能对现实有任何助益,然而……
“神农神上……”沈夜在那倒塌的嚣尘之中微微躬身,将手置于心口,如同紫微祭司在每一次神农祭典上做出完满的神农之礼。生存艰辛,族民诸多抱怨,然而,若是没有神农,烈山部早已与其他上古部族同样,湮没于历史洪流……
天不爱道,其鬼不神。盛德不孤,万世同仁。
可能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沈夜诚心默念,若神上元灵不散,庇佑我烈山部族民,弗伤弗害,受福耕桑。
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就像瞳说的,如烈山部这样的高贵神裔,不过是上古遗留至今的幽魂,早已被时间长河抛弃。
接下来,已是女娲抟土所造下界凡人的时代,他们虽不强大,却更为合适这个世界……
流月城,这只筋疲力尽的大鸟,正做出最后的几下振翅。
五色石燃尽,偃甲炉停止了运转,沿道的灵火一盏盏的熄灭,流月城吹起夹杂冰霜的寒风,沈夜从驰道上不急不缓地行进,霜雪幽幽落满了他的头发。
长久以来,跛行千里,殚精竭虑,全部……都是为了这一天……
沈夜的灵力衰竭,百余年来挤压的忧思和疲惫几乎压垮他的脊骨,现在,终于可以,不再去理会一切纷繁疾苦,他只想循着忘川之水,随波逐流,任由死亡将他带往何方。
所有他爱的人们,已经都在那里了……
沈夜的胸口被砺罂刺穿了一个致命伤,流出大量鲜血,好在他一身黑袍,血色并不明显,只是在他一路走过的地方,星星点点开出一路血花。
他在走过那座辟邪兽的巨像时,微微停步。
他想,若初七仍在的话,此时此刻,心情想必不会如此平静和倦怠……也许,若能彼此拥抱着一同堕入甜美的永眠,就像堕入一片纯黑色的羽翼那样的柔软舒适。
沈夜忽然想道,如果,谢衣没有喜欢自己,如果初七恨他,是不是反而更好?
那么,他到现在,也许还活在这个世上……
生命的消逝是这样轻忽和真切,生者的悲伤却沉重而漫长……在下界被自己夺走的每一条生命岂不皆有所爱,在每一个人离世之后,又岂不都有着,如自己这般悲伤的生者。
沈夜救了很多人,然而救的人再多,也不能抵消任何一条剥夺生命的罪业。
所以,这就是,他所付出的代价。
“天道果报,空负无上权威与强力,也不过受尽命运拨弄,所珍惜、珍视之人却连一个也守不住。”
死到临头,沈夜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话语,他想那个人,也许说对了。
“夜儿,你终究也是一样,也要踏上为父这条路,将众人生死操弄掌中……最终,你留在世上最后一眼,也不过一片寂寞与虚无。为父倒有华月送我一程,可怜你,又有何人?
“他恨你。他离你而去。他死了。”
沈夜幽然长叹,四下严寒封冻,他呼出的暖气凝成白色的水雾,又在他的睫毛上冰结成霜。这句诅咒曾经正戳中他的痛处,令他暴怒失控,不过如今,已经伤害不了他。
那个人不在了,自己什么人也没有了。
但是,他未曾憎恨,也未曾离弃……虽然,他终究是死了。
沈夜想着,这就是,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
幸而,黑夜很快就要来临……
在神农神殿之中,所有不愿下界的烈山部人皆聚集于此,大约有十几个的样子。
此时神殿摇摇欲坠,他们虽然已经做好了殉城的准备,然而死亡真正迫近,他们不免心生惊恐而面色惨白,但都故作镇定而寂静无声。
突然,神殿穹顶细小的尘土纷纷落下,继而如一声霹雳,裂开一道长缝。
“啊!姆妈!英儿害怕!”终于,是个年幼的小女儿哭叫出声,扑进母亲怀里,吓得泪流满面,“呜呜,咱们快走好不好!”
“英儿乖,”她的母亲兰泽,紧紧抱住她,摸着她的头发。
她也只是普通妇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也是害怕的,嘴唇血色全失,却仍是尽力地安慰着女儿,“英儿别怕。咱们都是流月城的人,自然要同流月城共存亡,大祭司没走,祭司哥哥姐姐们没走,咱们怎么能走呢?”
更何况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想走,又能走到哪去?
一个祭司打扮的年轻人,急忙对她说,“兰夫人,你带着英儿到墙角柱子旁边躲一躲,若是发生垮塌,那里总是安全些。”
“姆妈!”
“不要紧,既是要死,又何必躲这一时半刻。”兰泽低头继续安抚哭闹的女儿,“英儿乖,祭司哥哥姐姐们可是为了保护咱们才留到现在的呀,英儿说,咱们要是走了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小女孩泪眼朦胧,看着又奔向神殿另一角安置族民的祭司,抹抹眼泪,“嗯,英儿不走了!”
话音刚落,大地又是一次震颤,碎裂的天顶再也无力支撑,无数碎裂的青石从这对母女头上崩塌下来。
“快走!”年轻的祭司察觉危险,大叫一声向这里奔来,情急之下伸出手掌,向着她们展开护胄。他的灵力低微,虽为祭司,仍在见习,普通的护罩都运用得磕磕绊绊,更遑论能挡住落石的舜华之胄——这等高深术法他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而此时,也不知是不是情急之下,潜力突发,只见一道繁复法阵竟然完美地浮现在空中,发出臻萃的金色光芒,瞬间在母女的头顶上展开,将沉重的碎石阻隔在离她们头顶不到一尺的上空!
然后,那轮舜华之胄继续扩展,不断延伸,竟不知要到何等境界。所有的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如此庞大的法阵,将各处的落石阻在空中。
舜华的金光已经覆盖了整座大殿,又有数道光柱拔地而起,千柱之阵竟与舜华之胄同时开启,两道法阵开始缓缓上升,形如一道新的穹顶,支撑住行将崩溃的神殿。
“这是……”
还有什么人能拥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强大力量。那些族人认出了他的灵力,而自发地纷纷跪下行礼。
“……紫微尊上。”
沈夜觉得很是烦闷。
最后的时候,他每日听取华月报告,城中有多少人改变主意,愿意前往龙兵屿,而执意留下的从开始时的上百人,到几十人,最后到寥寥十余人,听数字已是很不错的了。
然而,如今他见到这些活生生的人跪在他面前,仍是觉得很扎眼。太多了!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他走到兰泽的面前,语气不善,“你的孩子年纪尚小,作为母亲不知庇护亲子,却替她决定一起步上绝路,却是为何?”
“紫微尊上!”兰泽拜伏于地,“我们身为流月城之人,自当与流月城共存亡……我们也愿与尊上同生共死……”
“别说了。若是忠于本座,自当了解多年经营都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才不枉费本座苦心。”沈夜皱眉道,“至于流月城……生命可贵,不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轻易断送,往后日子还长,若是真的一心为了部族,更是应当竭尽全力活下去。好了,带着你的孩子,求生去吧。”
兰泽流泪叩首,兰英儿此时却开口,“可是……姆妈说我们走了,大祭司和祭司哥哥姐姐们,不会难过么?”
沈夜轻叹一声,转向那个年轻的祭司,“你,叫什么名字?”
“啊……属下名叫伏舟!”伏舟尚在见习,没有资格觐见紫微祭司,此时突然被点到名字,紧张得手足无措,“参见紫微尊上!”
“伏舟,其他的人呢?”
伏舟变得非常悲痛,他年纪也小,一激动便带了哭腔,“禀告尊上,城中一共留守九名祭司,恪尽职守,保护族民,除了属下……已经全部殉职……连……离珠前辈……也……”
他很自责,为什么自己却活着呢?因为没有用,什么忙也帮不上……他见到那些下界之人闯进神殿,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诧异,见他是个祭司打扮,便问他,为什么只有这么少的人?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他向来是个懦弱无用的人,此刻鼓起勇气大声地回答:“你猜猜看,我会不会告诉你们!”
伏舟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是那些人却连动手的意思都没有,便离开了。他就是这么活下来了,对方没有战意,他便没想起来要主动攻击。
后来他才听说,那个对他照顾有加,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离珠前辈,却是在殿外力战不敌,已是玉碎冰消……
“你做得很好。”沈夜沉声道,“你与你的同僚都十分出色。”
伏舟睁大眼睛,抬起头来,他这样一个资质平庸的低阶祭司,也许本来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得到紫微祭司的赞许。
“现在这里不需要你继续守护了,交给本座即可,你便护送她们,下界去吧。”
沈夜说着,扬袖而起,传送之阵自空中浮现。
“还有人愿意下去的,也一起去吧。不要等着本座一个一个来追问你们。”沈夜有些不耐地说,“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他的灵力所剩无几,三道法阵都消耗巨大,他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之后除了伏舟和兰泽母女,又有数人向他拜别。
剩下的,零星不足十人。
沈夜几近极限,你们又是为何仍然留下?
一对老年夫妇的情况是华月告诉过他的,老人家去日无多,不想折腾,留在此地也算叶落归根。
一个叫白珍的年轻姑娘狠狠说道,“他们算什么东西,卑微的下界人!”
沈夜想也罢,这张嘴下界了,也是徒增事端,便留下吧。
“我的亲人全都不在了,独留我在这世上,孤魂野鬼一般……这一回我总算能与他们团聚了吧。”
沈夜倒也感同身受。
也有人说,“……我觉得这做得不对,所以我也愿意留下,付出代价。”
沈夜终于是撤去了传送和千柱之阵,舜华之胄光芒暗淡不少,他便将它缩得小些,减少消耗。护胄之外地动山摇,而那些人紧紧地簇拥在他的座下,他的庇翼下。
他是那只飞不动了,仍在振翅的大鸟……
沈夜曾无数次的设想过这一天的情景。
他想过初七再次逃离,自己也得以卸下一身重责,独自迎接终局,又或者初七没有离开,他们可以厮守着,直到最后的最后,将末日过得宛如狂欢。
他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多年辛苦,竟然是直到死前也不能放下。
他是流月城的大祭司,这些人是流月城的族民。有一人,他便要护一人;他活一时,便当护着他们一时,直到气空力尽,死而后已……
沈夜只怕也从未想到过,直到死亡终于降临下来的时候,竟会那么多人,拥在他的身边。在忘川的另一头,也同样有那么多人,正在等着与他重逢。
沈夜觉得很疲累,却并不孤独。
——
乐无异在鲲鹏的背上回头眺望,他想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这个场面。
天空是瑰丽的绯红色,透过流月城透明的结界,可看里面的楼宇和树影。它发出琉璃般绚烂的光芒,在天际划出一条耀眼的线条。
然后,流月城像是一个被轻轻戳破的泡影,很突然地,化为无数璀璨闪光的碎雪,在空中纷纷扬扬……
那是谁的心念不肯改,幻作五光十色的——梦?
Posted: 2014-10-13 0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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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万事皆有因果,因果首尾相衔。
从无知无觉之中,他隐约听见极有规律的震动,像是海岸上的浮浪在沙沙作响。而他自己却沉没在深海之下,形声色味触,感官一一回到他的身体,他似乎在从水下缓缓上浮,却反而渐渐感到窒息的痛苦。
他像被套在与躯壳同形的棺椁里,无法动弹,肺叶仿佛是被强行撕裂开来,他在第一次疼痛的呼吸间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也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的手在挣扎时无助地伸向上方,只抓到了一片虚无,而缓缓地落下来。
“我……”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在静谧封闭的墓室中,四下回荡,“我……没有死么……”
除了他话语和呼吸,唯有那种规律的震动仍在持续……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从他胸腔里发出的,心跳的声音……
合卺之蛊,对蛊,多足软体,色如骄阳,虫腹胭红。
双方种下,终生无法驱除,如同共生之态,分享灵力种种,乃至寿命。
是故,冬苒春谢,易暑流寒,比目中析,鸳飞失伴,若心念所至却能以合卺相引,自穷泉重壤,三魂复还。
可能是上涌的海水将他死去的残躯冲离落石,推到神女墓中的某个边角。
本以蛊虫驱动的傀儡之身,以及腰腹处的伤口,皆被合卺之效愈合,生出活的血肉,心脏在沉寂百年之后,重新开始跳动。现在的他,几与生者无异。
惟独,左肩胛骨的旧伤,因为埋有偃甲,反而未被复原。
他尝试动了动,身躯沉重似铅,行动困难,毕竟经过一场大难不死,他本应用更长的时间来休养。
然而,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能用尽力气,抓着一边的石头,艰难地爬起来,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住,便令他喘息不止。
不能再浪费时间,他必须从这个地方出去,一定要尽快出去……
流月城……沈夜……
墓室暗无天日,四散的剑心碎片发出萤火般的微光,却弱到无法亮照周遭一寸之外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四下摸索。
神女墓的崩塌已经稳定下来,脚下尽是坎坷乱石,他顺着弧形的墓墙,步履蹒跚地前行。大约走到百尺之遥的地方,他摸到了熟悉的花纹——焉褚石门。
他又回到了当初截断了他生路的地方。
他不死心地继续摸索,搜遍了所能攀援的地方,至此,他终于知道了神农为何要选在此地作为帝女的安息之所。
山海经中山经有云: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与北边巫山通脉。
岁月如流,山中腹地,渐渐为海水蚀空而成溶洞,而那外围坚不可摧的山壁,不朽不蠹,竟是一条焉褚矿脉,刀砍不动,法术难侵……简直,就如同一座天然的坟茔。
唯有神农这样的神祇,耗费无上神力,才得以开凿出通道,并依据地势,建此地宫。他不希望再有旁人,惊扰帝女安眠,却不曾想会有人被封入这绝境之中。
怎会如此……他愤恨地握拳,掌缘重重地擂击在焉褚石门之上,这等举动自是毫无意义,只是心有不甘,甚至渐生绝望,当真……无法离开此地么……
我要出去……我要……回去……
天意从来高难问,他穿越生死之隔,还魂而来,难道只是为了在看到一丝渺茫希望之后又再次湮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不会的,他靠在石门,低头将手指抵于鼻梁,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好好想一想。人无绝人之路,即使只是渺茫得看不见的机会,也不可轻言放弃。
他重新开始仔细检查焉褚石门,黑暗中目不能视,手指顺着每一条雕刻纹理细细摸过,最后是两扇门之间紧闭的门缝。
他觉得有点奇怪,神女墓构建精密,此处机关本应严丝合缝,连气息都不能穿过。但是,现在,两扇门之间摸上去却似乎留有一条极细的缝隙。
他自上而下地摸索下去,突然,一下刺痛袭上指尖。初七惊得一收手,指尖含进嘴里尝到血的味道,舔到一条被割裂的伤口。
什么东西?他再次谨慎地伸手过去。他在黑暗中摸到一条冰凉的刀刃。
它贴着地面,死死地卡在焉褚石门之间,像是永夜之中一盏不熄的灯火,不允许通向光明的道路彻底关闭。
他跪下来,心中百感交集,虽然这事情及其简单,并没有任何情谊在其中。只不过是在他掷刀的瞬间,刀身未及全出,而被拦腰折断,但他仍忍不住要想……忘川啊……
不,阿偃……
乐无异曾用剑心开启过此门,虽然此时门上已感觉不到灵力流转,后来也确实无法再用,但若先行收集散逸的剑心碎片看看,也许,会有助益也说不定。
反正,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么……
他使用灵力凝聚可寻得的剑心碎片,寄予忘川刀刃之内,使其坚韧不折。由此,他想到,这便可以作为一个撬动的支杆,若有足够的外力,也许……
他在墓室之中搜寻可以使用的材质,没有木料,他只能找到一些掉落的山石,他依照自己的设想将它们在焉褚之石上打磨塑形,细节之处再抵到忘川刀刃上进行雕琢。
这样的进展及其缓慢,但是只要有可能,他便不会放弃。
然而,没多久,他就遇到另一个问题——他饿了,也渴了。
合卺的效力已使其体质完全更改,饥渴的感觉于他倒也十分新鲜。
墓中海水不可饮用,而食物……他在墓室的另一头,曾看到此地唯一的植物,枝繁叶茂,开着一簇簇的黄色小花,结的果实很小但却很多,与菟丝的果子有些相似,青褐色的豆子一般。它们可以让他活下去。
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此处露草并未化形,且环境所迫,他亦没得选择。
上古传说,露草是帝女尸身所化,之前他见过墓道之内露草郁郁青青,受到剑心的影响,化为与阿阮相同形貌的女子,然而巫山神女却好好地躺在墓室中心。
可见传说,多有歧义,往往尺水丈波。
他一颗一颗地服食用露草之果,味道清甜,并不难以下咽。
他深思飘远,忽然又想起传说中还提及,巫山神女不为司幽上仙所爱,郁郁而终,所以,她所化之露草果实,若是吃下去……便会受人喜爱。
也不知……是否也是以讹传讹。
若是自己得以脱逃,再见到沈夜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 ◇ ◇
墓中不知日月,他只是专注于制作足以撬动焉褚石门的偃甲。
重生的血肉之躯再不能不眠不休地劳作,他疲劳得一头栽到地上,便合眼睡去,睡不多时却又猛然警醒,而继续赶工。
时间……他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乐无异等人是否已经登上了流月城,沈夜又是否安好……
那些牵挂对他而言,此时皆无意义,只能将手上的事情继续下去,快一些,再快一些……
终于,他完成了这座石质偃甲,它十分笨重,却也强力稳固。他将它安装在地面上,四下加固。然后,便迫切地催动灵力,使其运作起来。
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他对整个墓室的情况如盲人摸象,任何的异动都有可能引发又一场崩塌。
不过他已经无法再顾忌这些,他只想要回去,若是这要付出死的代价,那他也宁愿冒这个险。
他命令偃甲,开始吧,现在!
偃甲如同一个强悍的力士,推动忘川刀刃,因力量之强而整个颤动起来,而焉褚之石比龙甲更为坚硬,它以有限的材质拼凑而成,单薄人力正在挑战天生神物。
偃甲的连接之处因负荷过重而发出可怕的咔咔声响,忘川之刃中的剑心受力而发出光芒,抵抗摧折之力。
此时,他感到有细微的石粉从上方飘落下来,这个预兆不太好,一定是什么正在震颤开裂。
下一刻,一声轰隆巨响。
偃甲霎时崩碎,各个构件散落一地,扬起一片粉尘。他以手拨开这尘烟,崩塌没有发生,然而,焉褚之门也仍是巍然矗立。
他想,失败了么?
当他仔细勘验,发现他没有失败……不可动摇的焉褚之门,终是被撬动了米粒那么宽的空隙。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近乎欣喜若狂!
这是可行的!偃甲破损还可以再造,就算是这样,聚沙成塔,集水成涓,他可以出得去!
他急忙四下摸索,将那些山石构件寻找回来,修补它的损坏,再一次将它组装起来,一次一次地将它修复。
孳孳不息,夙兴夜寐,累积那一点点渺小的进展……只要仍有希望。
只要……一切仍未太迟……
他的手上动作不息,头脑中思路无比清晰,全无疑虑。
他想,我会回来的,你会等我的。
第三十五章
一百多年之前,大偃师乐无异晚年之时被人问及,他那一部珍藏的古老手卷中,究竟写了什么?难道是什么秘而不传的偃术之极?
乐无异坦然将手卷展示于他,原来那是他的恩师——大偃师谢衣的手记,上面记录着他的一些偃术心得和构想。
时光推移,这些心得在乐无异的传播和推广之下,早已成为当世偃师们必然通晓的常理。而谢衣早在三百多年前写下的构想,有一些已经得以实现,至于另一些,即便今日看来,仍是十分奇妙。
“这是我师父和……太师父,留给我的,”乐无异说。“对我而言,是弥足珍贵的纪念之物,但是,倒也没有什么秘密。”
世人皆知乐无异师从大偃师谢衣,但关于谢衣前半生的记载几乎一片空白,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偶尔提及的太师父又是何人。每当被人问及,乐无异却也只是摇头,笑而不语。
“人生代代无穷已,这个世上不存在什么偃术之极。”他却低头又道,“如果实在要说有的话……那一定便是深埋于巫山水底吧……“
他的这句语焉不详之言,却引起众多偃师的极大兴趣。他们不去关注乐大偃师所说的前半句重点,反而抱着找寻“偃术之极”的梦想而纷纷亲探巫山。虽然,直到大偃师乐无异离世,他们仍一无所获。
然而,探访巫山的脚步并未停止。偃师们如零散的候鸟,去而复返,便又是十数个寒暑……
终于有一日,有人自巫山南麓的姑媱山中探得一处深潭,并且根据水文走势,测算出在那水底真的深埋有一处封闭的密室,却不知是何所在。
偃师们闻风而动,赶到巫山,纷纷出力献策,合各家偃甲之力,开山疏渠,将这座深潭之水引去另一条山谷,耗时数年,终使这座沉寂的坟冢重见天日。
然而,若偃术之极真正存在,找到神女墓这只是考验的第一步。
他们很快发现,这座神女墓整体竟是由焉褚之石所建,刀斧难伤,牢不可破。偃师们想尽了办法,竟连最外层的墓室之门也无法开启。
他们虽然暂时失望而去,不过,坟墓是不会长腿跑的。
神女墓就像一处偃师们的朝圣之地,落于巫山之中,她又像是摆在所有偃师面前的一道试炼,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之上。
此生此世,一定要去到巫山,隐居上一段时日,亲手试一试,偃术之极是否会自己开启呢?
世间偃师——无论是出自北疆还是南海,东土或者西域,任何一名偃师,都怀揣有这样一个梦想。
◇ ◇ ◇
一百一十九年前,天朝和西域大偃师乐无异提及“偃术之极”,众偃师开始了探访巫山之行。
一百零一年前,偃师李青鸿在姑媱山中测算出神女墓的准确位置。
九十二年前,神女墓外海水排尽,重见天日。
三十六年前,偃师权闻光开启神女墓第一道门,见墓道之中长满人形草木,造物之奇不可尽数。
偃师们被阻于第二道门,且根据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之间的距离以及地宫外围占地,推算出神女墓可能总共有三道门。
“你们看好啦,今天打开这第二道门的就是我——偃城的穆合塔尔!”那个少年一身西域的华贵打扮,头发散乱赤红如大漠上滚烫的朝阳,浅色瞳孔的在他念动咒诀的时候闪闪发光,几乎像是一对金色的眸子,“出击!我的机动战士罡达木!”
“少主!小心啊!”他随身仆役众多,几个人死死拉住他,不准他接近正在猛力轰击墓门的重型偃甲。
穆合塔尔来自西域偃城,是西部偃术最发达的城池,这位偃城少主自幼研习偃术成痴,且天赋极高,无人能出其右。于是他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念叨想着要来中原,要来开启神女墓。
今日终于达成夙愿,必然是要比平时更疯上几分。
自从第一道门开启之后,众偃师也发现,权闻光从此名垂青史倒也不是因为他真的强过他人,只是运气好得惊人。第一门的内部机关经过连番冲击,早已裂纹重重,端看是谁放下了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受此激励,偃师们闲暇之余,便前往巫山,轮番上阵对第二道门展开车轮攻势,在这一天,第二名幸运者终于降临。
门被砸开了。
穆合塔尔欣喜若狂,蹦蹦跳跳地说:“哈哈哈哈!我就说嘛!我们西域的偃术哪里比不上中原!走走走,我们快进去!”
“少主!再等等!”仆役抓住他停了一会儿,见墓室似乎没有崩塌之意,也只得放开他,跟着进去了。
据说,当年墓门初开,墓道之内长满人形草木,那些人形都是同一个少女的样子,长相昳丽,无知无觉,甚是诡异。很多人也尝试很多方法,想要唤醒她们,但都未成功。
没过几年,可能因为环境变化,这些人形草木灵力散失,逐渐退化,都还原成了普通露草,那种奇景,后人便无缘看见了。
第二道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只是一条长长的暗道,通向核心之处。
穆合塔尔一行举火而入,火焰燃烧无碍,可见有足够的氧气可供他们呼吸,墓道墙上绘着壁画,似乎是一些上古神迹。他们没有多做停留,先摸到最后一道门,回来再看也不迟。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穆合塔尔忽然出声。
他不说倒罢,一说,所有人都驻足凝神,确实有声音——在墓室的深处。
一个胆小的仆役抖如糠筛,“少主……你……你说……会不会是鬼……”
其实在古墓中听见声音,任谁都有些发毛,一旦被说破了,更是人心惶惶。
正在此时,里面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鸣,整个墓室都在震动。
“快跑!少主!墓里的鬼生气了啊!地震了!要塌了!”
“不要怕!”穆合塔尔自己拿过火把,率先继续挺进,“震动已经停了,这里不会塌的,走!去看看!”
随从虽然害怕,却也不敢独自扔下少主,只得紧随其后。
他们又向前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火光隐隐绰绰照见前方,他们隐约看到,似是到了尽头。
然而,那最后一道门竟是已然开了大约一尺不到的宽度。
“哎?那边门怎么开了?谁干的?”穆合塔尔大惊失色,“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不可能啊,我刚刚才打开了第二道门啊!”
门的那边突然又传出响动,众人吓得倒退半步。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不知几千年的古墓中,竟有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
他们吓得连逃命都想不起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影从那道狭窄的门缝中挣扎出来。
那个人宛若鬼魂,形销骨立,几乎站都站不稳,出来之后,突然将手伸向前方,指尖灵力隐动,空气被扭出涡流,“流……”
然而,他太虚弱了。
长达两百年的幽禁,没有日光,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使他的身体机能都衰弱到了危险的境地。此时他强行施法,咒术未成,人却顿时如耗尽了灵力的偃甲一般,无知无觉地倒了下去……
◇ ◇ ◇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一辆马车上。
“哎?你醒啦。”一个陌生的少年趴在他的榻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感觉怎么样啊?你是谁啊?怎么会在神女墓里面?我明明才开了第二道门,你是怎么进去的?里面到底有什么,我怎么没有找到偃术之极在哪里?是被你拿走了么?”
我又是睡了多久……流月城……沈夜……
他挣扎着想起身,刚爬起些许,眼前便是一黑,而无力地倒回去。
“你别怕,我叫穆合塔尔。”少年以为他是被环境所吓,“你躺着,我给你拿些汤水过来好不好?大夫看过你了,说暂时不能给你吃别的。”
那个少年乐颠颠地靠到窗前,冲着马车轿厢外面招呼了一声,不久就有人奉上汤碗,少年亲自给他端到榻边。
直到那碗热腾腾的参汤下肚之后,他才感觉真正是活过来了。
“你好些了么?你叫什么?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我……”我是谁呢,我是谢衣,还是初七。至于怎么会到神女墓里面,这些事情告诉下界之人也只会让他们困惑吧,但是他也并不想欺骗他。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穆合塔尔见他不言不语,便很贴心地说,他便默认了,“你别担心,大夫说了,你肯定在墓里面关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人都闷出毛病来了,说不定过几天你就会想起来。还有你的手……”
“没关系……旧伤而已。”他下意识地触上左肩,那里的偃甲关节早已坏掉,但在墓中没法修理替换,所以他的左手便不能动了。
“你别骗我了。大夫看不出来,我却一清二楚。你肩膀里面所用的是偃甲吧,只不过是坏了。”穆合塔尔盘坐在他的榻边,饶有把握地说,“之前倒是听说过有人体所用偃甲关节,但是记录很少,后来就失传了……你竟然带着这样的偃甲。我知道了,难怪你会出现在神女墓里,你肯定也是一个偃师。”
“……”好吧,也没说错,他又默认了。
“可惜你进到了神女墓里,竟然什么都不记得。”穆合塔尔仍是稍微有一点失望,“对了对了,你出来的时候,好像说了句什么……流……什么的……”
“流月城……”他现在的状况无法发动传送之阵,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流月城?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看到过……你等我想想……”
这人知道流月城?他急于想知道情况,不由出言提示,“……流月城……是神农所造,一座高悬于九天的城池……”
“啊!对!那个流月城!我想起来了!这我怎么会一时忘了呢,两百多年前,大偃师乐无异就是流月城之战中一战成名的啊!”穆合塔尔骄傲地说。
“两百年……乐无异……”他这才知道,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不知道?出身我们西域的大偃师乐无异啊!”穆合塔尔以为他是孤陋寡闻,便向他介绍起来,“他是捐毒国遗民,自幼在中原长大,就是自流月城一战之后,回归家乡。他的兄长安尼瓦尔买了一座西域小城送给他。后来那里就发展成了我们偃城。再后来啊,他的夫人闻人羽将军也来了,哦对了,还有那时候的中原皇帝都到过偃城……”
“流月城后来怎么了?”他打断冗长的介绍,穆合塔尔眨眨眼睛,“流月城?流月城当然就覆灭了呀。”
脑中一声嗡鸣,似是两百年来一直支撑着他,某种自欺欺人的东西,终于化归虚无。
他一时头脑空空,什么念头都没有,周遭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个少年仍在说着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不断响着这句话,流月城……覆灭了……
良久,他的头脑缓慢地开始重新转动,流月城覆灭……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可吃惊的……
在当时矩木凋零,五色石匮乏,即便是没有乐无异等人,也将不可逆转地毁灭……
流月城毁灭,也不能说明沈夜出事。自己被深埋在神女墓也以为必死无疑,求出无门,结果,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只是道听途说的话,怎么可能就此绝望!
他想到……龙兵屿……即使流月城不存,龙兵屿还在!沈夜若是活下来,一定会与龙兵屿有所关联。
“我们……现在在哪里?”他急忙追问穆合塔尔。
“啊?我们,现在刚出了长安,正要回西域啊。”
官方说法是偃城少主穆合塔尔一行人作为使团,从西域进入长安觐见皇帝,之后因为少主的兴趣,而顺便往南边的神女墓稍作参观。不过实际情况是,偃城少主只是单纯想要前往那座偃师圣地,顺便给中原皇帝带个好。
如今心愿和公事都已了结,正是应该回转西域了。
而龙兵屿却在南方,他们的路是不同的。
穆合塔尔见那个人再次努力地坐起,向他道别,“十分感谢你的帮助,不过我另有要事,就此告辞了。”
“哎!你等等!”他急忙劝阻,“你现在这么虚弱,又不记得自己是谁,你能去哪里?”
“我没关系,谢谢你,如果有缘再见,必会报答。”
这个人无名无姓,这要是走了,再要找,可就难了。
穆合塔尔想着绝对不能放他走,“你别走,你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啊。”
他再次感谢了他的盛情,但是,“这件事没有人可以帮我,我只能自己去做。”
偃城少主情急之下,有几分无赖地说道:“那个……反正我不管啊,我还要等着你恢复记忆,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呢。所以,你实在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你去哪里,我可跟到哪儿,你别想甩掉我啊!”
“这……”他感到有点无语。
“而且,你的事情好像挺着急的,你自己走,能比得上我马队的速度么?你干脆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大不了我送你过去,不就行了么?”
穆合塔尔知道他的话已经打动了这个人,于是趁热打铁,“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现在匆忙上路反而事倍功半。我送你去,一方面不耽误你的事,一方面你也需要休息和照顾。路上也许你想起什么神女墓的事情,告诉我,这样,不是两全其美。”
这话说的有理,那人终于是松口了,“那……麻烦你了……”
“好嘞!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就一句话的事儿。”
穆合塔尔问他目的地,他只说是南海。
于是偃城少主传下命令,马队转向南方,全速而行。
◇ ◇ ◇
从长安到南海,大约走了十数日。
他精神渐好,可以如常进食起居。他这才发现,这支所谓的马队所用的畜力,皆为偃甲木牛流马,难怪可以日以继夜,马不停蹄。
当世偃术,正是方兴未艾。
期间穆合塔尔见缝插针地来找他闲聊,话题从神女墓渐渐扩展到了偃术相关的各种问题。
这个人虽然如桃源久住,不晓时事,但对于偃术,却有着另一套游离世外的思路。
穆合塔尔不知如何表达他给人的这种感觉,就像……有些事情任是到了什么时代都不会改变,四月秀葽,五月鸣蜩,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日月经天,河海带地。
那像是一种在上古书卷中才能读到的意韵,似乎晦涩难明,却又典雅斐然,后世人却是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他似一支月下苍竹,汀上霜草。
时光荏苒,百岁不凋,从容不迫地立于似水流年。
溯游从之,却是道阻且长……
而那人说话时的语气,以及遣词造句,也总令他不由得时时想起一样东西,那卷偃城至宝——谢衣手书。
因为地位尊贵,穆合塔尔自幼便能见到那卷古老的真迹,之后又命人复制一卷手抄,以便能时时翻看。他每当闲来无事,便取出来念一念,有时数月未看,重读又似有了新的感悟。连手抄卷都被他翻烂了无数,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倒背如流。
他在念诵这些文字的时候,时常会在脑中幻想,这些字迹发出了大偃师谢衣的声音。
他偏爱使用的词句,温润如玉的语气,都在他脑中越来越生动,就好像谢衣真的在与他说话一般。他们虽然生于不同的时代——这是穆合塔尔永远的遗憾,但是他带着这手卷,总觉得自己曾经跟随着谢衣的背影,经年累月,游历山河。
他从不敢去设想过那个已然逝去的身影会是什么模样,不过他总是会在心有所感的时候回过头来,微笑着与自己分享。
那个人刚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他身上带着比神女墓更费人思量的谜题。
然而,与这个人促膝长谈,不知不觉的,那些烂熟于心的字句竟都渐渐化为那人的声音,甚至连他不敢妄想的形貌也与那人重合,一切都令他神往而心驰之。
只恨光阴似箭,旅途苦短,仿佛只是一晃神之间,便就抵达南海之滨。
“到了这里,我不能再跟你一起走了。”那人说,这次态度与之前不同,十分坚决。
龙兵屿是烈山部的下界根基,不容有失,他不知道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便绝对不能带着旁人靠近那里。
穆合塔尔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少年依依不舍地说:“你是要出海么?要去很久?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你?”
“也许很久,也许不会再回来了。”他说,“真的十分感谢你,可惜无以为报。”
“……那么,我不求别的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穆合塔尔说,“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忘记……只是不想让人知晓。我发誓!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有一瞬间的心软,但不管是谢衣还是初七,都牵扯了太多陈年秘辛,若不能确定烈山部已经扎根稳固,他不想因为多言而生出变故。
所以,他终究还是说:“若我们日后还能有缘相见,我便告知你,我的名姓吧。”
他如今体力恢复泰半,此处距离龙兵屿也并不遥远,已经足以发动传送之阵。
穆合塔尔眼见他从虚空中召出法阵,微微回头向他最后告别,便踏入那道电闪雷鸣的漩涡,顷刻间便消失无踪。随后,便连那漩涡也散去,一切都了无痕迹。
孤月皎皎,海天一色。江流入海,月待何人?
就像是一场梦……
◇ ◇ ◇
龙兵屿,看上去与其他的岛屿并无不同。
此时时间已晚,大多数人皆以睡去,连绵的屋舍和梯田上缀着稀稀落落的灯火,显得祥和平静。
去哪里好呢……他虽然踏上了勉强算是故里的地方,却感到阵阵迷茫。
他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穿行,未遇到一个巡夜之人,安保如此松散,可见民风良善,夜不闭户。
他最终潜入了大祭司寝殿。
他只在两百年前去过一次,印象不深,里面的陈设更是变化良多,原本是卧室的地方,改造成了一个小厅,他不知道这里的主人会在哪里。
他直觉地想着,该去看看楼上书房。无声推开门扉,那里倒是没有大改,显然已经有在使用,书案之上堆满了各种簿册。
他无声地走到书案旁边,伸手过去的时候,明显看到自己的指尖在发颤。
就近取了一本,翻开,借着入户的月光,他看见此间主人以朱红色的笔墨所写的批注。
那……不是沈夜的字迹。
他的心中一凉,便收回了手。他想,这……也合情合理,沈夜自负罪责,即使回到龙兵屿,也自是不可能继续当这个大祭司。
他重新审视书案上,找到岛上户籍的那本记录,然后开始一页一页地查阅。
那是很厚的一本簿册,烈山部经过两百年的繁衍生息,人口倍增,上面的名字便是密密麻麻,他不敢漏过任何一条,以手指点着,一个一个仔细找过去。
名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后续的纸页越来越少,越来越薄,他的希望也就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一页翻过去,他坐在那里出神地呆了很久。
他想,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沈夜是有罪之人,到了下界势必隐姓埋名,必然是不能再用原本的名字……甚至,为了安全起见,也未必会留在龙兵屿。
龙兵屿上一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许明天,他就能问到消息,然后,哪怕是海角天涯……
他想……其实自己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沈夜……大概……已经不在了……
“什么人?”
他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过来。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虽是质问的语气,倒也感觉不到杀气。
他回过身来,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品貌卓然,目光凌厉。她手中提着一盏灯,而她身上穿着的,却是烈山部大祭司的白色长袍。
“你……”他惊诧出声,“你是……现在的大祭司?”
那名女子并未否认,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深夜擅闯本座府邸?”
她是大祭司的话,想必……无所不知……
“我是……也是烈山部的族民。”
那女子狐疑地看他一眼,“你的灵力,倒确实与我族有几分相似……然而,为何本座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说来话长,我是流月城的人。”
“流月城?”那女子神色微变,“我族自流月城逃离到此已有两百余年,所有人员出城入岛皆有记录,怎可能还有族民遗落在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谢衣。”他说,想来如果有当年的人事,必然不会有初七相关的记录,“曾经是,流月城破军祭司。”
“胡说。流月城高阶祭司席次虽是按照紫微斗数排位,但是,”那女孩的口气不容置疑,“唯独没有破军祭司。你究竟意欲何为?”
原来,即便是谢衣的名字,也已经不复存在……
“你若是询问一下当年流月城的人,便知我所言真假。”谢衣道,“我并无恶意,只想求问一件事,你……可知道流月城崩溃之后,当年的紫微祭司,如今下落?”
女孩虽然年轻,但贵为烈山部大祭司判断力自是强于常人,她看这个自称谢衣的男子神情笃定,不似说谎。加之,她也一直对唯独不设破军祭司的席次而感到不解,总觉得必有内情,姑且信之倒也无妨,但是他又问起当年敏感事宜,不由又起警觉。
她地位超然,自然也知道的也比别人多一些,但仍谨慎地以对外统一之口径作答,“当年的紫微祭司沈夜,与廉贞祭司华月并数位高阶祭司,多年来矫沧溟城主之命行事,恶行累累,更连累全族感染魔气。此一党逆贼均已于流月城一役中丧生。”
她看到谢衣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如纸,像是全身的血液都突然被抽干,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鬼,她想……自己是说了什么残忍的话么……
然而,他片刻之后,又摇摇头,“不……这是……他让你们这么说的,我知道唯有这样说,龙兵屿才能给下界一个交待,族民才得以安居乐业。但我真的与下界修仙门派无关,请您告诉我实情……”
“即便……本座说出实情,对你只怕并无意义。”女孩微微叹息,若是将这句话再说一遍,就如同在刚刺出的伤口又刺一刀,她不知道这个人将会多伤心,“实情是,大祭司沈夜乃是为我族打开生路,自担罪业。但无论如何……当年留在流月城中的人,皆已殉城而亡。”
已经很多了……已经够多了……
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了……
双眼所见,双耳所闻,所有的东西皆已面目全非,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他想,理应如此啊,倘若沈夜还在,自己怎会只觉这个世界全然陌生,全无留恋?
周遭所有人、事、物都环绕着他,用各种方式不断说服:生者有时尽,逝者永难追,无论你如何执着地追溯,都追不回那两百年的时间。
时间过去就永不复还,就如同那个人……也早已不在……
他们都仿佛这么说,不要再向后看,你应该向前走了……但是,谢衣只是执拗地站在原地,偏偏就是不愿意屈服。
不要哭,他仍在负隅顽抗,那个女孩对两百年前的事情知之甚少,连破军祭司曾经存在也不知道,关于沈夜,她又知道多少?
不要让泪掉下来,他想,否则,那个人就真的……在他心里死去了。
夜来风疾,女孩儿记得自己晚上明明好好关上了窗牖,却不知为何,忽而便被轻易吹开。
谢衣的袍袖被吹得烈烈飞扬,他拂动鬓边乱发,消瘦的腕骨,看起来尤为脆弱无依。
这两百年中他只能以露草之果维生,瘦到清癯玉立,容貌却是愈发俊美无俦,头发肆意生长,几乎与身等长。
那阵夜风自不知从其几远的他方乘奔而至,裹挟着满身清香和落英,自他的身后忽而拥上,几乎便将他冲得向前跌了一步。
那些离枝的花瓣,皆一片一片地留恋在他的发间。
回过身来,看呐……
他愣愣地转向风来之处,窗外桃花,此时开得正盛,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轻易扣开他的心扉。
其华灼灼映着月光,似是被镀上一层柔软的银,亮如一树星子,脉脉延绵而去,更宛如天上星河灿烂。
有人说,那是阻隔了一对爱侣的天堑,也有人说,那是忘川之水流到天上,死去的英魂在俯瞰人间。
女孩儿也被那月夜桃花而感,喃喃道,“本座常想,一手建立了龙兵屿的沈夜大人,一定是个很喜爱桃花的人吧……”
并非如此,喜爱桃花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
知道你喜欢,便多看看吧。
他仿佛听见那个人气定神闲地说道,人间三月,桃花盛开,可缓缓而归矣。
这个世间是多么好,所以,你不要急,可以慢慢地回来,慢慢地,再来找我……
天高海阔,物是人非……他说,可是我从阴曹地府中回来,不是为了这些,我只是为了来找你的啊……
女孩儿看见他扶着窗牖,慢慢滑落下去,跪倒在地,仿佛是强撑了数百年的悲伤,此时终于崩塌下来,将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他终于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而夜风如此温柔地吹拂着,将全世界的桃花,都捧到他面前,洒落在他如水一般蜿蜒迤地的长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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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谢先生,你想不想听一个流言?
紫微祭司问他,本座告诉你可能反而给了你一个虚假的希望。
龙兵屿位于南海,距离西北上空的流月城十分遥远,所以流月城毁灭的那一天绝大多数族民并没有看见。
但是,却有几个族民是被沈夜在最后关头送下来的。他当时灵力已是强弩之末,并不能送他们很远。这些人降落在无厌伽蓝,直到亲眼目睹流月城崩溃,才悲伤离去。
他们说,流月城在空中解体,如同烟花寥落,但是他们都说看到有一点星火与别不同,特别清晰明亮,向着更西的方向坠去。
他们当时都跪下祈求,希望那是大祭司沈夜安然离开的身影。
但是你听了也知道,这没有多少可信之处,不过是他们感念沈夜,而自我开解的说法罢了。
“十分感谢您告诉我。”谢衣道,“我可不可以这里等到天明,让我看一眼这里天亮时的样子。然后我便前往西域。”
“自然可以。”紫微祭司说,“你想要在龙兵屿留多久都可以,之后无论何时也都可以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乡。”
谢衣微微低头,向她行礼,“多谢。”
“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能找到大祭司沈夜,你可以告诉他,烈山部如今民熙物阜,这里有很多老人,都一直十分感念他的恩德。”
“好的。”谢衣说,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谢衣离开了龙兵屿,要从南海之滨前往无厌伽蓝,那几乎已经纵贯了整个神州大陆。
而比无厌伽蓝更西面的地方,尽是漫漫无边的沙海,沙海的那一头究竟有什么,几乎从未有人涉足,更是从未有人听闻。
他没有再动用传送之术,寻找沈夜的路途是如此曲折迂回,他想,也许那终点在哪里已经不再重要。只是有一个不改的心念在前头领着,让他不断地往前走。
他用自己的双脚,披星戴月,几乎一步步丈量这片大地。
走得累了,便坐在道边饮水休憩,有时候看看地上从石缝里开出的野花,有时候又望着天上云卷云舒……
是啊,这个世间是多么好,值得用尽一生,缓缓看尽。
他经过广州,邱氏的丹桂花糕换了人,也换了店址,但是百年的招牌仍在,他尝了一块,味道仍与当年一模一样。
再往西的地方,路过了朗德寨。那一天正遇上花山节,盛装的青年男女唱起代代传唱的求爱游方,“月亮跟不了,月亮别跟了,月亮跟不了,月亮别跟了。”
他坐在寨子边,听着那久远的歌谣,吃着清甜的丹桂花糕,这些都是他以前喜欢的。他想,朝来暮去,珠流璧转……
然而,很多事情,可能真的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有个好客的苗女,看他迥异的打扮而与他说话,“客人,你是从哪里来的?是中原人么?”
“我不是中原人,我来自更远的地方。”他还记得用苗语如何说,但是,他无法准确给她答案。因为他的来处已经不复存在了。
见他居然会说他们的话,苗女也欣喜地用苗语问他,“孟哦,孟每哈登?(那你要去哪里?)”
他只是笑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去哪里。
“长梦。”他说,这在苗语中的意思是,回家。
他回到自己的静水湖,在自己走后,这里显然有人清扫过,连一些自己住时便已破败的竹架都被好好替换过,他猜想这可能是乐无异所做的吧。
他找到了当年自己的材料和工具,重新驱动起那些偃甲人作为帮手。他终于可以把肩上的偃甲替换修理。
时间太久了,他肩头的肌肉和神经,也有部分坏死,不得不切除掉。他现在就像瞳一样,血肉的躯干上,连着一截木质的肢体。所幸行动无碍,披上长袍之后,倒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然后,他毫无留恋地再次离开了自己的故居。
他想这一次,大概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越过了秦岭,又越过长城。人说春风不度玉门关,果然便是风景迥异,鲜少见到流水湖泊或者花草树木,举目只见一片茫茫戈壁。
然而,再西走,情形却又好起来,一座座城池如同散落在金砂上的珍珠,同样富饶美丽。
一队队运水的木牛流马,如同这些城池的血脉,日夜不息地循环往复。
人们告诉他,那是始于两百多年前大偃师乐无异,跟随狼王的马队,周游于西域各国,一路为西域百姓制造取水运水的偃甲,同时又传授偃术给当地民众,从而渐渐推广开来。
现在,西域各小国都有人通晓偃术,而偃术技艺最高的,大约该是前面大约十里之外的那座偃城,也是商道的必经之地。
“偃城……”
是啊,那是西域最为富饶的城池,有丰沛的水源和众多人口,据说那里遍地黄金,只要挖深一点,宝石和翡翠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绝地冒出来。
说得夸张了,但偃城确实是沙漠中的天堂。
他点头微笑,那真是很好。
“等等!停下来!”少年在车辇上偶然一瞥,便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管不顾地跳下来,追上去,“是你么?”
他闻声回过头来,正对上少年惊喜不已的笑脸,“真的是你!你……你还记得我么?我是……”
“穆合塔尔。”他向他微笑致意。
“嘿嘿,”少年开心地挠挠后脑,随后急着追问,“你来了偃城,怎么不来找我?”
“能遇到少主,倒也真是十分凑巧。”他说,“但是,在下只是途径补给,很快就要继续西行。”
“这怎么行!之前是在中原,但现在,这是我的地盘,你怎么也得跟我进宫,好好接风洗尘。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赶路啊,你要的补给,我叫人帮你准备。”
“少主好意,心领了。”他婉拒道,“只是,在下不能停留那么多时间。”
“你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么?”穆合塔尔像只垂头丧气的小狗,“我还以为你从南海回来,就没事了呢……”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当时他自己也是这样以为啊。以为到了龙兵屿,就不用再继续流浪。
“那,你这次要去哪里?”穆合塔尔隐隐切切地问道,在西域这里,自己肯定比他要熟悉,“也许我知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他摇摇头,目光十分感激,然而开口仍是婉拒,“这是在下私事,不便牵扯少主。”
“这件事……是不是很危险?危险到让你不愿连累旁人?”
“倒也……并不危险。”他出神地说,“只不过,是在下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要走到多远。”
可能,他就会向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到世界的边界,或者生命的尽头为止吧。
“你要向西去那么远的地方?”穆合塔尔焦急地说:“我们这里虽然和平富庶,但是如果继续往西,突厥、吐蕃附近战乱不断,如果继续往西,超过月氏,就只是一片死亡荒漠,就再也没人去过了!就算有人冒险涉足,也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在下明白。”
他只是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穆合塔尔问他,那样子几乎痛心疾首地眼看着他去送死。
为什么……他想,因为,那个人也许在等他,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
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很想念他……
所以,他不能停下。
他要走了。
偃城少主依然十分坚决地给他备了一队偃甲骆驼跟着,驮满了淡水和干粮。而离别在即,穆合塔尔恋恋不舍地说:“你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们有缘再见,你会告诉我……”
那个人骑在骆驼上,回头向他说道:“我的名字,叫做谢衣。”
“谢衣……你是谢衣……”
他真的是谢衣……穆合塔尔想,自己早就知道!
自己很早就意识到他真的是谢衣,神女墓中的偃术之极……
“等一等!你最后等我一下!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少年转身飞快地跑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抱着一样东西。
“这个……给你……”他高高举起双手,将一个盒子交给他,“这是偃城最重要的宝物,也是……我自己最重要的宝物。现在……不对,不是送给你,应该说是……还给你。”
谢衣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这是……
他认出了,那是自己所做的偃甲——
“通天之器。”他敛目一笑,手心触到它的上方,然后它便微微发出光亮。只有谢衣才能为谢衣的偃甲补充灵力,然后被它的光芒照耀到的偃甲骆驼身边,映出了忙忙碌碌的穆合塔尔。
虽然只是普通的偃甲骆驼,但那都是他亲手做的。
穆合塔尔像是被人揭穿了什么,一下子手脚无措,“这个……”
他的心意,他明白的。
“谢谢你。”与我一起旅行,他从骆驼上向他伸手相握。
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相见了。
◇ ◇ ◇
穆合塔尔说的没错,越往西走,情况就越是乱离凄凉。
谢衣所带的补给足够他一个人用上好几个月,然而路过一些困哪的地方,他便会留下一部分,甚至为特别艰苦的群落留下偃甲。
于是,过不多久他便也回到的当初的样子。
这样也好,轻衣简从,目标很小,如此才能在战火之间安然无恙地穿过。
之后便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死亡沙漠。
再往前便没有人烟,也没有水,他进行了最后一次补给,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谢衣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十天前就耗尽了食水……之前又在途中遭遇了一些意外,他的长袍在肩头磨破了一个口子,隐约露出了里面的偃甲,而更为麻烦的是有风沙卡进关节里去。在他行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声响。
脚下的沙粒被太阳晒得滚烫,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炼狱之中。
他干涸的口舌,无声喃喃自语。
“……我已穿越了整个神州,看尽了人间盛景……如今,是否可以回到你身边了呢?”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语那般,他望见一片绯红,远远地浮在地平线的位置。
一天一水的桃源,在这沙漠的正中。
这怎么可能呢……他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幻觉,然而,也并不想分辨,就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他知道自己是永远,永远,也走不到的。
他的脚下踏到青草——
在他继续行走的时候沙沙作响,散发出被碾压的草汁清香。而密密匝匝的桃花树,几乎望不见前路。
水声淙淙,一道长长的瀑布从上方奔流而下,下面是一泓千尺之深的潭水。
他将手探进水中,那清凉的触感,绝非幻觉,他再舀起来饮用,满口清冽甘甜,自舌尖一直沁入心脾。
如同突然走进了一场桃花幻梦之中,一切发生得毫无逻辑。
在沙漠的深处,即使有绿洲……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迟疑地继续向前探索,这片地域居然非常广博,除了满目桃林之外,还有良田和屋舍。而在地势最高的地方,矗立一座仿佛是神殿一般的建筑。
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手上拿着刀兵,像是在严密地守卫。那里,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用灵力隐匿行迹,然而,此时他却不知为何不想费时间与旁人解释,只是急于进去探个究竟。
人们聚集在神殿的大厅之内,他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而潜入旁边的甬道继续向前。在最深处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堆乱石。
墙头镌刻着图画和历史:这里的人造起神殿,保护这些石头,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东西是神明遗落下的宝物。
此处本是死亡之海,被战乱赶入绝境的人们,只能化为干尸和白骨。
然而,在两百多年之前,从天上坠下不少灵石,落地就忽然将沙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
在那堆乱石中,他隐约认出了那只辟邪兽碎裂的巨大头颅,她的鹿角也折成数段散落周边。连她,也在这里静静地等待了两百多年了……
这里似乎是禁地,他以为没有人在,而显出身形。
这是流月城的碎片最终坠落的地方,他穿越千山万水,最后寻找到的终点。
沈夜就在这里……他强大的灵力和矩木中残余的神血,化作了这里的土壤和甘泉。
他把最后的一切都还给了这片曾经受他戕害的土地,构起沙海中的桃源仙境。人们愿意到来,便可以在此繁衍生息。
谢衣轻轻跪在那只辟邪的旁边,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触在风化的鹿角上。
他已无处可寻,他也无处不在。
谢衣心想,他和沈夜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为接近了……
◇ ◇ ◇
“你是什么人!”
终于是被人发现了,杂乱的脚步和刀兵的碰撞声在身后响起,“擅闯禁地!妄动神物!这是死罪!”
他不想辩解,甚至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地方,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再离开。
武器在空中挥舞出声响,他静静地等着,然而——
“都住手!”一个声音忽然说。
那些脚步声纷纷退散,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大祭司大人!”
他听到了,浑身微微发抖。
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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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一次见到谢衣的情景,沈夜一生都无法忘怀。
那年他十四岁,在父亲病故的同一天继任为新任的大祭司。繁杂的仪式结束,他穿过长长的甬道,前往禁地之中进行彻夜的冥想。
在那里,他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谢衣。
他静静地跪在灵石之间,神殿的顶上用无色琉璃砌出一尺见方的窗棱,唯有一道月光透过那方小口,却偏偏只照在他的身上……
侍卫大声叫嚷着,向他围过去,刀斧高举过顶。而那个人像是在沉沦在某一场幻梦中未曾醒来,对于周遭的事情根本没有觉察。
“都住手!”
沈夜听到自己愤怒的声音,他的心里也在咆哮,住手!谁也别想伤害他!
谁也别想!
他看到那个人听到自己的声音而回过身来,他的样子让他确信,他们……一定,从以前就认识。
后来,谢衣就留了下来。沈夜曾很多次地问过他,关于他们以前的事情。
谢衣总是不厌其烦地从“以前,我是你的弟子……”开始跟他慢慢讲,那些他教他读过的书,与他一起研究过的偃甲,他们曾经一起喝酒谈笑,还有瞳、华月、沧溟,以及一些故人……
那都是一些他们之间很琐碎的事情,但是被谢衣讲起来就十分生动,而且每次讲的事情都不一样,就好像他自己也沉浸在回忆这些往事的乐趣之中。
“那时候……我们很开心是么?”
“是啊,我现在想起来……也很开心,”谢衣向他笑着说,眼睛像饮了酒一般微微发亮,“因为我找到你了……”
谢衣坐在自己府邸的沿廊,这个地方最为漂亮,靠在扶栏上就能尽赏一世桃花。但是只要沈夜在,他的目光就全落在他身上。他问:“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沈夜想,谢衣这么大的人,居然跟小曦一样爱撒娇,挺了挺胸膛“抱抱就抱抱。”
谢衣坐在那里,搂着少年的腰,将脸颊埋在他胸前。沈夜也像哄着小曦一样,轻轻抚摸他的背脊。
谢衣那个时候,觉得无比的幸福和满足。
可是沈夜总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一定不止于此,“那么,后来呢?”
之后的某一天,他终于是把这个疑惑问出口了。
谢衣略微怔了怔,“后来……我离开了流月城,离开了你……”
他居然走了?沈夜听他这么说,竟隐约觉得气恼起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有一些……苦衷……我们很多想法……不一样。”
沈夜看他局促不安的样子,这没来由的气也就消了大半,最后,扭过头没好气地说:“以前就算了。但是,这一次,你可不准再离开我了。”
这话说得蛮横不讲理,谢衣竟肯乖乖点点头,“嗯,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
不管沈夜想要听多少次,谢衣都可以毫无芥蒂地向他起誓,永远都不会离开,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可是,他就算说再多遍,也仍是心神不宁……
沈夜不高兴地想着,谢衣总是用一种哄骗小孩的态度对他,说什么都好,一直这样就可以了,什么很幸福,也很满足,其实什么也当不得真。
他这么想的时候,正在谢衣的房间里跟他一起看书。谢衣说,此生有一报,来世有一答。所以,从前沈夜是他师父,这一次,轮到他来教沈夜念书。
沈夜天资不错,但也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那种聪明绝顶。不过跟着谢衣学习的时候,他一直很努力,也很能静得下心,年纪虽轻,却是一副能做大事的样子。
沈夜不得不这样,因为谢衣这个人,虽然学贯古今,可是根本没有一点做师父的责任心。他对沈夜全无要求,只有沈夜自己愿意学,他才愿意教,细致到恨不能倾囊相授,但是沈夜但凡一放松,他就能一整天漫山遍野地玩过去。
不过沈夜想,谢衣以前一定是很聪明的。
谢衣虽然想要显得谦虚一些,又难免透出骄傲,“那时候……整个流月城的孩子都翘首以盼,而你,只挑了我。”
我是你唯一的弟子。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开始研习偃术。而世间偃师皆奉谢衣为圭臬,竟然已经没有人知道,谢衣的师父是谁了。
谢衣从书卷中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提醒他说:“时间晚了,晚上天凉……”
“太晚了,我不回去了!”沈夜不讲道理地说,“我今天就住下了。”
“……那好吧。”谢衣并也没有拒绝,反而很快给他准备了寝具,让他睡在自己身边。
半夜里,沈夜根本睡不着,一直借着月光偷看他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午间偶然看到谢衣靠在一棵桃花树下,他睡着了,手中的书卷滑到膝上,头发和衣袍上都落满了花瓣。
那时候,自己也是忍不住悄悄靠近,单膝跪在他的身边,俯身久久地凝视他静谧的睡颜。
沈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紧张得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大概是因为,谢衣真的非常非常好看……
漂亮得……好想要得到他……
他头脑中忽然冒出这样的话,心里似乎又更紧张了几分,但至于究竟想要如何得到,却也懵懂未明……只知道,是想要靠近他的。
沈夜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又一点点拉开谢衣的被子,偷偷地钻了进去。
谢衣在半梦半醒之间,下意识地把他轻轻搂住,然后,呼吸重新清浅起来。
沈夜以为他又睡熟了的时候,却听见他朦胧地说了句,“……你好暖呀……阿夜……”
沈夜后来还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谢衣睡在桃花树下面,自己在极近的地方端详他的面容,他的样子却十分痛苦,平日里那恬淡的表情完全破碎了,像是有什么残忍的凶器,一下一下地伤害他。
他无助地挣扎着,口中发出悲鸣的同时,断断续续地恳求他,“……救我……”
如何救他……沈夜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双手钳制住他的挣扎。
后来连他的哀求也支离破碎,只剩下喘息和呜咽。
◇ ◇ ◇
第二天,谢衣醒来的时候,沈夜竟然已经起身梳洗,他的脸色很臭。
他满头都是桀骜不驯的翘毛,就算用水也捋不平,他显得很烦躁,谢衣过去摸摸他的头发,说,“别介意,以后会好很多的。”
这一次,不知怎么把沈夜得罪了,“你干什么这样摸我的头!”
谢衣怔怔地收了手,说,“……抱歉,我以后不会了。”
他好像是被伤了心,沈夜也觉得心里一股酸涩的感觉,但是,又很气恼。反正谢衣就是不能这么摸他的头!
他又不是……他的长辈……
沈夜从引水的竹管石台回来,看到谢衣正坐在门廊下梳头。
他活了三百五十多岁,头发很长很长,回头看到沈夜站在他身后,便向他微笑,“你好啦,饿么?要不,就快点回去吧……我这里的东西,你都不喜欢吃……”
“……也不是很饿。”沈夜刚才对他发脾气,感觉有些歉疚。他走在他身后,“我帮你梳。”
谢衣也不跟他客气,将牛角梳交给他,一副全身心托付于他的样子,“好,那就交给你了。”
沈夜细细地为他一段一段梳理,像他平日那样编成辫子,“头发真长……”
“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一直没想起来剪短。”谢衣想了一想,说,“确实是有点麻烦,要不还是剪了好。”
“别剪了,”沈夜说,他看到谢衣疑惑地回过头来,“……挺好看的。”
谢衣又是逆来顺受地说,“好,那就留着。”
沈夜觉得,谢衣对什么人都很礼貌,但是,却又都很疏远;对自己几乎完全的顺从,沈夜无论说什么,他都同意,都说好……
就像他的头发一样,长也好,短也好,沈夜觉得再好看,他自己也根本不上心。
那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后来这种事情一再发生,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默契和亲密,都渐渐坏掉。沈夜也不再来找他看书,其实那些东西,他从来就可以自己学的。
谢衣试过小心地去弥合,在沈夜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做了一只偃甲鸟送给他,黑色的羽翼,头顶冲天的羽冠,一副不可一世的炸毛样子。
他开玩笑地说,像不像你?
可是沈夜一点也不喜欢,他说,你不要再拿这种哄小孩的东西给我了。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谢衣回去之后,才无声叹了口气。
他很喜欢跟沈夜在一起,那是当然的……但是他看得出来,沈夜渐渐长大,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就渐渐变得不开心。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已经什么都依着他了,沈夜还是不开心……
谢衣想,也许……时间已经太久了……
连自己都已经是三百五十多岁的人了,而只有十六岁的沈夜在想什么,又喜欢什么,他根本猜不到。他想,沈夜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闷呢?
大概,人总是需要跟自己同龄的朋友在一起,才会有话说,才会快活。
其实,人为什么要转世呢……谢衣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并不是为了延续曾经的执着,或者重复原来的错误……生命无可复制,永不重来。也许,所谓的轮回,反而是为了,做出与上一次不同的决定,尝试另一种可能性……
体验新的生活,遇见新的朋友,甚至于……爱上其他的人。
沈夜有一段时间不去找他,他也不去主动找沈夜。甚至到后来,沈夜再想要找他的时候,居然一时找不到他了。
别人找不到他,沈夜却能猜到。
他无声地潜入神殿禁地,躲在暗处,谢衣果然在那里,孤零零地坐在那堆灵石上。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是一个不知名的偃甲,那个盒子放出光来,照到那颗辟邪兽的头上,便映出人影。
沈夜看到一个黑色法袍的男子,在漫天的星光之下,回头说话,“本座再问你一次,这一次,你可愿意与本座一起,走到最后?”
那人面容英俊冷峻,眉梢形如燕尾,就算有一点差异,仍能轻易认出。
那是……我?
而谢衣像是被他的言语诱惑了似的,轻轻伸手,指尖划过那个男子没有实体的身体,只如苍猿捉月。
但是他依然十分虔诚地轻轻地念诵。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通天之器并不能重现物品的所有记忆,他从所有散碎的石头里也只找到了这么小小的一段。
所以,沈夜看到谢衣重新把它拨动回来,那个黑衣男子便又一次回头问他,“本座再问你一次,这一次,你可愿意与本座一起,走到最后?”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本座再问你一次,这一次,你可愿意与本座一起,走到最后?”
“本座再问你一次……”
谢衣就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看。
◇ ◇ ◇
静萍姑姑告诉沈曦,“他们说,谢衣大人是一位仙人,在沈夜大人继任大祭司的当天,和灵石一样从天而降。他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能,这几年间,数次从沙漠的深处引领危难之中的群落一起迁徙到桃源仙境,和我们一起生活,用神力制造出强大的偃甲,抵御觊觎此处水土的马贼和军队。所以,谢衣大人这么厉害,这次出行虽然迟了几天回来,也一定不会有事。”
沈曦睁大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如蝴蝶一般扇动,“真的?谢衣哥哥是神仙么?”
静萍说,“曦小姐,我们常人的寿命也就几十年,可是,听说谢衣大人已经活了三百多岁了,如果不是神仙的话,那岂不是妖怪……”
沈夜路过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站在门边,不悦地出声道:“这种无稽之谈,就别乱说了。”
静萍连忙屈膝行礼,而沈曦却直接向他跑过去,“哥哥,哥哥!”
沈夜便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和他的小妹相差十岁。因为在沈曦很小的时候,他们的父母便相继离世,他这个唯一的兄长对她一直疼爱有加。
“哥哥,”沈曦担心地问道,前几天他们收到了一队商队的传音偃甲求援,他们困在沙暴中失去了方向,谢衣不放心便亲自去带人出去寻找,之后便一直没有消息,“谢衣哥哥回来了么?”
“他的雎鸠已经回来了。”沈夜说,“他说距离桃源已经很近了,大约傍晚就可以到。”
很多人都很担心谢衣,不过沈夜想,谢衣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开我。
“所以,小曦今天要乖,跟静萍姑姑玩儿,哥哥马上就出去接他。”
其实最担心的人,只怕就是沈夜自己了。
沈夜已经一年一年地长大,桃源不是真的仙境,里面所有的人也都被蹉跎着,唯有谢衣的样子,却分毫未改,仿佛是时光也不忍摧折。
也难怪别人会认为他是神仙或妖怪。
沈夜非常讨厌别人这么去想他,虽然他根本不在乎谢衣究竟是仙还是妖,但是旁人这么说起,就像自己和他将会永远有着一层隔阂。
谢衣跟他是一样的人,寿命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夜想,他只是……在等着自己追上他……
◇ ◇ ◇
谢衣乘着偃甲骆驼,在风沙中缓缓而行,他的身后跟着迷失的商旅。忽然隐约有一人一骑迎面而来,那人一身黑色长袍,身影被打磨得模糊不清。
谢衣抬眼望去,那一个恍惚……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沈夜行到他的面前,想问他是否安好,却看到谢衣有些发愣地盯着他,就好像是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以前,谢衣就总是看着他,那样堂而皇之,理所应当地……好像是为了弥补回分离的时光,怎么都不够的样子。
“谢衣。”沈夜叫他一声。
他却神色微变,错开了视线。
他们回到桃源,外界的沙暴从来也不会影响到此间的风和日丽。
其他的人围上来,谢衣吩咐他们去照应救回的商队。有个侍卫搬来垫脚木阶,一边伸手要搀他从骆驼上下来,而沈夜却在此时抓住他坐骑的引绳,连人带骆驼一起牵到了转角人少的地方。
“你……”
沈夜若无其事地向他展开双臂,好像他们从来就是这样,“来,下来吧。”
谢衣尚未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却被沈夜的双手搂住腰身,毫不费力地从骆驼上抱下来。他的双脚落地,站稳了,沈夜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地向前逼了两步,将他逼退到一旁的木甲边上。
这样,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了。
气氛有些不太对劲,谢衣觉得他们近到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他正对着沈夜静静凝视他的眼睛,从视角的微妙的俯仰之间,他茫茫然地说出一句,“……不过一段时日不见,你……是不是长高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怒了沈夜,他的眉心微蹙,“少用对待小孩子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知道了。”谢衣说。
沈夜长吁,感到无可奈何,语气转柔,“你受伤了?”
谢衣略微惊诧,他竟然发现了,不过仍是说道:“只是偃甲坏了,小事而已。”
“我看看。”
“不用了……”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沈夜直接开始动手,谢衣便也只好顺从地任他解开长袍,从他肩头褪了下来。
偃甲果然是坏了,与血肉相接的地方也流了血,“疼么?”
“没有。”
其实沈夜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肩头的偃甲了,在他年少的时候,就经常帮单手不便的谢衣修理,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想问他疼不疼,看上去真的非常令人心疼。
他帮谢衣穿回衣服,在他颊侧附耳道,“到你那儿去,我来帮你。”
谢衣不计较他的喜怒无常,也从不拒绝他的好意,便也点头,“嗯,那我等你过来。”
他等到傍晚的时候,沈夜终于把那些商旅的事情处理完毕,依约前来帮他修理偃甲。他给谢衣服了阿芙罗,那是一种麻药,可以让他睡过去,杜绝他更换偃甲时的疼痛。
若非全心信赖沈夜,他必然是不敢如此。
这项工作耗时费力,等到完成的时候,已是月正当空。
然而,谢衣仍然陷在麻醉中,他的四肢柔软无力,微阖的眼睫之间,露出一点失焦的瞳仁,却似乎仍是在凝望着沈夜的样子。
沈夜想……其实,我也一直都……只看着你啊。
他俯下身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的。
“唔……”谢衣麻痹的肌肤仍然迟钝地感觉到了沈夜的袭扰。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但是身体软得做不出任何反应。
就像是一个玩偶一般,被主人打开身体,沈夜的手和舌肆意地侵入他私密的位置。
他被逼迫地想要叫出声来,想要扭动身体,却什么都做不到,唯有指尖在微微蜷曲。
沈夜想也许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还没有做到真正不可挽回的地步,也很轻柔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算谢衣记得,也都可以推说成梦境和幻觉。
反正……谢衣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天,谢衣在桃花树下小睡,因为受到轻微的惊扰而缓缓苏醒过来,他迷蒙地眨眨眼……那日春光和煦,清风习习,他的身边没有旁人,便以为只是一片偶然飘落到他唇上的花瓣。
沈夜想到他风淡风轻的样子,却突然眸色一黯,灼热的欲望,强硬地挺进那个身体。
沈夜听到谢衣模糊地呻吟,他感觉到了……
微薄的背德感彻底地绷断,他开始律动起来,越来越深地侵占进去,像是一只初尝血腥的兽,全无章法地索求起来。
他近乎残忍地想着,我就是要你知道!
◇ ◇ ◇
之后的一天,是沈夜十八岁的成人礼。
既然成年了,便意味着可以娶妻,也可以挑选情人。成为年轻英俊的大祭司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情。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沈夜的第一次,就在昨晚给了谢衣。
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这次盛大的庆典。谢衣自然也是在的,他的反应一如往常,沈夜根本看不出来他心中对昨天的事情作何感想。
此时,有很多人与他攀谈,愿意为他献上绝色的美女,讨他欢心,然而即便他不是大祭司,倾慕于他的女性已然不少,环肥燕瘦,在席间亦是秋波暗送。
有个艳冶的女子迈着猫一样的步子,走过来,一边笑着,一边几乎贴到他的身上。
沈夜故意对她说了几句话,再回头,谢衣就不见了。
沈夜自然知道他在哪里。
他这一次没有隐藏,光明正大地走进禁地中,谢衣果然躲于其间,手里抱着他的通天之器。
“今天不是我的成人礼么?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沈夜盛气凌人地问他,“在躲着我么?”
谢衣抬头看他,“……我只是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既然是你的成人礼,你又怎能缺席?走吧。我再等一会儿,也就走了。”
“我回去?”沈夜故意问道,“你不介意?我们昨天……”
“……没什么,”谢衣的神情无波无澜,“……我们以前……也有过的。”
沈夜突然就愤怒起来,几步过去,从谢衣手里抢过那个偃甲。
“你这是干什么!”谢衣终于是生气了。
“还以为,我怎么样你都不会生气呢。”沈夜反而笑出来。
谢衣在一个呼吸之间,将情绪抹平,“我没有生气。你究竟想要什么,大祭司大人?”
我想要什么……我在你眼里又到底算什么……
沈夜将通天之器向身后抛去,谢衣向前追了两步。而沈夜抓住他的肩头,将他强硬地摁倒在石柱之上,低头突然就吻住了他。
“你不是说我是沈夜的转世,你不是喜欢我么?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你却抱着一个幻影,也要赶我走?”
谢衣的眼睛惊诧地睁大,开始挣扎起来,然而沈夜并不放松,反而变本加厉地分开他的膝盖,用腰胯顶住他,另一只手捉住他抗拒的手腕,牢牢地钉住。
谢衣开始发抖,“……别这样……”
“不是说,以前就有过?”沈夜更深地堵住他的双唇,而此时的舌尖侵入进来,夺去他全部的气息。他的身体有点发软,因为缺氧,和别的……一些原因……
沈夜的手竟然不安分地拨开他的下摆,移到他的臀部,从后面探进他的腿间,隔着长裤向上揉捏。
“……不要……唔……”谢衣抗议的言辞未及出口便被沈夜舔尽,而身体被他的手指熟练地挑逗着,已然起了反应。
“以前做的时候,你怎么叫我的?”他说舔他的耳际,“初七?”
“……主人。”谢衣浑身一僵,虚弱的反抗很快溃散了。
这一声称谓显然是刺激了沈夜的官能,叫主人?
很好,你的全部,都是属于我的,我是你的主人……
他们身处暗角,不算显眼,也算不上隐蔽,沈夜的袖袍宽大,遮去大半。然而,若是有人在禁地之中,目光便可轻易越过他的肩头,看到谢衣紧蹙的眉心,似是忍受痛苦一般的表情……
若是再向下一点,他的襟口已是散开的,精致的锁骨上有一点暗红色的情咬……再向下,便看不见了……
沈夜此时激动起来,对,就是这样,只有这样,得到他,占有他,驯服他,才能让自己的不安得到满足。
他明明那么喜欢谢衣的,却想要看他那样痛苦的样子……
沈夜的黑沉沉的长袍摩挲起伏,隐约可看出他的动作,他的手臂在谢衣的腿间游移屈伸,他的腰背正在更大地分开谢衣的双腿,那勃发的凶器顶住那个位置……
身体被禁锢到无法挣扎,正握住他的欲望套弄的手指,此时用指甲拨开了顶端的孔道,残忍向里面刺进去,他失声痛叫出来:“……主人!”
沈夜的腰肌骤然收紧,毫无预兆地用力顶了进去。
“嗯……”谢衣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背,手指穿过沈夜披散的头发,手背上青筋暴起,死命抠住他衣服上的纹饰,“主人!”
沈夜的黑袍七片后摆,如孔雀的尾羽均匀铺开,一条白净的赤裸的小腿,缠到他的腰上,与那些布片纠结到一起,不住地抽搐着……
沈夜也被他这动情的回应刺激到,双手托住他的臀部,忽然将他整个抱起来,谢衣用于支撑的足尖,脚趾蜷曲,几乎离地。
沈夜以贯穿的姿势将他压在墙上,身体的重量也都集于结合的地方,勃发的欲望一下下狠命地钉入他的体内。
谢衣的呻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顾虑周边环境想要咬住手背忍耐,而沈夜却不允许,抬头吻住了他。谢衣在激情失准时咬痛了他的舌头,他也毫不介意。那点疼痛的报复,百倍地施加在他体内最为敏感的地方,奋力地向上冲刺。
谢衣的尖叫声被严严实实地封住,眼角被逼出泪水,全身都宛如垂死似地挣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
“初七……”沈夜满足地唤了他一声,看到他惊得一颤,后穴突然缠得更紧了。
终于,一切都慢慢地坠落。
他还没能得以喘息,沈夜已经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刚才发泄过的欲望在随之沉重地一搅,在他体内顿时又硬起来,又开始从他的身后凶猛地撞击。
“啊……啊啊……”谢衣的身体瘫软如泥,他已经很久都没做了,一下子受不了那么激烈,而沈夜初尝情事,血气方刚必然没有那么容易满足。他的四肢趴在那支鹿角上,不断承受沈夜的激情。
一次次射出的体液,顺着浑圆的柱状,滴落到地上。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曾经说过,要在这里,做到灰飞烟灭……
谢衣在高潮之中耗尽了力气,在沈夜放下他之后,只能倚墙壁勉强坐起。
“你别动。”
而沈夜极有耐心地,将他只是堪堪悬挂在臂弯上的衣衫,一层一层地整理好。
沈夜为他扣好衣带,抬头撞上了谢衣迷恋着他的目光。
与他第一次见到谢衣的样子,分毫未改。
◇ ◇ ◇
沈夜曾经问过谢衣,烈山部人究竟能活多长时间。
谢衣说他也不知道,因为实在是太长太久了,到后来就忘了自己的年龄。只知道,如果寿限将至的最后十数年内,就会变老。
谢衣一直都没有老。
但是,沈夜却反而追上了他,渐渐比他更老了。
谢衣已经活了四百多岁了,沈夜不害怕死亡,但是他很怕又让谢衣过了这么多年,又重新孤单一个人。
几日气温升降,沈夜染上风寒,咳嗽不止。
每当生病的时候,沈夜就更为担心谢衣。
他一直那么美好,不应该再为世间的事情伤心。
沈夜的病情又继续恶化,卧床发热了几日,到后来神智也不甚清晰。
谢衣每天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已经不是能不眠不休的傀儡,不由显出几分憔悴。
等到沈夜清醒过来,这一阵子的病过去了,他便取笑谢衣说,你怎么弄得这么难看?头发几天没梳了?
谢衣看他精神好,便也笑笑说,那你帮我梳吧。
他的头发越来越长,如果不折拢几圈,就要拖到地上。
沈夜在为他梳发的手势很轻,好像梳掉了一根都舍不得。然而,他的手忽然一顿,他看到如墨的青丝中,混着一丝白发。
“谢衣……”谢衣感到沈夜忽然从身后紧紧拥住了他。
他回头:“嗯?阿夜,怎么了?”
“没有什么。”沈夜说。
他暗自想,自己一定要用尽全力地活着,等着他。
他等着谢衣从后面追上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下一次,就不用找得这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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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本番外】岁月争
——稚子牵衣问归迟,鬓边岁月共谁争
人,怎可能甘心承认?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不是什么地方比你强,而是样样都比你强——比你聪明,比你漂亮,比你高贵,比你人品好,比你受爱戴,就连运气都比你好……
所以,有什么好的东西,他不屑与你争,你才能抢到;
但凡他若是想要了,纵然你争得头破血流,也被他轻轻巧巧便收入怀中,又毫不惋惜地弃若敝屣,但你,还是得不到。
若有这样一个人曾在你身边。
即使他后来不在了,即使再后来他死了……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漂亮,挥之不去,温暖得像一团朦胧的烛火,漂漂亮亮地笼罩在那里。
于烈火中,于铁河上,在永无终结的暗夜里……
——
那个孩子穿着崭新的绿袍白裳,站在门前,仰头张望。
这座宫宇不是流月城中最高的,也不是最华美的,但是他知道这里的墙垣筑得最厚,所用的建材皆是最好的石料,比主神殿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年拨给这里的五色石也最为充裕。所以这个地方,便是整座流月城中最为安全和温暖的所在。
他之后的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这儿将是他的栖身之所,再也不能回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天上微微飘着细雪,被他吸进鼻腔里,刺得流下鼻涕来。他抬起衣袖胡乱地擦了擦,可是鼻尖却忽然一酸,接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我的儿子,以后是要去太学府的。”
他努力一笑,虽然那笑容必然十分不好看。他想,娘亲,你儿子风琊进太学府了!
烈山部虽然注重启蒙,所有孩童无论贫富都要进学,经过层层筛选,资质出众的学童会被选进太学府继续研习法术和典籍,成年之后,根据个人条件,委以祭司之职。
虽然甄选制度并无不公,然而像风琊这样出身平民的孩子,要考入流月城至高的太学府仍是难如登天。
就像,去往流月城的最上层那么难。
他以前总是仰望着最高处的禁城,那里有神农主神殿,有所有高级祭司的神殿,有太学府……如此机关要地,若非特殊事情或者祭典时日,平民不得擅入。攸关流月城存亡的矩木,便扎根在那里。
矩木盘根错节,穿透了禁城城基的反面,继续向下延伸,支撑其下的城基。
风琊总是愤愤不平地想着,祭司和贵族居住在流月城最高的层面,照耀最多的阳光,而平民居于下方地层,这里光照更为稀薄,也更为寒冷。
风琊天资聪敏,四岁便入书院跟读。与他同堂的孩子也不是很多,时不时就又会少去那么一个两个,他们病了,然后就死了。
所以,他自入学到九岁离开,相熟的同学一个都没有,没有必要认识他们,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死了。
所以,哪有时间和体力像贵族的孩子那样心无旁骛地研习功课,入太学府更是痴人说梦。毕竟,与贵族的少爷小姐不同,像他们这样平民的孩子,要能活到长大已是竭尽全力。
风琊很聪明,也很刻苦,他的母亲直到病重身亡,也一直相信她的儿子与众不同,终究会脱离这里,进入禁城,甚至学成任命高级祭司。
她没有看到这一天,但她是对的。
风琊站在太学府的门口,流着眼泪,绝非什么喜极而泣,反而是愤恨的,不知道满腔的愤怒却是向着谁。
他愤怒地想,我会比他们都强的!那些贵族的小鬼们,都去死吧!
这时候,另一个跟他同样穿戴的孩子,从后面疾跑过来,跑过风琊身边,眼角余光瞥见他,却慢下几步,停住了。
然后,这个陌生的孩子走回几步,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哭么?怎么了?”
风琊急忙又拿袖子擦眼睛,然后凶狠地瞪了那个孩子一眼。他知道,自己长了一脸凶相,就算是大人见他耍横的嘴脸,都会心里发毛。
然而对方不怕他,带着那种贵族少爷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傻气,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
风琊被他看得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看个屁啊!”
那孩子无辜地问:“哎?你干吗要说自己是个屁?”
“…………”
风琊恨死他了!
那孩子看他脸红一阵白一阵,却笑起来,他当然是故意的。
他有一双漂亮的灰色眼睛。
他笑的时候,特别,特别的好看。
他说,好啦,快进去吧,外面冷死了。莫非你也是迟到了?才怕得哭?你一定是新来的吧。放心,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遛进去,先生一定不会发现,你跟我走吧!
对了,我叫谢衣。
风琊被他拽进太学府,室内室外如两个世界,他顿时就被五色石焚烧的暖气从头到脚的包裹住,舒适的热度,他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骨头都要融化了。
风琊一辈子都没感到过那么温暖,而那个孩子,见怪不怪的样子,已经带他赶往一条暗道,风琊想,他这种贵族小少爷想必一生下来,就一直是在那么暖的方,他恨他!
他瞪着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学子,他恨他们所有的人!
当然,风琊最恨的还是谢衣。
从这初见的一刻开始,恨了他一生一世。
——
邻座的女孩子小声地问他:“风琊,昨天先生布置的题目,你算出来了么?”
风琊眯着眼睛,嘿嘿一笑,他眼下的肤色本就有点黯沉,所以熬了一夜的黑眼圈倒也不太看得出,“当然算出来了,你当我跟你一样蠢?”
那女孩子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没有当场翻脸,她也知道,风琊确实是天资出众,无论法术、算学、诗书,都是学生中的翘楚。
她被功课逼得没办法,只能继续好声好气地求教:“你能不能让我抄一下?”
风琊轻蔑地笑,“老子懒得给你抄。”
凭什么?他熬了一晚上才算出来,就那么两句话,就想抄过去?不如他聪明,又不如他刻苦,凭什么就想跟他平起平坐?笑话!那道题难度极大,只怕没几个人能算的出来……最好没有人,最好只有他一个人!
他心里想,谢衣要是没算出来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谢衣就来了。
谢衣平时不会那么早来,能不迟到已经很好了。那个女孩子本来以为不能寄望他,此时却像是又找到了新的救星,“谢衣,昨天的题目你一定算出来了吧,能不能借我抄抄?”
谢衣却苦恼地说:“唉……我昨天忘了抄题目回去呀,所以才早些来。要不,你先把题目借我抄一下。”
风琊心里满是幸灾乐祸,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因为谢衣抄完题目,没多久,就把题给做出来了,然后他墨迹未干的竹简在整个学堂里被传了一圈,场面火爆,争相抄袭。
太学府里的就是这么一群只会抄袭的蠢货!风琊恨透了他们,更恨透的谢衣。
他默默地决定,等到先生来了,他要告发谢衣,告发所有抄功课的蠢货!他想自己这样绝对没有做错,错的是那些人!
他听到先生在檐廊里走近的脚步声,便忽地站起来,跑到外面。那些蠢货们抄得热火朝天,没有人注意到他。
风琊跑到先生面前,行了礼,“先生!”
先生却是一愣,“风琊……我正要找你。”
风琊还没来得及告发谢衣和那些学生们,先生却告诉了他一个噩耗,“你的家里传来讯息,你父亲……昨天不幸离世。你,可以告假,节哀顺变……”
风琊没有告假,每一节课程他都不会落下。
他只是麻木地走进课室里,肩膀好像撞到了什么人,有人叫他,他完全没有理会。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趴下来,把脸埋在手肘里。他想,自己再也没有亲人了。
就像他出去时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出身贫寒,性格乖张,就像一小块阴影,无人问津。
他趴在桌上,先生知道他难过,没有责问,其实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进了太学府就不能任意离开禁城,父亲远在下方,是活着还是死了,其实也都是见不了面的,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听着课,一字一句都没有漏掉。
他从早课一直趴到放晚学,听到其他的学生都嘻嘻哈哈地结伴离开学堂。
贵族们的宅邸都在这片上层的禁城之内,所以那些同学都可以回家,都可以每天见到自己的父母……
没有人了,课室里的五色石停止燃烧,温度骤然就降下来。
风琊趴了一天,四肢都麻了,他本来只是怕别人看到他哭,那些人讨厌他,就像他仇视那些人,他不想被人看笑话,结果其实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想,自己很坚强,也没有哭,要是那些贵族小孩一定哭得天昏地暗了,他们真没用。
寒气从他的脚尖开始漫延上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睡一晚上,但是他一点也不想动。
他感觉到法术的波动,脚上忽然就暖了。有人?
他向下一看,桌下被人放了一团橙色的灵火,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意,还有一双小脚穿着雪白的布袜,从桌子的对面伸过来。
他抬头再看,只见是谢衣坐在那里,抱着膝盖,双脚凑近在烤那团火。
风琊没好气地问:“你这是干嘛!”
谢衣说:“我也冷啊。”
风琊哼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里,怎么还不走?!”
谢衣歪着头看他:“那你又为什么不走?”
风琊咬牙切齿地说:“关你屁事!”
谢衣嘿嘿笑道:“是啊,我关心你嘛。”
讨厌的记忆又回来了。有这家伙在,课室是待不下去了,风琊腿脚僵硬,挣扎着起身。谢衣见他终于打算回宿舍了,也把鞋子穿回去,抖抖袖子,熄了那团灵火。
“那我也走了。”谢衣冲他一笑。
“你快走!”风琊绞紧眉心,整张脸都皱起来,“你在这里耽搁那么久,你爹娘不管你么?!”
谢衣一边向外,一边平静地说:“我家里没人了。在前年的时候,爹娘也都过世了。”
风琊一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谢衣站在院中,月光花影落了满衣,也不知是对风琊说,还是自言自语:“人死不过轮回,他们现在大概都再世成了比我还小的婴孩了吧。若还流连忘川,必然也是十分思念我,正如我思念他们。所以更要活得好好的,免教他们担心才是。”
风琊看着他向自己挥袖作别,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走上归途。他叫住他:“谢衣!”
谢衣疑问地回头,风琊嗫嚅片刻,结结巴巴地问道:“……你……爹娘去世的时候……你哭了么?”
谢衣眨眨眼睛,叹口气说:“当然哭啊,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在说完之后,立刻就转身向着远处走去,似乎是完全没有看到什么异状。
而风琊的眼泪几乎立刻就掉了下来。
谢衣也哭了,他不算是输!
他对自己说,也对死去的双亲说道,我没有输!只是,我很……想念你们……
愿神,照亮你的归途!
很少有人知道,像风琊那样的人,居然曾经和谢衣是朋友。尤其是他日后恨意满满,总是把谢衣的名字挂在嘴上嘲讽,过了百年也不能释怀。
大概谢衣这个人就是如此,让人一旦爱上了便是爱极,恨起来也是恨极。
关于这种情况,谢衣自认为是何其无辜,因为他向来与人为善,人缘甚好,太学府里所有的女生和绝大多数男生都可以证明,但毕竟谢衣不是五彩石,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他。
那天风琊从走道经过,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却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他余光瞥见那里站着好几个师兄来者不善地围着一个人。
太学府自是严禁同窗相斗,尤其是法术相争更是禁忌,犯禁者会遭到严厉的处罚,最重的可以直至退学。所以风琊虽然为人偏激,却绝不卷入此类麻烦。
这不关我的事。他虽然这么想着,却偏偏就多看了一眼,发现被围住的那个人是谢衣。
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过节,不过风琊也觉得就凭谢衣这幅样子,确实是挺欠揍的。
无论如何,这事情与他何干呢,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风琊转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这些人的怒吼,他猜想就是谢衣那张臭嘴又不识时务地说了放了群嘲。
然后,便是打斗和碰撞的噪音。
他就是活该!
风琊一咬牙,却突然扭头奔回去,狠狠地撞开了没有防备的那几个人,和谢衣一起与那些人打成一团。若说是打群架,那些仪态端方的贵族子弟还真不是他这种平民小孩的对手,不过,风琊的童年读了太多的书,也算不上个中好手。对方人多又比他们年长,他身上挨了好几下,鼻子流了血,只怕谢衣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退路了,只能闭着眼睛胡乱地打下去!
“维天其右,日靖四方!”
一道繁复法阵陡然从虚空之中展现开来,风琊大惊,谢衣他疯了!他们的对手大约也是同样反应。
“谢衣!你要干嘛!”那些人也知道厉害,拳脚斗殴是一回事,师长也知道年少轻狂,口角不能避免,大不了训斥一顿,可是法术相争就是另一回事了,若被直接退学的话,跟家里也不能交待。
谢衣位居阵眼,是为法阵中心,衣袂无风自动,“没听过么?山岳引镇诀。”
他们当然听过这名字,这是一道凶残的封咒,阵成之后,阵中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百死无出!正因如此,这种咒法是禁咒,只有祭司才可以动用。但是一般人即使想用,灵力所限,也用不出来。
可是,他可是谢衣啊……
那些人吓都纷纷退后,而那法阵却仍在迅速扩张。
“快跑!”终于不知哪个胆小的叫了一声,旁人如梦初醒,本能地转身一窝蜂地向远处逃走。等到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回过味来。
等等……刚才喊的声音,好像正是谢衣本人啊。
谢衣拉着风琊从一条小径上没命地逃跑,一边跑一边数落,“还发什么楞啊!等那帮人反应过来了就跑不掉了。”
风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怎能中途破阵啊!我们这些人都会被反噬的!”
谢衣说:“吓唬吓唬他们的!这么难的法术,我哪会啊!”
“……”和那些人一样相信了谢衣是无所不能的,简直是太蠢了。
已经跑出很远了,他们终于慢慢停下来,弯着腰大口地喘息。谢衣的衣服上满是尘土,样子难得的狼狈,一边喘一边对风琊说,“今天真是谢谢你啦!”
风琊回答他说,哼!
那个时候,他们真的是朋友吧。风琊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的话,说不定他们还真的会一直是朋友吧。
打架的事情过后,那些人告发了谢衣和风琊,私用禁术,伤害同窗,先生分别找了他和谢衣谈话。谢衣将实情说了,他并未动用禁术,那只是没有任何伤害的障眼之法,并且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风琊只是路过,无辜遭到波及。
然而,风琊仍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学府降下处分。谢衣倒是每天仍是没心没肺的愉快样子,他恨恨地想,谢衣当然不担心,他是谢氏子弟,纵然年幼失怙,总还有家族在他背后。
期间,谢衣找了他很多次,他也不想搭理他。
风琊心烦的时候,就会躲去太学府里的偃甲房,那里陈列着一些老旧的构件和教具,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他每月都要来打扫一次,由此从学府赚取一些吃穿用度。
而那一天,却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那里。他身量很高,一身黑袍,也不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木质构件,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喂,你是谁?”风琊叫他,“这里不能随便进来。”
“哦?你是这里的学生么?”那个人轻轻一笑,“没有我不能进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师长因此责罚你。”
那个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言辞,可是身上却有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场,即便是凶狠如风琊当时竟也似无法违抗他一般,“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既是这里的学生,不妨说给我听听,”那人只是随意指了指其中一样平平无奇的偃甲构件,“这个结构可否用于传递热能?”
这里的东西,风琊早就看熟了,精妙之处自是如数家珍。
“你说的不错,很不错。”那个人回过头来,他面容冷峻,容貌很是英俊,在眉梢上挑形如燕尾。
风琊骤然想起一个流言,在这流月城中,有一个人……他的心跳剧烈地跳起来,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突然遇到,“紫……”
那个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认出自己了,举掌示意他不要说出来,却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风……风琊……”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脸顿时涨得通红。
那人一笑,“本座记住了。”
仿佛所有的花都在刹那间绽放。
这是风琊这一生所能见到的最为尊贵的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这个人说记住了他的名字,风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急忙搜肚刮肠想要说更多的精辟之语,务求给这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正在这时……
“风琊!风琊!你在哪里?”
是谢衣的声音在廊外响起,一边喊着一边向这个地方找过来。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要来啊!风琊心中气急,不能让谢衣过来。他有一种感觉,绝对不能让谢衣见到这个人,也不能让这个人见到谢衣!
“你的朋友找你来了,”那人听到谢衣的声音而移开了视线,“那你就去吧。”
“不……不是的,他……”风琊急急忙忙跑向门边,想把谢衣打发走,然而身后却似扬起了一阵轻风,熏染着那个人身上独特的神香,他再回头的时候,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风琊恨透了谢衣。
“风琊,你在这里啊。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啊,处罚决定下来啦,我们都没事,你放心吧。哎?刚才我好像听到你在里面跟谁说话?……等等我啊……”
风琊理都没理他就兀自向前走了。他当然不会告诉谢衣,自己遇见了谁,他忽然就出现,又忽然消失,就仿佛是个梦一样……
等到了放晚课之后,风琊回到宿舍仍在想着这件事。越来越觉得不真实,仿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臆想。
那不妨把梦再做得深一点,十年,不,最少只要七年之后,自己就可以通过太学府试炼,说不定就可以进入神农神殿见习,说不定还能遇到那个人,说不定……那个人还记得他的名字……
风琊这样美美地想着,不知何时真正进入了梦境,梦见自己身穿高阶祭司的法袍,站在神农神殿大殿的中心,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喂,你。”
有人?他猛地回过头去,却看到谢衣穿着大祭司服,站在高处,漠然地俯视着他。
就这么吓醒了。
翌日,太学府里像炸开了锅一般,紫微祭司沈夜昨天暗访与博士一席长谈,今日发布消息,将在学子之中甄选一名出类拔萃者,作为亲传弟子,此后留侍大祭司身边,细心教养。
说是弟子,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只怕就是内定的继承人,再不济也一定能在高阶祭司中占据一席之地,如此前途似锦的位置,怎能不趋之若鹜?
所以,那个并不是做梦!风琊的心又急促地跳动起来。
太学府一共推举了三十名孩童,无论是术法、经略、算学、诗文、天文……都是佼佼者,谢衣和风琊自然都入选其列。
其后,神农神殿送下试卷,在严密的监考中,十个候选同时作答,以火漆密封,匿去名姓,上交大祭司亲自批阅,从中挑选出五人,谢衣和风琊皆幸而中选。
次日,这五个孩子将前往紫微神殿,面见大祭司。再往后,还有武斗甄选。
最后由沈夜亲自决定挑选哪一个,作为亲传弟子。
那天晚上,风琊去找谢衣,拉着他跑到无人的转角。就是在这里,谢衣曾经被人围攻过,而风琊帮过他,他正是要提醒他这件事。
“我有件事……”风琊说得很是生硬,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把这种话说第二次,“……求你。”
谢衣睁大了眼睛,他也清楚风琊性格,万万没料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什么事啊,那么严重?”
“大祭司弟子的甄选,你能不能……不要跟我争?”
“啊?”谢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风琊急促地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说:“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跟我争啊!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谢氏子弟,以后无论如何都能进神农神殿任职的!可是我不一样,我是平民入学,就算我功课再好,也不一定有人赏识的!最后出了太学府可能也不过是发配到底层,去治疗平民的病症!现在……这是我最好的机会!!我一生都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你能不能不要跟我争啊!”
“……好。”谢衣说。
风琊却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满腔的火力,顿时是被釜底抽薪,没了脾气,“你……你说真的?你肯让我?”
“是真的呀。”谢衣本就不是特别在意这次甄选,他一直都有这么些顺其自然的率性,既然风琊看重,特意开口恳求,对他而言,也无大所谓。
他开口宽慰风琊,“不过你也不要这么紧张,据说大祭司不讲究门阀限制,你日后入神农神殿,未必有你说的那么难。就算我不争,也还有别人,这一次的机会也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好。”
不,谢衣这个蠢货。
风琊想,其他的候选他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除了谢衣,没有人可以与他媲美。何况,大祭司不久之前便对他很是赞赏,记得他的名字,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第二天,便是觐见大祭司的日子。
——
四周很静,那是一条黑暗幽长的甬道,一个祭司走在前面领路。
一道大门在他身前打开,里面的光芒从越来越宽的门缝里倾泻出来,仿佛里面的那个人的身上是会发光的一般。
风琊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膝盖有一点点发抖。
那个人端正地坐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现出轻微的笑意,“是你,风琊。”
他真的记得!
风琊心花怒放,却也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举止得体,“见过紫微尊上!”
“你不必拘谨,本座也只是与你们,随便聊聊,认一认脸。你和你的同窗都是个中翘楚,纵然未必有师徒之缘,往后日子还长,难说没有同僚之谊。”
见沈夜并没有什么架子,风琊也觉得他一定是对自己青眼有加。
“那么,风琊,不如来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学法术?”
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风琊卯足精神,“我烈山部擅御灵力,法术不仅是我族之所长,更是天地间最为玄妙的学问,几乎无所不能,自然是要好好学起,所以我在法术之上从未有过懈怠,无论是咒文和阵法,皆在三甲之列。我想,日后法术精进,成为有用之躯,方能为大祭司效命。”
他心想,自己这一席话,既表达了身为神农族裔的骄傲,又提示了自己的法术成绩出众,最后,又表了忠心,可谓面面俱到。临了,忽然又警醒过来,还差一句。
“听闻尊上身负神血之力,法术精纯强横,无与伦比。我心里也一直崇敬得五体投地。”
赶紧,把马屁也补上了。
沈夜淡然道:“这种事情也学不来,不过你天赋极高,将来的成就,本座也将拭目以待。”
风琊急忙说:“我不奢望能成为大祭司的弟子,但若是能得到尊上指点一二也必然是一生受益。”
沈夜低头轻笑,“不奢望成为本座的弟子?本座倒是认为,你比谁都更想要成为本座的弟子。”
风琊脸一红,只怕推诿反而会招来沈夜的不信任,“……果然是无法瞒过尊上法眼。”
“那本座便再问你,在你看来,本座有何理由要选你作为弟子?”
这问题问得尖锐直接,风琊知道成败也许在此一举,他的脑子飞转,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
沈夜没有追问,而是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风琊的眼中露出远超年龄的老练世故。
风琊说:“因为我出身平民……大祭司拥立城主一脉,已经取得大部分贵族世家的认可,然而,反对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但即使尊上再收一个贵族子弟也无法争取。而大祭司屡次声明任人唯贤,破除门第,也正是意在争取下层平民。所以,若是尊上收平民出身的我为徒,正是能够宣示此种决心之举,是为民心所向。”
沈夜淡薄的笑意并未改变,但是看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的眼神和语气,已然不似与一个天真的孩童交谈,“说得很好,很明智。在你这个年纪,便能识时务,十分难得。本座会仔细考虑你的话的。”
这是……赞赏自己的回答么?
风琊退出神殿之后,几乎抑制不住嘴角向两边翘起!成功了!
他在神殿的外面见到谢衣,也正被祭司领着要进入觐见。谢衣看来真的是放弃了竞争,神情慵懒怠惰,打扮得也随随便便,衣服便是平时的那身,脑后松松散散地绑着辫子,看到风琊出来,才对着他笑笑,“怎么样?”
风琊摆摆手,“唉,不怎么样。”
谢衣便进去了。风琊却没有离开,他想沈夜是不是也会问他,“你为什么要学法术?”
谢衣又会怎么回答?他这种蠢货,一定会答出很傻很天真,非常好笑的答案,一定会这样。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风琊不知道谢衣呆在里面的时间是比自己长还是短,也不知道是长一点好,还是短一点好,最后,总算等到谢衣出来。
风琊远远看见,谢衣的表情十分凝重,全然没有自己当时的喜悦,他想,他一定答得不好。
谢衣走到殿外,看到风琊,似是吃了一惊,转而,又面带惭色,“风琊……”
“怎么啦?”难得风琊心情很好,也难得看到谢衣心情低落,让他的心情就更好,“愁眉苦脸的,你惹大祭司生气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等日后再相见,他早就忘了,肯定不会记恨你的……”
“风琊,对不起,”谢衣神情严肃地说道,“我出尔反尔,真的是很对不起。但是,这次甄选,我不能让给你。”
“你说什么!谢衣!你耍我!”
“确实是很对不起,唯有这件事……”风琊几乎从未见过谢衣如此认真地说起一件事情,“我们有言在先,所以明日武斗,我先让你三招,但那之后,我会全力以赴。”
“谢衣……你发什么疯嘛……”风琊也恐慌起来。
“请你原谅我,我以后再向你赔罪。”谢衣的眼睛却像是新生的星子,澄净而又闪闪发亮,“但是,我真的想跟他一起……让大家,都能过得更好……”
大祭司沈夜初掌权位不久,收谢衣为徒,七年后,谢衣受封破军祭司,辅佐七杀祭司担任生灭厅副主事,两年后,谢衣升任主事,风琊继任破军祭司副手,同年正式任命副主事,之后,又过了两年……
谢衣和风琊的关系一直都好不起来,风琊自然是处处挑衅,谢衣似乎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步步退让,而后又被得寸进尺。
后来他们基本上也无交流,打了照面,谢衣总是低头就走,风琊则冷言冷语地嘲讽。似乎,只要维持这样,也能相安无事。
然而,那一天,谢衣却来找他。
其实,风琊事后想想,那天就应该猜到他要出事。谢衣不仅破天荒地来找他,还带着很好的酒,“风琊,我们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谢衣那时候,身着破军祭司宽大的长袍,夜风吹拂,显得空落落的,独自拎着两坛酒,站在苍凉的月光之下,低声下气地跟他搭话。
不知道为什么,心狠如风琊都竟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喝了一点酒之后,终于也能稍稍溶化一些长年的芥蒂。
谢衣喝得尤其凶,不一会儿,脸颊眼角皆以飞红,他仰头望着满天的星曜,紫微、天相、廉贞、破军、七杀……皆被矩木分割得支离破碎,忽然问道:“风琊,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莫名其妙!老子要个屁的心愿!”风琊没好气地回答,“我就算说了,你会帮我实现?要不你把你的生灭厅主事让给老子好啦!”
“好。”谢衣说。
“呸!你又耍老子!”风琊被勾起的陈年旧恨,“你又想耍老子!!”
“……当年,是我错了。”谢衣仍是心平静气地说,“我也许就不该食言而肥,所以,这是我的报应。”
风琊哼了一声,举起酒坛,又是豪饮一大口。即使如此,他仍是没有谢衣喝得多,他想自己怎么连这种事情也输给他。
“风琊,等你当了寂灭厅主事之后,有这么几样事情,需加留意……”
“喂喂!说得像真的似的,给你几分颜色你还真就开染坊!”
“我是说真的,”谢衣低头道,“也许,你真的是比我更适合……当他的弟子……若是那样的话,一定不会让他这样为难吧。”
“等你当了寂灭厅主事之后……麻烦你,辅佐好他……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风琊那时候喝多了,隐约记得谢衣后来也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谢衣就哭了。
然而,他竟然是说真的。
次日,就出了大事。谢衣叛逃下界,流月城陷入动乱,沈夜动用铁血手段,加以镇压。
风琊成为了新的生灭厅主事,由于平乱有功,不久之后又受封贪狼祭司。
很多很多年都没有人听闻谢衣的踪迹,他也许已经死在下界,绝大多数人也都忘记了他。
然而,风琊仍是耿耿于怀,他觉得谢衣那个混蛋一定没有那么容易死掉,所以挂在嘴上咒骂。
之后终于在捐毒堵到了他,风琊明明是亲眼看见沈夜斩下他的头颅,然而他仍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谢衣那个混蛋一定没有那么容易死掉,他仍是不甘心地挂在嘴上咒骂。
对着手下,对着华月,对着空气,对着那个可恶的谢衣之徒!
直到那一天,“喂,你。”
有人?他猛地回过头去,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对,是我叫你,我问你,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是谁!风琊向着那个人咆哮,你究竟是谁,摘下面具让老子看看!
那人却并不把他的愤怒放在眼中。
“若是……老子许了愿……你会替老子……完成么……”
那人摇摇头,笑道,“不会,随便问问。”
风琊在声明的尽头,恨恨地想着,谢衣,你果然是个混蛋!
你果然又是在耍我……
那人说,再会,贪狼大人。
Posted: 2014-11-30 0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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