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番外】惊马之辩
闲云惊山雨，长遣马由缰



那一年，谢衣在百草谷等待墨者带他看看新设的“赣车”，然而他的这个友人却被其他事情绊住一时不能前来，百无聊赖的时候，他遇到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孩子。
他是友人的小弟子，与谢衣有过数面之缘，似乎是叫做小咕噜。此时睁大眼睛看着谢衣，谢衣也微微笑地看着他。
左右无事，他们开始攀谈，原来小孩是为师长留给他的功课所苦恼，“师父问我……”
他开始向谢衣复述这个问题：

如果你驾驭着一架车辇在路上飞奔，奔马受惊无法停下，只能勒缰改变它的方向。
这时，你看到前面有十个人避无可避，车辇若是撞上，他们就都会死，但是旁边又有一条岔道，你可以拉缰绳将车子转上岔道，救那十人的命，可是，那条岔道上也有一个人，若是救那十人，这个人就会死。
那你，是转还是不转呢？

谢衣笑，那你是怎么答的呢？
小咕噜说，转！为了救十个人，也不得不牺牲那一个人了。
然后，师父又问，若那十人人只是陌生人，而那一个人却是你的骨肉至亲呢？或者反之，那十人中有你骨肉至亲，那一人却是陌路。你的选择，是否有所改变？
小咕噜说，当然不变，还是得转。十人总是重于一人，兼爱，非命，天下大义。

那么，异地处之。
若在奔马受惊之时，你便从那架车辇上跳了下来，然后，同样的，你发现它向着十人奔去。此时你已无法拉动缰绳改道。但在马车的前头，有个人站在街边房顶上修瓦片，你手中有一张弓弩，若将他击落下来，他的尸体便可卡住轮轴，救那十人。
那你，会不会将他射杀？

小孩子皱眉，怎可如此……
师父怀着一种欺负小孩的恶意，问，究竟有何差别？无外乎是以一人之命而换十人。
小咕噜忧愁地挠挠头，可是，那个人是无辜的呀……
那么，岔道上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无辜？
师父问，此时你若在车上，是否仍觉得转向岔道是正当之举？你回去，便好好想一想。

小咕噜把之后的时间尽数用于玩耍，等到此时才想起来，师父回来便要查问，他才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到底怎么才好？他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谁又有资格决定他人生死？生死之事，唯有天意。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做算了！那十人既然站在车前，只能说是，生死有命。
他也知道，要是自己跟师父这么一说，大概就可以直接打包退学了。
唉，儒生们就简单了，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儒家之言，令人怠惰顺命，墨家最是不以为然。

他求助地看着谢衣，“谢先生，是你的话，又如何做？”
谢衣想了想，这场诘问简直是刺中了他的心中隐忧。若他是心思深沉之人几乎要怀疑是否百草谷查出了端倪，在试探他的底细了。
然而他只是在好好想这个问题，却答出了荒诞之言，“若是在下，可能会去想尽办法停下那架车吧。”

小咕噜不服地争辩，“可是车子必然是停不了的啊！”
“是啊，若是最终也停不了的话，便难免要伤害一些人。”谢衣道，“而生命，大至鲲鹏小至蝼蚁，皆不可重来，所以不分贵贱高低，同样，也不可因数量而分孰轻孰重啊。”
看着小孩子的表情似是豁然开朗又似更加迷茫。
谢衣笑道，“这个道理，你分明也是明白的啊，才会无所适从。所以无论你怎么做，都不是错，然而，却也不对。”
小孩子点点头。

“至于，车辇无法停下的问题……若是我的话，还是会尽力而为吧。偃术之用，只要设置得当，常人也能驱策，至于怎样能做得更为安全便捷，若以车辇而论，可以日行千里，不靠畜力行进，便不易受惊失控，不会伤及人命。后人也便也不必陷入不能两全的处境，世间少去一些生死离别。”
谢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留神说得远了，似是有些惭愧地笑笑，“谢某平日可做的，便是与你师父一起，说说这些想法罢了。你们墨家所制攻城赣车，坚固无匹，极有可圈可点之处……有些事情，便该未雨绸缪，等事到临头再做计较，确实已为时太晚。所谓天命，非朝夕之功，渐积而至。”

“可是，这些都太难解了啊。未能解决这些难题，便遇到惊马的话，车子还是停不下来啊。”小咕噜歪着头，“时间那么短，就算竭尽全力，还是有可能，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人也救不了。”
“没错……”谢衣叹道，忽然静静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喃喃道，“很可能就真的，一事无成而已……”

小孩子看他的样子，尽管不知道，却似乎觉得……说了什么残忍的话。

那是小咕噜最后一次看到谢先生。
他离去不久之后，百草谷中便有通报各大修仙门派，言之身带恶浊之气，又出怪力乱神之言，行迹十分可疑。
怎么可能呢，说出这些话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小咕噜气得都快哭了。

——

十年之后，墨者顾陆接任百草谷巨子。
巨子顾陆算是一个异数。他鲜少严令下属依令而行，更是鲜少追查下属误判之责。
他常说，很多抉择，旁人看来觉得不尽人意，当事之人却已是在当时做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既是觉得好，那便去做，无论结果如何，责问也无甚意义。
很多事情，不是错，却也不能说是对罢了。

虽然墨者大多不怎么看得上儒家学说，他却常引，所谓天命，非朝夕之功，渐积而至。
知命，不仅是在灾劫之前泰然处之，更是在为时未晚时未雨绸缪。

鲜为人知的一件小事，便是他撤除了关于谢衣的追缉协查。
在之后的数年中，他也隐约听到了大偃师谢衣之名，而终其一生，再未能与之相见。

讽刺的是，虽然这位巨子宅心仁厚，殚精竭虑，在其任内，百草谷墨者的力量，却是日渐式微而陷入长久的低迷。





【《惊马之辩》REPO by C酱】


在展开之前，首先提醒自己：人物的形象与内核不应该受任何理论限制，否则便是本末倒置。理论不过是解释和看待人物的一种方式和手段，而非目的。谢衣最令我着迷的地方，大约是他无穷生命力的意向，又扑朔迷离，似乎难以捉摸。想去接近真实和人物的核心，永远都只是无限地在猜测中自以为是地领悟。只是探寻过程本身无限意趣。即使错了，迷失了，也甘之如饴。

惊马之辩中小扒的车辇问题算是道德推理模式里面的经典问题。道德判断到底是结果导向还是意向导向，永远不是是非黑白能说清楚的问题。看到这个番外的时候，脑洞开得太大联想到了Kohlberg的道德发展论。

Kohlberg将人的道德发展分为三大阶段：前道德约束阶段，道德约束阶段，后道德约束阶段（preconventional morality, conventional morality, postconventional morality）。每个大阶段中又有两个分阶段。

前道德约束阶段的第一分阶段是服从于惩罚。简单来说，遵守道德或者规矩只是为了避免惩罚……道德与规矩在此阶段是绝对的，具体的存在（我会告诉你我脑补过初七的原始状态么= =！！）。第二分阶段则是个人主义与交换原则。人按照自己的需要和心愿去做事，只为一己。

道德约束阶段中，第一分阶段基于人际关系考虑，道德和行为的判断是在于为了“得到认同”的这个目标（比如说好人病）。而第二分阶段则是为了社会或者一个群体的利益为基础为出发点，道德判断取向重在责任与权威。

最后一个阶段，后道德约束中第一分阶段是社会与个人价值兼顾：尊重社会中个体，明白道与道之间的不同。这个阶段的道德取向是维持社会稳定并且尊重个体意愿。第二分阶段则是传说中的普世价值。一个很抽象的概念……这时候人遵从内心意愿，尽管这些意愿可能与世人的价值道德观相冲突，与法律相违背。

后道德约束中第二分阶段表面上看与前道德约束第二小阶段很像，实质差之千里。普世价值背后的考虑，包含前阶段的矛盾与担当而非视而不见。无法以对错分辨，却依旧做出选择。
这个体系不是尽善尽美，但给出一个思考：尽管道德选择的结果看似一样，但是选择的方式和导向可以非常不同。

既然说了体系不完美，就可以提下重要的局限。比如说理论重点在于是道德决定与取向。但决定于取向不等于道德行为。行为与取向之间关系到底如何？又比如说阶段与阶段之间到底能不能共存，有没有所谓真正的高下之分？

绕了那么大一圈子，回到车辇问题上来。没错，对于问题的回答直接就决定了结果。但从道德层面来说，如何思考与选择，动机也是非常重要。即使是做出同样的决定，背后的考量思虑可以完全不同。

一个问题的回答就可以如此复杂，而又不能黑白对错来简单评判。何况是一个人一生选择之道？毕竟一生中所蕴含其中错综复杂的无数选择与判断犹如庞大的棋局。从这个层面上去脑补谢衣和沈夜关于道的选择与执行实在相当有趣……

谢衣短暂的一生，用原作中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此生未尝虚掷一日”。而另一方面看，他在下界二十二年并无找到昭明剑心也无法完成“一人一城”的心愿。单纯从结果导向而言，大约真的是所谓的“一事无成”。

《终夜》里的谢衣或许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恐怕会“一事无成”的徒劳终局，但他并没有单纯地听天由命。这二十二年里，他有作出很多努力，包括修建水利、四处帮助下界人、造出通天之器和2.0、尽力寻找神剑昭明……不管下界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有多不快乐，内心有多少遗憾与挣扎，又尝尽世情薄凉，他依然努力地“停下车”努力地“为了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也因此，他在沈夜面前，能说出掷地有声的“不悔”二字。

即使谢衣身死，他留下不仅仅是他为下界人造的偃甲，那些带来过的便利、欢笑与保护。看看小咕噜（后来的顾陆），还有无异一行人……受他的意向选择影响，而一路走下来的后来者。他留下来最重要的，也在这里被传承下去的，大概是“吾道不孤”。尽管存在的那一时代与世界无法改变，但依旧有人前赴后继，为了各自相信的选择，未来更好的可能性……


另外其他夹带私货，神展开，可以随意忽略：

跟挚友讨论过类似问题，他跟我说法哲学中一派观点与第三阶段有异曲同工之妙。认为法律是一种“中间层次”的理由：一般认为，法律具有正当性是因为其具有道德上的可证成性，但这一派认为，在多元主义社会，根本不可能存在所有人都同意的道德立场，所以，为了促进人们的社会合作，法律就以一种超越道德的形式确立了人们应当如何行动，使得道德观截然不同的人也具有相同的合作基础和行动理由。换言之，法律尊重人们的道德选择，但强制人们的行为选择。当时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两者既平行又可能互相冲突。K家理论的普世价值阶段是遵从本心，即使违背法律违背社会规则。
当时挚友给出的例子也是比较出名的：
假设现在抓了一个恐怖分子，他在市中心埋了一个核弹，只有对他施以酷刑他才会说出核弹所在处，你会对他施用酷刑吗？如果从纯理论出发，应当施以酷刑，但事后你应当就用刑行为主动认罪伏法。对犯人用刑是道德选择，事后认罪是法律选择。

（明知还是有区别的，但后知后觉的现在，瞬间脑补了大祭司……QAQ）


【过程中专业词汇渣翻译请见谅】

凸^-^凸 太棒辣！

作者真的好厉害，有种又虐又爽的感觉。